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亮的日子突然变得灰暗起来。当丈母娘把他暴跳一顿之后,这灰暗竟变成了黑暗。黑暗使他放弃了一切经营活动。

丈母娘来访,不是单纯的探亲,她的主要目的是视察工作。区亮最近累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早上起床稍稍慢了点,也就一个早上,也就慢了那么一点点,这样丈母娘就看不惯了,竟放出话来,说区亮懒,啥事不干,从早到晚不着家,把脏活累活都丢给她的两个宝贝女儿和宝贝女婿,这是欺负人。区亮解释晚起的原因,没用,丈母娘不听,尽说区亮太聪明,把他们仨当傻子待。还说没有“哈农民”欺负城市人的。说到最后,竟说这公司她都能搞,让区亮滚蛋。

区亮不明就里,白受冤枉气,却也不敢顶撞,一时想不通,只好滚蛋。他到鸿福西路的天城康桥租了一套单身公寓,一房一厅,拧包即可入住。从此不再过问公司的事。白天,去找申老师和她介绍的那位文学大师聊文学,把小酒喝到云里雾里,不让自己清醒,也不让自己醉;夜里,一个人睡在空****的大**想心事,顺便想想“哈农民”;窗外电线杆上的小鸟,每天早上准时喊他起床。

喻芳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这事肯定是她妈不对,却不敢说;也知道这事肯是喻容打了小报告,不然,她妈不会无理取闹到这种地步。她由着区亮,不想再闹矛盾。员工们找区亮,她就说出差了。

一个礼拜后,丈母娘回到万州,他才对小鸟说:“别催了,哈农民马上就去公司。”

可他没有退房,他把一家三口安置进去,他要给乐乐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不备电视机,只备书,大家都看书学习,争取乐乐明年考上东莞名校东华初中的公办班。前不久,喻芳在青少年宫遇到了东华的陈老师。陈老师也是重庆人,教五年级。喻芳想把乐乐送去东华读六年级,以利于考东华的初中。陈老师给了喻芳插班考试的信息。结果乐乐以高分通过了考试。

人的一生有许多关口,每走到一个关口,你得主动伸出手,要么拉人,要么被人拉。乐乐已到了小升初的关口,也伸出了手。区亮已看到了这个关口,他不得不伸出手去,拉乐乐一把。从乐乐考入东华六年级到小学毕业的这大半年时间里,他按照父亲的要求,把百分之七十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乐乐身上。

区亮把这次升学当成一次创业来经营,从计划、组织、实施到监督、检查、执行,比如时间如何分配、课外辅导如何设置、重点难点如何消化、后勤如何保障等,全都一一罗列在案,一家三口全力以赴直奔目标。两个学期,除了升学考试,中间还有三次,两个期中和一个期末,三次考试的班级排名目标依次是:前二十、前十和前五。

乐乐不负众望,目标一一达成,小升初的日子,就在眼前,一大家人提心吊胆地期待着。考试终于结束了,乐乐很兴奋,一出考场就说:“你们不用担心,保证能考上公办班!”区亮问她为何这样自信,她就说:“谢谢爸爸您逼我背唐诗,理解每一首诗的意思。这回的考题就有一道很偏的唐诗题,课本上没有,别个肯定做不来,只有我做得来。两分啦!你们想想,两分要甩掉多少人啊!零点五就要甩掉几百上千人啊!”

可乐乐的考试结果还没出来,“盼星星盼月亮”的区亮却被迫去了宁波,他要陪仇小华去处理一桩十分棘手的客诉。

仇小华接了个锂电池订单,客户是宁波的,货值七八万。电池是区亮帮着加工的。客户说出了质量问题,不处理好就不付款。

区亮看过问题电池,发现啥问题都没有。可宁波客户说,他这批电池大部分已经出口到马来西亚,马来西亚客户有检验报告,报告显示问题多多,误了人家的大事,不光收不到货款,还要罚款。区亮不知道这报告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可他知道宁波这个从五官到六腑都长得严重不正派的客户就是个老赖,仇小华这回只能认倒霉,百分之七的余款肯定很难收回。

吃过晚饭,二人垂头丧气回到宾馆。区亮问题想太多,睡不深,始终处于半睡半醒状态。半夜里,他感觉有人在摸他,以为是小偷,赶紧爬起来,开灯一看,吓了他一跳。小华!他大叫一声!再一看,仇小华一丝不挂!他那牲口一会儿怒目相向,一会儿点头哈腰。“你要干嘛?”他问完这话,脑子里立马蹦出三个字:同性恋!

同性恋?对,也不全对。仇小华是“两栖动物”,既可在女人的水里游弋,也能在男人的岸上着陆。

可区亮不想揭穿他,就说:“你睡迷糊了吧,上厕所也不开灯,走错床了吧?”

“是是是,不好意思,他妈的,都是那狗日的骗子给害的!”仇小华故作气愤地说。

“没想到你还有**的习惯,真是不错。我就不行,不穿衣服,就算把眼皮缝上,也睡不着。”区亮见仇小华有些尴尬,就说些题外话来遮掩。

“是是是,**对身体好,我一直都这样睡……”仇小华边说边穿睡衣。

区亮强忍住笑,边关灯边大叫:“睡!”

于是睡。

“睡个锤子睡!”区亮越想越恶心,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睛骂到天亮。心想,这鬼东西,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还有心情想好事,真是想不通!

他俩住在宾馆想了两天对策,一个都不管用,就连想把老赖仓库剩下的电池发回东莞,以减少损失,都不行。老赖说,先把他客户的损失赔了再说下文。如此耍赖,这款还怎么收?收不到款,只好收心收行李回东莞。

路上,区亮像防贼一样防着仇小华,总是离他远远的。排队买票,区亮说赶时间,各排一队。结果不出区亮所料,两张票两节车厢,对号入座,正好!

上车后,区亮放心大胆地睡,睡得又香又甜,前两晚他也都没睡好,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把他吵醒,他正梦见在浙江的某个街头遇到了范童,二人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衷肠……他同座的大姐不堪其扰,也担心人家误认为是她不接这吵死人的电话,因此不管区亮脸上的表情有多丰富,只管把他摇醒,笑眯眯地提醒他接电话。

他迷糊着睁开眼,也不看来电显示,接起电话就喊:“是范童吗?”

电话那头静悄悄的。

一定是范童!他肯定也激动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于是轻声唤道:“说话呀,范童。我是区亮,你怕啥?”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呵呵,乐乐爸爸,谁是饭桶啊?”

“啊!陈老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那同事打来的呢。怎么样?陈老师,成绩下来了吗?”区亮尴尬而兴奋,额头都起了微汗。

“恭喜你们!乐乐考上东华公办啦!我看到她的成绩也高兴惨了,她居然给我考了个前十名!”陈老师在电话那头比区亮还激动。

能不激动吗?三万多名学生参加考试,能考进前十名,多不容易啊!这通电话把区亮所有疲倦、不愉快和惊恐统统冲淡,淡如此时车窗外那片悠悠而过的祥云。

他好想大哭一场。可他没时间哭。他赶紧抓起手机,第一个电话竟打给了丈母娘,笑呵呵地感谢她,尤其感谢她的那一顿暴骂。丈母娘在电话那头高兴得不行,就说:“真是个活宝!”接着又打给喻芳报喜。最后打给父亲,感谢父亲“百分之七十”的“教育政策”。他真想打给全世界,可他太过激动,一时想不起还能打给谁。

乐乐争气,员工也争气,二零一三年才过一半,业绩就蹭蹭地做到了两千多万。下半年是旺季,做到六千万应该不成问题,即便差点,这个厂也搬!他想。

为了乐乐在东莞的“归属感”,结束租住的“漂泊”日子,他和喻芳在万江的“理想0769”定了一套二手房。

为了乐乐能在广东参加高考,又花了十万块,在惠州石湾镇世纪花园买了一套四十多平米的二手房,把他和乐乐的户口转来石湾。原本也可以积分入户转东莞,可他嫌麻烦。

接着,他和喻芳又看好了厂房,两千平米,在南城的兆炫科技园(现已改建成一所外语学校)。

区亮看上“理想0769”,是他的梦想在作“怪”,他是个怪人,喻芳自然不觉得奇怪。可看上这厂房,竟是燕子做的“媒”!喻芳就不得不惊奇。

当他看见科技园廊檐下有一群燕子正在筑巢,立马对喻芳说:“不看了,不看了,就这儿了,就这儿了,定了定了!”

“啥意思?房子都还没看,怎么就定了呢?” 喻芳不理解,忙问。

“燕燕于飞,此地宜家;燕燕于翔,此地宜居;燕燕于止,此地宜业也!” 区亮故意摇头晃脑装腔作势地朗诵道。

“这是谁说的呀?怎么这么耳熟?” 喻芳被区亮夸张的动作逗乐了,笑呵呵地问道。

“诗经。”说完,才跟着喻芳笑起来。

他俩的笑声触发了巢里幼燕的好奇心,一个个争相探出头来,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区亮挥舞着双手,“嗨嗨嗨”地和它们打着招呼。打好招呼禁不住要想,都快快长大吧,到时我们来比试比试,看看谁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一个月后,“理想0769”的钥匙终于到手。区亮打开“理想”的家门,按一切从简的想法装修装饰。因此,这个不大的三房装得快,住得也快。

入住新居,原本是一件十分高兴的事,可区亮和喻芳都高兴不起来。搬家那天,恰好是乐乐拿期末成绩通知单的日子。乐乐的成绩不是不理想,而是相当差。他俩尽管都看傻了眼,却也没责怪乐乐,都按捺住紧张的情绪,只帮她分析考差的原因,别的啥都没说。第二天,区亮和喻芳背着乐乐找了班主任。班主任说她也正想找他俩聊聊。

乐乐的问题有两个:早恋和骄傲。

早恋由喻芳解决。

喻芳讲完几个早恋学生不好的结局,乐乐就害怕了,下定决心好好改正。

骄傲的问题由区亮解决。

乐乐的小文章写得不错,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在青少年宫学习过“主持人”,普通话也还行,现在是学校的“推普大使”,广播站站长。她为此感到很骄傲。区亮也支持她。可她写的那些所谓不错的小文章,离区亮的要求还有很大差距。为了解决她的骄傲自满,区亮不得不下一步“险棋”,让她写一篇《骄傲使人落后》的作文。

为了让区亮满意,乐乐花了一天时间,修改了好几遍。

区亮晚上回到家,看了作文,“心都凉了半截。”通篇华而不实、空洞无物不说,还喜欢生造词,其实是乱造词。这也不说,光说很多词语都放不稳、很多句子都站不住脚、前后矛盾等等最基础的东西,都没闹明白,区亮就不得不“借题发挥”,狠狠地批评。一批就是三个小时。乐乐泪流满面三个小时。

事后,喻芳心疼地问:“不会批得太狠了吧?”区亮很自信地说:“放心,乐乐的内心不是一般的强大,绝不会因此抹杀掉她阳光的天性,更不会伤到她的自尊。”

果然,从这以后,乐乐的“文风”和“学风”都有了很大转变,一切向好。

那边,谢建伟的三年订单也顺利完成,净赚一个工业园。新的更大订单也来了,还是联合国的益智儿童玩具,五十个亿,分五年完成,计划明年五月出第一批货,货值两个亿。最值得庆贺的是,他唯一的儿子谢小军已从英国牛津大学经济学研究生班学成归来,正在谢建伟手下实习,准备接替谢建伟的职务,这样就算后继有人了。这个阶段,谢建伟叫作“我做你看”,下一个阶段“你做我看”,“你做”合格,他就可以放心地喝沱茶去了。

杨志瑜那里也干得热火朝天,效益也不错,连他那小情人阳阳都开上了“别摸我”。

乐红也厉害,拿到了注册会计师证不说,公司已升任她为财务总监。她又谈了一个男朋友,是企石街上的一个理发师。她经常找理发师做头发,日久生情。她没告诉任何人。在她的熟人圈子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谈恋爱。

宁波骗子客户伤了仇小华元气,他家的光景至今没见好转,不用说,堵心的时候总是有,两口子吵吵闹闹也在所难免。不过,这一次创业,他已坚持了很久,差不多快两年了。这在区亮他们看来,他应该是落了地。喻芳说,年轻不懂事,还可以理解,都四十岁的人了,再不落地,像话吗?

大家正这么想着,都替他高兴着,不料意外又发生了。

区亮已劝过仇小华不下十次,叮嘱他千万不要一味地迎合客户,去做劣质锂电池。可他始终听不进,右耳进,左耳出。这下好了,把一个家都烧没了!

二零一四年春节放假在即,他接到了一个急单,数量不多,也就千把个18650电芯(圆柱锂离子电芯,直径18毫米,长度65毫米)。客户要3000mAh的,加保护板加电子线加插头,只出七块钱。光一个电芯就要十多块,还要加板加线加插头,没有十五六块,根本拿不下来。那怎么弄?好弄得很!客户只要是18650那么大小、标签上有3000这个数字就行,至于容量够不够,循环寿命长不长,漏不漏液,爆不爆炸,仿佛可以不管。

赛格市场要歇业,客户催货像催命,仇小华只好回到家里去加工。可一家三口还没把设备搬进屋,屋里却燃起了熊熊大火,费了好大力气才灭掉,满身满脸都沾满了碳灰,贸然一看,活像三个鬼。所幸没有伤及邻居,也所幸家里没放一分钱。经查,引起火灾的祸首就是这一千把个劣质18650。

家里不能住人了,只好打的去旅社暂住。一路上,三个“鬼”不知吓坏了多少胆小鬼。胆小鬼们跑的跑,叫的叫,有的打寒噤,有的打电话,更有腿脚发软者,转身就是一趔趄……更多路人却在笑,三五成群的欢声笑语比过节还热闹,胆大的小孩追着他们的屁股蹦蹦跳跳……仇小华招到手臂酸软,也没有一辆出租车同情他。有的说只装人不装鬼;有的说挣的钱还不够洗车费;不寒碜人的师傅就委婉拒绝,说是要换班,让他们等别的车;好心的就劝他们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无可奈何,只好先去附近的加油站,拿洗手液洗脸,然后走路去旅社。

这个冬天不算冷,可仇小华却感到了切骨的寒冷。四十年来,怕冷怕过年,他这还是头一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尝尽苦头的仇小华,再也不敢和锂电池打交道了。谢建伟笑他闻锂色变。杨志瑜骂他缩头乌龟。乐红劝他重头再来。他这回没怒没气没争辩,貌似臭脾气也被大火烧光了。他现在啥都不想,只想给区亮磕三个响头,求区亮把他的设备和材料收下,尽快把房子刷白了过年。区亮二话没说,照单全收,按原价。

从此,仇小华又告别了创业,又踏上了四处求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