二零一四年二月五日,农历正月初六,新年开工第一天,区亮很早就到了公司。他往年开工没这么早,一般都在上九日。他对数字依然很敏感,今年挑初六开工自然是为了“顺”,顺利完成六千万年营收目标。

为了这目标,他要求全体员工做到三十二字方针:优芯秀板,严工格艺;全情投入,狠抠细节;安全生产,益满八方;笃重质量,锂行天下。他把这三十二字的中英文,以“标语口号”的形式张贴在制造中心和综合办公室显眼处,时时提醒、激励每一个明君人。开工典礼上,他挥舞着大手,半命令半鼓舞说:“唯有持续专注、持续优化,才能持续进步、持续成功!”

开工第二天,他终于拿到了“研发、生产、销售”的新营业执照,心情格外激动。心想,终于甩掉了常常被客户看不起的“皮包公司”,好歹也算个实业公司了,虽说营收不大,才做到五千万,没有完成六千万的目标,可我已经步入了良性循化的轨道,只要顺着这个道走下去,坚持当初定下的“专业、创新、明确、主动、高效”的经营理念不动摇,坚持“稳打稳扎,做强不贪大”,坚持“做良心事,为良心人”,把善良经营到底,做到六千万,一定不是啥难事。

他正这么想着,手机突然响起,还没看清谁的来电,食指便得意地划过了屏幕,他刚买了智能手机,扔掉了诺基亚,新鲜感使他兴奋,从“按接”到“划接”的这一小步,他走了近二十年。他边划边在心里感叹:“划时代!”

“你好,区总。”

“范童!”

“是我,区总。”

“你干嘛?怎么这么久才给我打电话?”区亮有些生气。

范童支支吾吾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理由,区亮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只想立即告诉他欠款已还,不用逃亡,不用躲藏。

范童一听说欠款早已摆平,鼻子眼睛像被芥末冲了一样难受,再也说不出话来,竟把电话给挂了。

区亮知道范童一定是受了感动,心情无比激动,也就没再打回去,又想了想,才把手机丢到大班台上,接着收拾东西,急急的。

范童的确是很感动很激动。嘉兴南湖蔬菜批发市场里一片繁忙,玉梅也在忙,范童不管玉梅有多忙,只管把头垂到菜摊底下,给人的感觉像是在做眼保健操。玉梅问他又怎么啦,范童不说话。玉梅急了,一把把他拉出来,一看,哇!一张脸像被水淋过一样!玉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惊奇地看着他。范童说感冒了,迎风流泪,得去买点药。说完就跑开了。

他一口气跑到南湖边,先前蜡黄的脸,这会儿累成苍白。这时,一艘小船正向他这边划来。船头站着一个穿风衣的男子。他越看越像区亮,禁不住站起来向他挥手,还叫了区总。见人家不理睬,又才一屁股坐下去,心想,可能是风太大,区总听不见,没事,区总,慢点来,注意安全,我等你……

他怎么啦?神经兮兮的!

他从东莞一路逃到嘉兴,不久就抑郁了,但不严重,最坏也就这样。

他当了逃兵,做了老赖,良心不安。他知道自己曾对LED厂说过的话,也知道LED厂有他的名片——明君公司副总经理,LED厂一定会找到区亮,一定会闹到区亮不得安宁。他若干次想给区亮打电话,可每次鼓足的勇气,还没等到拨完号码就泄掉了。

一天天过去,一月月过去,他除了郁闷还是郁闷,啥事都不想干。他姐姐已不在嘉兴,随他姐夫去了厦门。他身上有几万块积蓄,吃饭租房不成问题。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总想着就这样一觉睡过去,再也不醒来。玉梅一直耐心地陪伴着,劝说着,希望他振着起来,既然不想做老赖,那就赶紧去挣钱,挣够了连本带息还给人家。可他始终听不进去,越来越郁闷。

玉梅见劝说没用,只好出去找活干。力气活来钱虽快,却干不了;文职工作虽轻松,工资却不高。三个月前,她托人在蔬菜批发市场弄了个摊位。她嘴巴甜,人又生得靓丽,买卖很快就做上了趟。

范童见生意还行,就从**爬起来,同玉梅一起打理。还钱的希望越来越大,他的郁闷情绪渐渐减弱,勇气渐渐增强。

可他没想到区亮会帮他还债,更没想到区亮会说“代为处理”,保全了他的名声。他不知道如何感谢区亮的大恩大德,肯定不是一两句“谢谢”就能了事,他得挂了电话好好想想再说。也许只有胸怀博大足智多谋的南湖才能告诉他到底该怎么办。他问南湖,区亮这人怎么这样爱管“闲事”?他每天要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挣个钱也不容易,对我为何如此大方?有一回,乐乐见同伴吃肯德基,她也要吃,区亮说挣钱不容易,不能乱花钱,硬是没给乐乐买。喻芳心疼乐乐,抱怨区亮说,就几十块钱,有那必要让乐乐大哭一场吗?几十块钱他舍不得,我这可是几十万啦!我和他非亲非故,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说扔就扔了!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是一个商人,怎么可以这样“胡来”?怎么这样不会算经济账?他仿佛听见南湖说,救人要救急时无,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那我该如何感谢他才好呢?他仿佛又听见南湖说,回去吧,回到东莞去,回到区亮身边去,啥都不用说,好好干,加油干,他这样的人值得你珍惜,值得你托付终身。

他找到了感谢的答案,不要命地往回跑,把区亮早已还债的事,把回东莞的打算,统统说给了玉梅。玉梅急得双脚跳,大吼道:“那还等啥?赶紧把摊位给我退了啊!明天就走!”

这一年多的时间,对一般人而言,转眼就是一年多,可对度日如年的玉梅来说,却是几个世纪,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东莞,睡着了都在想,更多的时候是想到睡不着。她好想回到父母身边去,把那两颗一直悬着的心安抚。可她又讨厌听到东莞这两个字,就连人家说“东方不亮西边亮”“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等等姓东的话,她那敏感的神经都会叫她想念东莞到天愁地惨、寝食难安。如今,囚禁她的精神枷锁轰然断裂,终于可以回东莞了,她那颗喜悦的心花呀,就算世上最迷人的鲜花见到它,也一定会自愧不如的。

于是,他俩又合计,先不给区亮打电话,也给他一个惊喜。

区亮这会儿急于出门去,也顾不上给范童打电话,他要去玉兰大剧院后门赶车,必须在十点前到达。他赶车去深圳龙岗金海滩,参加“橙功营”,三天两夜,封闭式拓展训练——借假修真,借事修人。营友都是东莞中小企业的老板。老板们都做外贸或准备做外贸。区亮准备做外贸,却不知道怎么展业。不知道就会害怕。他害怕真如人们所说,没有个三两年,不烧个百把万,根本做不起来。于是就想借此机会听听做过外贸的老板怎么说,也想借此走进外贸圈,先感受感受、学习学习再做打算。

拓展训练很辛苦也很刺激,很紧张也很兴奋,区亮深陷其中,竟把范童给忘了,直到三天后返回东莞,才想起他。

此时早过饭点,鸿福路商圈已灯火通明,区亮感到特别饥饿、疲累,他想先回家填饱肚子,然后再给范童打电话。他走到马路对面,拦下一辆出租车。从玉兰大剧院到丰硕广场这段路,从早到晚都十分繁忙,开车不如走路快。出租车缓慢开到钻石世家,区亮放下车窗,朝右边岔路张望。他想看看这条他曾走了两三年的岔路有啥变化,这条岔路见证了他转型升级的全过程,也见证了他苦辣酸甜的青春年华,还有范童创业失败的沧桑背影……

他回忆着想象着,一串串,一幕幕,无休无止。突然,他大叫一声:“停!”

司机遵命,一脚急刹。后面的车跟得太近,险些追了尾。出租车司机不管后面的车如何长按喇叭骂他,只管扭头看向区亮,拿眼神询问区亮到底怎么了。区亮不说话,掏出十块钱,丢给司机,也不找补,提起行李就下了车。

岔路上有一男一女,都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并排着往里走。看区亮脸上的神色,显然是冲着这二人去的。这段岔路光线较暗,他不能完全确定这二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他快速绕到二人面前,回转身,定睛一看,大吼一声:“饭桶!”这回他的发音没有问题,十分标准。

“区总!”范童就叫了这一声,丢下行李箱,一下就扑了上去,紧紧地再紧紧地抱住了区亮,两行热泪从天而降……

玉梅见到此情此景,也一把抱住了区亮,声泪俱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区总,谢谢”。

不论在工作上,还是在生活中,区亮表面把范童当兄弟看,把玉梅当兄妹待,可在他心里,却把他俩当孩子。此时面对这两个担惊受怕、遍体鳞伤的孩子,他也是百感交集。他也紧紧地拥抱着他俩。他看着前方大榕树上早已归巢的倦鸟,就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区亮把公司搬去了兆炫科技园,别墅却没有退。别墅里还有一间空房,前不久一个业务员离了职,已经搬走。区亮把这间房让给范童和玉梅住。三人放下行李就出了门。七弯八拐一路上行到财经大厦后排楼下,随便找了一家川菜馆,匆匆走进去,一通胡吃海喝。慢慢走出来,头顶一轮明月,喜盈盈的光,从行道树上筛下来,洒了他们一身。

范童说他和玉梅都去明君上班,他做业务,玉梅做采购,这辈子再也不走了,欠下的三十万,他俩用工资来还。

区亮不但不要范童还,反倒还借了他二十万,让他去按揭一套二手房,安个家。喻容在七宝一居按揭了一套,首付才十多万。区亮建议范童也去七宝一居看看。

范童和玉梅再次被感动,都暗下决心,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创造出更多价值来回报区亮,回报明君。

业务副总的位置一直空着。为啥不重新物色一个呢?区亮是这样想的,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坐这个位置的人,能力固然重要,但忠诚度更重要。他一直在培养,也一直在寻找,可没有一个能入他的“法眼”。范童上班第一天,区亮召集全体员工、五六十号人,为他举办了一个隆重的欢迎仪式,并颁发了副总任命书。这是明君公司颁发的第一本任命书。

此时,范童坐在他的独立办公室,心潮澎湃。刚建成不久的珠三角国际五金商贸城高高的铁塔一级一级向云端延伸。步行五分钟,就可到达即将投入使用的城市候机楼和蛤地地铁站,广州深圳近在咫尺,世界近在咫尺。再低头一看,和煦的春光已来到窗前,鲜红的任命书正笑盈盈地看过来,比牡丹还娇艳!

哪还等什么?

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