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被陌生人一直盯着吃饭, 换谁谁也感到别扭。

顾九快速解决了饿肚子这个问题,再次道谢,拉着楚安上了楼。

楚安小声问道:“你真不认识她?我总觉得那掌柜眼里但凡带点什么情绪, 都能把你戳成个窟窿。”

顾九苦思片刻,还是摇头。她也纳了闷:“难不成我长得很下饭?”

可问题是, 那女掌柜只看着他们吃, 自己却从未动筷。

楚安:“哈?”

顾九推门进去,决定将此事抛之脑后:“算了算了, 早些睡吧,明天还有命案要处理。”

“对了,”楚安叫住顾九,担忧道,“你的左脸……”

“没事啊,还没马蜂蛰得疼, ”顾九笑道,“你这表情,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要破相了呢。”

楚安环臂,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嘴里还不停地嘀咕着。

要是让长赢看见了,肯定比他还要小题大做。

顾九虽是嘴上说早些睡,但案情查到现在,又牵扯出了一条人命,她哪里睡得着。

顾九趴在书案,握了杆笔, 开始在白纸上圈圈画画, 梳理思路。

先说归娘溺死这件事, 如果明日能打捞出尸体,且她腰间坠有石头,那杀死她的人应该就是苗老三他们夫妻俩。

如果不是他们,老媪那番心虚的模样作何解释?

至于杀人动机,也很容易猜到。苗老三他们只有一个儿子,应是宝贝得不行。夫妻两人发现归娘堕胎后,十有八九不会听她解释,只怨恨她不守妇德,红杏出墙,给他们儿子戴绿帽子,给他们家抹黑。

故而起了杀心。

而村民们所看到的苗老三跳河救人那幕,估计是夫妻两人故意引来的,为的就是摆脱害人的嫌疑。而苗老三差点也溺水这事,多半是装的,一是为了避免其他村民们跳河救人,二是散播水鬼这个谎言,转移众人对归娘溺死这件事情的注意力。

顾九一手托住脸,一手用笔端抵住太阳穴。

那弘敏的死呢?

凶手之所以把金身佛像缝进弘敏肚子里,大概便是因为他作恶多端,并不是真正的出家人。

而就目前而言,存有嫌疑的有两拨人:可能知道弘敏本性的苗老三他们,以及已经知道他本性的洪恩寺和尚们。

那难道说就没有其他人了?

显然很难说。

顾九联想到了其他三桩命案。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暂不清楚,这四个人究竟是不是被同一凶手所杀?

如果是——

顾九的思路被迫打断。

有笛音探入窗棂飘进她的耳中。

断断续续,如同锯木。

顾九叹息,多倒霉的一首曲子,硬是被吹成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她起身,打算关上窗户,那笛声却戛然而止。一抬眼,却瞧见那奇怪的女掌柜正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望向远处,手里拿了一根细长的木棍。

片缕清冷的月辉落在上面,泛起银光,似乎是个玉笛。

顾九眉梢微挑。

破案了。

而几乎她看过去的同时,那女掌柜便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侧过脸。

四目相视,顾九想起了吃饭时的尴尬气氛,决定关窗溜走。

女掌柜却开了口:“吵到你了?”

顾九动作顿住,违心地摇摇头。

女掌柜似乎并不是真的在意这个问题,又道:“要上来吗?”

顾九还想摇头,但女掌柜已经抬手指向某个地方:“那有梯子。”

顾九:“……”

你真的是在询问我吗?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再加上这人又是沈时砚的朋友,倒不好直接拒绝。

顾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然后下楼,顺着木梯爬了上去。

然而女掌柜却不再开口,静静地望着远方。

顾九尝试着打破这份沉默:“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女掌柜偏过脸看她,不答反问:“好听吗?”

顾九心一横:“如听仙乐耳暂鸣。”

女掌柜极淡地笑了下,听出了她故意偷换的字眼。

她这才道:“这是我姐姐教我的,可惜当初我未认真去学。”

可惜?

顾九敏感地意识到这个词背后应是隐藏了什么。

是没学会的可惜。

还是故人已不在的可惜。

不待她接话,女掌柜忽然跃下屋顶,淡声道:“有人找你。”

只留给顾九一个消瘦的背影。

“顾娘子,高少卿来了。”

流衡从黑暗中走出。

顾九抬头望了眼悬在夜幕中的孤月,低头看了眼木梯,认命地爬了下去。

回到邸店前院时,楚安已经从房里出来了,旁边站着高方清。

顾九见楚安神情不太对,不由蹙眉:“出事了?”

高方清沉声道:“适才有人来报,那屠户的母亲自缢……认罪了。”

……

夏夜,草丛间虫鸣声不断,书房的窗棂虚掩,微风吹过,木窗轻轻晃动,一抹幽莹趁机从黑暗中溜进房内,披了层薄薄月色,漫无边际地飘浮在暖橙的烛光中。

最后,轻飘飘地落于一片冷白之上。

沈时砚执笔的手陡然停住,豆大的墨汁浸染了白纸,毁去他写了近一个多时辰的东西。

他眼尾微动,鸦睫悄然垂下,遮住那双浸透薄凉的黑眸,静静地看着右手指节处的小流萤。

沈时砚仍是保持着流萤落在指节时的姿势,随着时间流逝,那纸上的墨点越来越大,远远看着,像一只丑陋的黑虫。

“王爷。”

有人进到书房,手中拎着鹰笼。匆忙的脚步和沉稳的声音惊扰了流萤。它扇动着薄翼,慢悠悠地飞走了。

沈时砚放好笔杆,解开绑在鹰爪上的细竹筒。

里面共有三张书纸,上面的黑字密密麻麻,将顾九今日在西京的所言所行所遇,事无巨细,全部记录了下来。

浏览至某处时,沈时砚眉心皱起:“她受伤了?”

下属不敢吭声。

沈时砚心底涌上来一阵烦躁,太阳穴隐隐作痛,慢慢地,似乎有千万只蝼蚁在头颅中攀爬啃噬,痛得他呼吸滞涩。

下属脸色刷地一变:“王爷?!”

沈时砚意识开始涣散,冷汗粘湿了他额角处散落的几绺乌黑发丝,视线中一切愈发朦胧失真,剧烈的疼痛折磨得他恨不能凿开脑袋。

“碰——”

身体重重倒地。

下属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扶起沈时砚,一边冲外面喊道:“来人!”

沈时砚反手紧拽住下属的手腕,薄唇苍白:“备……马。”

可这种时候下属哪敢领命离开,很快,又一人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药碗。

沈时砚眼皮无力地抬了抬,看着那黑褐色的汤药,眸中尽是深不见底的厌恶。

多少年了……他像个废物一般,离不开这东西。

以前受先皇牵制,现在是那个人。

沈时砚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扯了扯唇,在痛不欲生的折磨中,他竟生了些许报复的快意。

先皇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所命人研制出的毒药,会成为别人报复他的工具,他所养出来的怪物最后却被仇人利用来对付他。

喝尽药,疼痛一点点消散,理智也慢慢回笼。

他不能走。

他现在还不能离开汴京。

沈时砚按着太阳穴,闭了闭眼,哑声道:“那批东西运到哪了?”

下属道:“皇城司据点拔掉时,东西才开始从惠州运出,算算日子,应是快到衡州了。”

沈时砚倦容淡淡:“传消息过去,一定要在七月初二之前运到登州。”

下属躬身告退。

“等下。”

沈时砚又突然开口。

他垂眸,凝视着案上的书信,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鼓噪。

去见她。

去见她。

去见她。

……

想见她的欲望肆虐疯长,无论沈时砚怎么在心中劝说自己她只是受了些再小不过的伤,仍是难以遏制这个念头。

沈时砚薄唇动了动:“备马。”

下属冷汗涔涔,跪地道:“王爷,那人既然与您约定好了,便不会让顾娘子出事。”

沈时砚垂眸:“知道。”

他起身,走到窗棂边,望向高挂树梢的孤月。

“本王不会露面。”

看看她就好。

……

邸店位置偏僻,等顾九他们赶到屠户家中时,已是深夜,大街小巷空无一人,浓墨夜色笼罩着千家万户。

唯独屠户一家,火光亮如白昼。

逼仄破旧的柴房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被麻绳勒住脖子,悬挂在房梁上,面色紫红,干瘪的嘴唇泛黑。

衙役将死者留下来的遗书交给顾九。

那是一大块破旧的灰布,应是从衣服上剪下来的。

鲜红的血字歪歪扭扭,看起来分外诡异,像一张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顾九拧着眉看完了血书上面所写的内容,神情有些疲惫。

楚安问道:“这曹氏是如何交代的罪行?”

顾九道:“曹氏只交代了杀人原因,并提了几句人是她杀的。”

屠户的媳妇此时此刻正在屋外哭得泣不成声,顾九捏了捏眉心,不耐烦道:“让她到别处哭去。”

楚安愣了下。

怎么突然发火了?

不待他问,顾九已是开口道:“曹氏说,一个月前屠户的父亲得了重病,屠户和他媳妇儿却不想给老人花钱请郎中,于是两人借口带老人出去看病,实际则是趁机把人丢在凤凰山,任野畜分食。”

“曹氏恨儿子狼心狗肺,连畜牲都不如,所以激愤之下才杀了他,”顾九抬眼,看着老太太冰冷的尸体,“但行凶过后,她又不忍受罪孽折磨,便选择自行了断,以此谢罪。”

高方清皱起眉:“屠户虽不太高,但体型壮硕,曹氏一个连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怎么可能有力气把屠户连同猪猡一同悬在铜架上?”

顾九回忆着卷宗上记录的口供,再次确认道:“六月十八那晚,曹氏并未在家中?”

高方清点头:“曹氏说她去了凤凰山,但不小心迷路了,所以当晚没能赶回家。”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当时曹氏并未说她去凤凰山做什么。”

顾九眸色沉了沉。

高方清说得没错,这曹氏的年龄没有八十也有七十,单凭她自己,是断然没可能把凶杀现场布置成那个模样。

楚安道:“有没有可能是借助了某种工具?”

高方清摇头道:“绝无可能。”

他分析道:“凶手把屠户的尸体被塞入猪猡肚中,用铜架上的尖钩穿透猪的两只后腿,呈倒挂状态。这种情况下,若想要省力,尖钩需得做到自由延伸,但很显然,屠户的那个铜架做不到如此。”

楚安奇怪道:“可如果人不是曹氏杀的,那她为何要自杀认罪?”

顾九沉默一霎,神情肃然:“人大概不是她杀的,但屠户的死一定与她存在某种关系。”

或是换句话说。

间接导致或是直接促使。

……

回到前院,屠户媳妇正瘫在地上,浑身发抖,哭哭啼啼个不停。

顾九将那血书怼到妇人面前,淡声质问:“识字吗?”

妇人连连摇头。

应该是不识字的,不然在报案之前,这妇人肯定会把这块揭露他们夫妻两人罪行的血书藏起来。

顾九问:“那你婆母识字吗?”

妇人又要摇头,但似是想到了什么,动作倏地顿住,颤声道:“她……近来总……总往隔壁秀才家去,我前些日子问了那秀才一嘴,他说……我婆母求他……教她认字。”

顾九蹙眉:“左邻舍还是右邻舍?”

妇人道:“……左。”

顾九当即命人去隔壁敲门,没一会儿,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赶来,边跑边提鞋。

顾九看他:“曹氏让你教她识字?”

秀才还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阵仗,手心冒着冷汗:“是,是。”

顾九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秀才不敢轻易答话,想了会儿,才道:“大概……大概就是屠户死后两天。”

顾九问:“曹氏可与你说了什么?比如说为何要识字?”

“她只说……她丈夫失踪得突然,这么多天过去了,估计是没命活了,”秀才无意瞥见了顾九手里的血书,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所以,她就想给……给她丈夫写封信,好烧过去。”

顾九敛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四周安静,妇人努力憋住哭声,不敢发出声响。

半响,顾九淡笑道:“你可以回去了。”

一听可以走了,秀才忙不迭地起身离开。

顾九又将视线投向妇人,眉眼平静:“自你公爹失踪后,曹氏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妇人还不知自己和屠户的恶行已经被公之于众,她强装镇定道:“婆母她每日都去凤凰山寻找公爹,清晨去,傍晚回,所以我也不清楚她有无异常……”

凤凰山。

顾九抿了抿唇:“什么时候不再去了?”

妇人小心翼翼回道:“我丈夫被害之后。”

顾九默了会儿:“那你可见过曹氏与除秀才之外的人来往密切?”

妇人摇头,挤出了两滴眼泪:“自我公爹和我丈夫相继没了,婆母身子越来不好了,走几步便要歇上一会儿,所以这些天除了去找过秀才,便都在家中待着。”

问完话之后,顾九抬了抬下巴,示意衙役可以把人绑起来了。

妇人顿时惊慌失措,奋力挣扎:“贵人,贵人,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何要抓我啊?!”

“因为这个,”顾九抖了抖血书,语气淡漠,“曹氏说你和屠户把你那重病的公爹故意抛至凤凰山,却对外称他失踪了。”

妇人陡然僵住,待她反应过来哭冤时,已经被衙役拖至院门。

顾九拢起长眉,往后院深处瞥了眼,那曹氏的尸体还正悬在房梁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愁死她得了。

楚安见顾九满脸倦意,不由道:“先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再去巩县找归娘的尸体。”

顾九转了转脖颈,困意席卷,有气无力地嗯了声。

再次回到邸店,顾九倒床便睡,很快,她平稳轻缓的呼吸成了周围唯一的声响。

有人躺于床榻睡得昏沉,有人身披月色悄然而来。

房间的窗棂没关。

沈时砚进屋时,几乎没怎么发出动静。黑暗无声,将他大半个身子吞噬其中,掩去了他疾驰奔来的狼狈。

沈时砚停在床榻旁,轻轻蹲下身,深渊似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熟睡中人,这一路疯长的欲念终于在此刻肯消停下来。

顾九趴在床榻上,未脱鞋袜的两脚搭在床沿处,睡姿随意。

沈时砚想看看她的左脸,但那半张脸恰好深埋于软枕,挡得严实。许是因为太累了,顾九眉心微微拢起,堆积着散不去的倦意。

沈时砚无奈起身,小心翼翼地替她脱下鞋靴。而彼时从窗外传来几下梆子声,提醒着沈时砚已是三更天。

他乘夜奔来,能够停留的时间却不过片刻。

沈时砚薄唇抿起,慢慢从衣袖中拿出祛疤膏,俯身轻放于枕边。

准备离开。

然而下一刻,不待他直起身,宽大的衣袖忽然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牵住,沈时砚心跳一滞,措不及防地撞入那双明眸。

顾九已然醒了过来。

她眼尾弯了弯,声音极轻:“三更半夜,去翻姑娘家的窗……王爷,你这是什么癖好?”

那无声的笑意下,却藏着浓浓的倦怠。

沈时砚突然后悔了今夜的冲动。

她白日赶路,到了西京又马不停蹄地奔走查案,显然累极。

顾九缓缓从床榻上起身,手却仍是拽着那片衣袖。

这时沈时砚才发现,顾九另一只手里攥了一把匕首。

他薄唇动了动,低声道:“这里是安全的。”

顾九嘀咕道:“……又不是王府。”

沈时砚听清了,却还是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嗯?”

清清冷冷的月光探入窗内,落在沈时砚耳边,映亮了那抹紧紧缠绕住冷白的绯色,有一种说不出的靡艳。

他好像一害羞,耳尖便先红。

顾九垂下眼:“隔墙有耳,王爷,你靠近些。”

沈时砚照做。

半尺有余的距离,四目相交,轻缓微热的呼息悄然纠缠在一起,像不可控的火星般,变得炙热。

顾九问:“王爷,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语气平常,神色自然。

可顾九那慢慢加重的力道还是出卖了她。

她在紧张。

沈时砚眉眼不自觉愈发温柔,低低道:“很想见你。”

“撒谎,”顾九抿唇笑了笑,抬眼看他,“那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要走?”

起初察觉有人翻窗进来时,她以为是刺客或是凶手,直到鞋靴被脱下,她才隐隐意识到来人是谁。

沈时砚的身影朦胧于夜色与月辉中,她看得不真切,那瞬间,她恍惚以为是自己做了梦。

沈时砚道:“怕吵醒你。”

那我现在醒了,你还走吗?

顾九知道他应是私自离京,不能久留此地。她将视线投向窗外:“王爷,你不是不会武功吗?”

这可是二楼。

沈时砚微怔:“谁告诉你的?”

顾九道:“高方清。”

沈时砚只注视着她要,未曾移开半分:“你信他?”

顾九立马摇头:“当然信你。”

她顿了顿,缓缓道:“和之前一样的答案。”

沈时砚轻笑:“我一直记的。”

他抬手,轻轻抚上顾九脸颊处那道细长的红痕,微凉的指腹下,是一片温热,却烫得他喉咙都干涩了几分。

顾九眼睫颤了颤。

沈时砚声音莫名哑了两分:“好好休息,我走了。”

顾九松了手:“嗯。”

微风轻拂,只听窗棂随之晃动一下,短促的声响后,眨眼间便重新归于沉寂。

顾九打开那个小巧的玉瓷盒,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下。

她从未觉得夏夜如此短暂。

仿佛转瞬即逝。

作者有话说:

这撕欠条算撕成功了吗?

哦,不太算的样子。

那明天再补补?

勉强行吧。

Ps,王爷有病这点,我第三章时就提了点,终于可以拉出这条线了。

感谢在2022-11-21 23:53:29~2022-11-22 23:55: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文小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