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准,他已经死了呢。”

西狱刑房内, 有官差提前来禀,顾娘子和楚将军两人已经回了府衙。沈时砚撩起眼皮,轻扫过被绑在刑架上浑身是血的犯人, 淡声吩咐:“若还嘴硬,继续用刑。”

证据齐全, 还敢抵赖。

沈时砚眼神冷冽。

他转身离开刑房。

几盏青铜灯嵌在石壁上, 跃动的火苗照亮逼仄幽深的通道。沈时砚一如既往的闲庭漫步,走得甚至比平日还缓慢, 没一会儿,一叠脚步声从前方拐角处传来。

沈时砚屏息片刻,步调倏地加快,行至墙拐角。而同一时间,一抹身影闯进视线内。

胸膛被来人的额头撞了下,不轻不重的, 实在算不上疼,但沈时砚还是闷哼一声, 旋即眼睫轻垂,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被自己虚扶在怀中的顾九。

他歉意道:“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啊,”顾九回想起那声极其短促且低低的闷哼, 不由心生担忧,“王爷,我撞疼你了?”

说罢,她又由衷觉得刚才的力道应该没有很重,不免联想到其他的可能性,长眉微拢:“王爷, 官家又责罚你了?”

沈时砚失笑, 松了手:“没有, 你想到哪里去了。无缘无故的,官家怎么会责罚于我?”

顾九抿了抿唇,想问沈时砚昨晚他为何突然留宿皇宫,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又觉得她似乎没有立场去打听一个皇亲贵族的行踪,犹豫须臾,便也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过。

她不去问,不代表楚安不会问。

果然,只听身后的楚安开口道:“王爷,自你回京至今,我还是头一次见你留于宫中过夜。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顾九唇角轻轻翘起,安静不言。

沈时砚注意到她这个小动作,眼底浮现出无声的笑意:“没有,只是与官家商量些政事,故而耽误了些时辰。官家便留我在原来的寝殿住上一晚。”

楚安挠了挠下巴,目露困惑。

不是我问的问题吗?长赢看着顾娘子说话做什么?

既然是政事,顾九和楚安两人也不好再多打听。

牢房不是个久留的好地方,三人且走且说,顾九将袁家村一事言简意赅地叙述了遍。本想听听沈时砚的想法,谁知他却道:“此事你与怀瑾着手去办即可,我早已吩咐府衙上下,让他们听命与你,故而人手派遣方面你无需多虑。”

话落,三人刚好行至西狱入口处,楚安走得快些,先出了门,顾九落其身后几步,闻言,脚下顿住,外面炙热得阳光笼罩住她走出牢门外的大半个身子。

强烈的光线迫使她眯了眯眼,偏头看向沈时砚时,却意识到这种情况下瞧不太清他的脸,索性又往前走了两步,彻底暴露在阳光下。

但沈时砚没动。

他站在原处,温柔地笑了笑,三言两语便将这个话题带过:“我今日未用早膳,眼下已是午时,你们忙碌了半天,应是也饿了,去找个地方吃饭吧。”

顾九眉梢动了动,心底忽然涌上来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感。

但很快随着沈时砚走至面前,烟消云散。

三人仍是去了楚安之前经常会去的那家食肆,眼下正值用午膳的时候,一楼客满,座无虚席。食肆掌柜便引着三人去了二楼凭栏处落座。

好在此位置背阳,倒也并没有感到多燥热。

食肆距离府衙很近,顾九坐的位置,恰好能看到府衙大门的一头石狮子,以及旁边的布告栏。

楚安顺着顾九的视线看过去,瞧见两个官差正在布告栏前面张贴什么,待他们一走,才看清那是一张画像。

白纸一侧写着三个大字,分别用朱砂圈起。

通缉令。

楚安回过头,心里有了猜测:“应该是袁彪吧。”

顾九点点头,却仍是望着那张画像,没有收回视线。

她和楚安都没有见过袁彪,不清楚他是何什么模样。如今见了袁彪的画像,却是有些许惊讶。

她没见过袁彪,但见过袁同。

袁同相貌平平,身材算不上魁梧,甚至有些消瘦。但他既然能搬动腌菜缸,想必力气很大。

顾九继续端详着画像的人。

而他爹袁彪肥头大耳,面大如饼,瞧着——应是个体形比较宽胖的人。

不过两人眉眼间倒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正想着,楼下忽然传来一阵躁动,打断了顾九的思绪。

只见几匹骏马从街市一端疾驰奔来,沉稳有力的马蹄声被行人慌乱的惊呼声掩盖,经过食肆时,三人皆是看了过去,为首的人他们极其熟悉。

高方清。

尘土纷扬,闹声随着骏马飞驰离去的背影逐渐息平。

顾九不由随口问了句:“他们这神色严肃的,是打算要赶去哪?”

“应该是去洛阳吧。”

回答她这个问题的人是前来上菜的食肆掌柜。

顾九本来并没有多少兴趣,听到“洛阳”这两个字,生了些好奇:“好端端的,去哪里做什么?”

食肆掌柜一脸讶然:“顾娘子不知道?”

她该知道吗?

顾九满头雾水,看向沈时砚和楚安:“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楚安也不明所以:“我这些日子不是在查案,就是在查案的路上,可谓是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而沈时砚轻轻摩挲着手里光滑的茶盏,不知是同样不知情,还是没有想开口解释的意思。

食肆掌柜将菜肴一一摆好,继续道:“洛阳最近乱得很呐,先是女子失踪案,近来又频频发生命案,搞得人心惶惶。”

食肆掌柜长叹一声:“河南府至今没能查出个蛛丝马迹,桩桩命案都成了令人胆寒的悬案,这不,前不久全部上述给大理寺了。刚才那动静,小人觉得大概就与此事有关系,应是大理寺派遣至洛阳,协助河南府破案的公差。”

闻言,顾九兴趣更浓了,可惜食肆掌柜对案情的本身所知不多,如今说出来的这些,也就是他所了解的全部了。

顾九便把目光转向了默然不语的沈时砚,好奇道:“王爷知道吗?”

见她问了,沈时砚便如实道:“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但之前听大理寺卿提起过命案一事,我觉得......这些很可能是一人所为。”

楚安惊道:“连环杀人?”

顾九不由愣了下,大脑飞速转动:“若是同一人所为,死者们可能会有些相同之处,官府没查到什么吗?”

沈时砚缓缓摇头:“大理寺卿说,死者之间并不相识,身份各异,生活中也并无交集。”

“那就有些奇怪了......”顾九忖了忖,有些胆寒,“难不成是随机杀人?”

楚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赶紧吃饭,赶紧吃饭,高方清又不是酒囊饭袋之辈,他既然去了,定能查出个什么来。咱们现在可是连袁彪的影子都没见着。”

说到这件事,顾九悠悠叹气,开始胡言乱语:“说不准,他已经死了呢。”

通缉令贴出来后,整整一下午也没得到什么消息,不过傍晚时分,王判官却带回来一个男子。

王判官解释道:“这人在布告栏附近徘徊许久,还偷偷冲袁彪的画像吐口水。我见他举止怪异,便让人把他捉了来。”

闻言,男子急得脸红脖子粗,激动否认:“我没有!”

王判官呵斥道:“非要本官将那沾了口水的画像怼到你面前,你才老实?”

楚安打量男子两眼,问道:“你与袁彪有仇?”

男子支支吾吾道:“没有……有一点吧……”

楚安迷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男子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楚安下意识问道:“因何?”

男子咬牙切齿道:“他冤枉我!”

可当楚安继续问他是何事时,男子却不说话了,面色憋得涨红。

顾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想起了什么,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袁彪前妻的相好?”

此言一出,男子瞬间暴跳如雷,极力否认:“我没有!我和他前妻清清白白,是袁彪那狗东西血口喷人!”

顾九负手,捻了捻指腹。

还真让她猜中了。

她问道:“可这事袁家村的人都知道,还能有假?”

男子恼火道:“他们事不关己的,只晓得跟着胡说,能知道个屁啊!”

楚安虎着脸:“这里是府衙,好好说话。”

男子浑身一震,登时改口道:“反正这事全是袁彪自个瞎扯的!”

顾九故意道:“常言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袁彪为何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还专门冤枉你?”

“那是碰巧……”男子满腹怨气,“我与袁同有生意上的往来,有天我去他家找他时,恰好他人不在,家中只有袁彪前妻。我不过与她说了几句话,询问袁同去了哪儿,恰好被袁彪撞见了。”

“当时还没什事情,等过了两日,我突然听说袁彪把他前妻打个半死,而他前妻将此事告到了衙门,”男子道,“而袁彪为了逃脱责罚,便大肆宣扬是因为我与他前妻有一腿,他这才怒急攻心,一时没了分寸。”

说到此处,男子情绪激动:“都是因为他,他自己不行,却要打自己媳妇儿泄愤,还害得我已经谈好的亲事吹了,落了个‘西门庆’的污名!”

顾九眸色一凛,捉住了其中两个字眼:“你说他‘不行’是什么意思?袁同难道不是他的亲儿子?”

“袁同是他的亲儿子没错,”男子见顾九是女子,便有些难以启齿,“但他……不行是后来的事情。”

顾九神情冷然:“这种极其私密的事情,你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男子道:“一次我与袁同吃饭时,他醉酒所言。”

顾九唇角紧抿。

若此事为真,那灵奴怎么可能有了身孕呢?

难不成袁彪现在治好了?

可要是没治好呢?

那灵奴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她脑海里蹦出了袁同的名字。

顾九与楚安初次碰见袁同时,这人便是刚劈完柴木,光着膀子从后院出来。如此看来,袁同平日在家应该也不怎么避嫌。

还有劈柴这事。

灵奴说袁同不允许她碰他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何袁同要帮着家里劈柴?

不可能是因为袁彪。

为了吃饭?

可袁彪连东西都不让灵奴碰,会愿意吃灵奴做的饭吗?

顾九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这种事情除了问本人,很难从旁人嘴里得出具体情况,可偏偏此事又不好开口。

尤其是灵奴和袁同的关系还十分敏感。

继母和儿子。

顾九愁得后槽牙发酸。

沈时砚挥了挥手,示意王判官将男子带下去。

他走到顾九面前,提议道:“不如把灵奴怀孕这事放一放,先调查袁同六月十三日那晚去了哪。”

顾九顿时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恍然。

对啊。

她怎么把这般重要的事情遗忘了!

袁彪与袁同父子两人并没有分家,那六月十三日当晚,袁彪打灵奴和贺儿的时候,袁同是否在家?如果在,为何灵奴不向他求助?反而哀求一个醉酒的男人带自己的孩子去看郎中?

醉酒。

醉酒?!

顾九微微睁大眼睛,当即对楚安道:“楚将军,你赶快去趟袁家村,把我们那日问话的瓜农带来府衙。”

顾九也没闲着,和沈时砚一起去了趟袁家布铺,打听起袁同近两日的行踪。

顾九问道:“袁同一般都是亥时末离开布铺的?”

回话的仍是袁家账房:“对,这个时辰我们布铺就要关门了。”

顾九道:“六月十三日那晚也是?”

账房点头,又略一迟疑道:“不过,十四日一整天少东家都没来布铺。”

旁边的伙计探出个头:“东家和贺儿都丢了,少东家难免有些伤心,没来布铺也在情理之中啊。”

顾九看他,奇怪道:“他们父子不是水火不容吗?”

伙计摸了摸脑袋,懵懵道:“是啊,可少东家对贺儿挺好的。”

账房呵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我没胡说,”伙计无辜道,“之前铺里进了批织锦缎,少东家单独留下了一匹。我本以为是少东家自己看上了,要留着做成衣。后来贺儿来铺子玩,我却瞧见他衣服的布料就与当时少东家特意留的一模一样。”

……

顾九和沈时砚回到府衙后,没一会儿,楚安带着瓜农来了议事厅。

瓜农瞧见坐在上方的郎君,登时猜到他的身份,吓得腿软,双膝跪在地上,还忍不住打颤。

顾九开门见山道:“十三日那晚,你说你见到了袁彪和贺儿,他们可有提灯?”

瓜农不敢隐瞒,据实相告:“没……没,当时有月亮,勉强能照亮脚下的小道。”

顾九又问道:“那你听见贺儿哭闹了?”

瓜农摇头道:“没有。”

“既然如此,”顾九皱眉,“你为何如此确定当晚从小道经过的两人一定是袁彪和贺儿?”

瓜农犹豫了会儿,开始质疑起自己的眼睛:“那……那可能就是小人看错了……”

顾九缓和了语气:“你就如实把你的想法和判断依据说出来即可,即使错了,府衙也不会怪你。”

这话就仿佛是一根定海神针,瓜农呼了口气,慢慢道:“因为身形啊。”

他边回忆起当晚的场景,边道:“那会儿小人虽是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小人瞧那抱着孩子的大人与袁彪身形极其相似。袁家村不大,像他那么胖且家里还有小孩的人,只有袁彪自己。所以,小人很容易便猜到是他和贺儿。”

顾九唇角抿成直线,脸色寒意愈发浓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记得你说过,当晚袁彪脚步匆匆,你叫他,他并未理你。”

瓜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迟疑地点点头。

顾九问道:“那你可有见袁彪摔倒或者踉跄?”

瓜农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地摇头。

顾九转身看了眼楚安,又抬眸望向坐在书案后的沈时砚,淡唇轻启:“是袁同。”

作者有话说:

这个案子快完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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