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王常景。”
出了修内司东侧门,继续往东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张家村。众人赶到李氏家中时,已经有官差将小院围住,仵作正在房里等着验尸命令。
一进门,顾九便看到李氏被吊在房梁上,面色泛紫,嘴唇发黑。无力垂落的脚尖下,有一个倒地的木凳,应是自缢前挣扎所至。
王常景见到这一幕,登时双腿一软,堪堪扶住门栏。
沈时砚命人将李氏放下,让仵作验尸,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得了结果:李氏应是今日凌晨上吊身亡。
仵作双手递上一张薄纸,禀道:“王爷,这是从李氏怀中发现的……”
仵作看了一眼冷汗涔涔的王常景,继续道:“遗书。”
见沈时砚接过纸张,顾九和楚安都不由自主地凑上去。但无奈顾九身高有限,仅到沈时砚胸口的位置,为了看得更清晰,只能微微踮起脚尖。
然而不等她看清第一行字,忽然见那薄纸慢慢往下降,顾九的脚跟也随着下落,稳稳地踩在地面上。她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一眼沈时砚,却见他神色平静,目不转睛地浏览着薄纸上写的东西。
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只有寥寥数行,但语意表达明确:昨夜,李氏被王常景逼着与他一同残害邵贾和那位不知名姑娘,事后不忍愧疚和良心折磨,故而自缢请罪。
顾九若有所思地看向门口的王常景,他浑身上下都在透露着惴惴不安的惶恐。她思忖片刻,抬步往房间里侧走去,四处翻看,从床榻枕下找到一个账本。她简单翻了翻,对沈时砚轻轻点头。
字迹对得上,那遗书确实是李氏写的。
沈时砚把遗书交给楚安,命人把李氏和王常景先带回府衙。
王常景身子晃了晃,苦喊道:“王爷,王爷明察!下官真的没有杀人,那大火和下官没有半分干系!一定是那贼人陷害下官。李河,是不是你?你个心狠歹毒的畜牲!”
李河一直站在门外,他脸色苍白,似是被李氏这吊死的模样吓到了。
沈时砚走到李河面前,问话:“你昨日在哪?几时看到阁楼失火的?”
李河弯腰道:“约是丑时五刻左右。当时小人正在帮东家修屋顶。”
顾九好奇道:“这么晚了,修什么屋顶?”
“小人的东家是个腿脚不利索的老妇,昨晚小人本来已经吹灯睡了,东家敲门说有野猫踩坏了瓦片,房顶漏个小洞,夜寒天冷,她睡不着,所以就托小人帮忙。”
“等小人修好屋顶正要下来时,远远看到修内司那边突然之间起了大火,然后便急急忙忙跑过去,想看发生了什么。”
三人跟着李河来到他住的地方,院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正拿着编筐喂鸡。
老妇看到李河,连忙招了招手,絮絮叨叨道:“来,小李,帮我喂个鸡,我这腿啊又开始疼了。”
说完,这才将注意力转到其他三人身上,视线在沈时砚身上停留的时间尤其长,那衣袍料子,银冠玉带,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郎君。
李河看了一眼沈时砚,见他没什么反应,便走过去接过编筐。
“婶子,这三位是开封府衙的贵人,来问问您关于昨晚修内司的大火。”
一听是官差,老妇连忙要跪地行礼,被沈时砚叫住。
他温和地笑笑,解释只是一些简单的问话。
看这贵人面善,又是一副好脾气,老妇倒没那么紧张了,她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大致和李河说的一般无二。
忙活半天,眨眼间到了晌午。楚安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了,拉着沈时砚和顾九去了一家藏在深巷里的食店吃拨霞供。
店家和楚安熟稔,见他带人来,便直接领着人去了后院。食店伙计手脚麻利地架上铁锅,燃上干柴。
伙计往锅里倒入提前熬制的浓汤,用铁勺慢慢搅动,汤汁的鲜美浓香随着不断升起的腾腾白雾弥漫在空气中。
待汤汁汩汩冒泡,再将腌制好的兔肉放入铁锅,鲜美的肉片在热汤中起起伏伏,颜色逐渐由深变浅,似乎是把汤汁的精华全部吸浓缩进肉纹里。最后再配以提前调好的蘸料,吃得人全身暖意融融。
三人围坐在铁锅旁,烤着火,一边尝着美味,一边聊起案情。
“目前这案件算是解决了,”楚安感慨道,“没想到这般容易,比上个无头女尸案可迅速多了。”
沈时砚却轻轻摇头:“不是王常景。”
楚安手一抖,正要送进嘴里的肉片掉入碗中,他困惑道:“李氏的遗书不就是铁证吗?不然,王爷你把他关进牢狱做什么?”
“谁说我把他关起来了,”沈时砚笑了笑,“我只是让他暂居府衙。”
楚安没明白:“......这两者有差别吗?”
“差别可大了,”顾九放下筷子,解释道,“那封遗书大概是假的。”
说罢,顾九从袖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又让楚安把李氏留下的遗书拿出来,放在一起。
她问:“楚将军可看出什么不同了?”
楚安仔细端详一番,慢吞吞道:“内容不同......可这字迹是一样的啊,难不成是凶手刻意模仿了李氏的字?”
“有可能。”
顾九话锋又一转:“但也有可能这是凶手胁迫李氏所写。”
她手里拿的是今日从李氏账本上撕下的其中一页,上面记录了些日常花销。纸页上寥寥十几个字,却有将近一半的错字。
有缺胳膊少腿的,也有画蛇添足的。
顾九指着那些错字,又指了指遗书,言简意赅:“从李氏的账本来看,她应该不怎么识字。可这封遗书上,却无一处错误,无一处涂抹更改,岂非怪哉?”
楚安恍然大悟:“确实如此!”
顾九笑了笑,继续道:“不光如此,还有一处疑点。”
“什么什么?”楚安不自觉地凑近顾九,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顾九张了张唇,正要说话,却听沈时砚忽然开口:“身高。”
顾九愣了下,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人,正巧和他投来的视线相撞。
沈时砚抿唇,露出一抹淡笑。
楚安立马挪动木凳,往沈时砚那边靠去:“王爷也知道?”
顾九眉梢一挑,忍不住在心中笑道,沈时砚这是与她争风头吗?
沈时砚道:“李氏偏矮,约在四点五尺往下,吊绳尾端离地约六尺有余,她用来自缢的木凳约一尺,而我观李氏是个小脚,脚长最多不超过七寸。”
“也就是说,假如李氏想要自缢,脚踩那个木凳以便吊绳勒住脖子,是有些困难的。”
楚安抚掌:“对啊,正常情况下谁上吊还给自己增加难度呢。”
末了,他既羡慕又惊叹地看了看沈时砚和顾九,道:“你们两人的眼睛里长了官尺吧。”
顾九摸了摸鼻子,担不起这个称赞:“我倒没王爷这般估量,只是凭感觉目测出这个高度有些奇怪。”
楚安道:“所以说李氏很有可能是被人勒死之后再吊上去的。”
“没错,”顾九点头,“这凶手了解修内司的值守,知道邵贾和王常景发生过冲突,又清楚王常景和李氏的私情,以此来看,可以肯定是熟人作案了。”
楚安摸了摸下巴:“修内司内部的人?”
“这个不好说。”顾九道。
几人吃饱喝足后,回了府衙,准备问王常景一些话。刚下马车,就看到流衡从大门里急匆匆地跑出。
“王爷,高太师来了,要带走高世恒。”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庞眉白发的老人迈出开封府衙的门槛,身后方跟着灰头土脸的高世恒和悠然自得的高方清。
迟一步赶来的官差急得满脑门汗,望见沈时砚来了,顿时都松了一口气。
“宁王。”高太师笑了笑,并未行礼。
沈时砚的视线掠过高世恒,眉眼平静:“高太师这是做什么?未经本王允许,带走狱中囚犯,是不是不合规矩?”
高太师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天大笑几声,捋着胡子,微微眯眼:“规矩?”
高太师几步走到沈时砚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颜正守了几十年的规矩,下场如何?他怎么死的,怎么家破人亡的,宁王不清楚?窃私宫妃,呵。”
顾九在旁边听得心下一惊。
颜正?那不是胭脂姑娘的父亲吗?
高太师冷笑两声,抬步要走,流衡一把拔出佩剑,挡住高家祖孙三人的去路。
顾九在心底为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年捏了一把冷汗。
沈时砚语气淡漠:“高世恒涉及绑架,按律该罚,他现在不能走。”
高太师却道:“这事是我孙身边的奴才一人所为,我已把他给宁王留下,宁王尽可以按规矩办事,该打打,该杀杀。”
“对,差点忘了,宁王最看重证据,”高太师道,“放心,那奴才已经认罪,只差在供词上画押。”
高太师转眸看了眼拦在身前的流衡,忽地一笑,意味不明地看向沈时砚:“差点没认出来,这是先皇留给宁王的死士吧。先皇如此厚爱宁王,实在惹人羡慕。”
顾九皱了下眉。
这人最终没能拦下,高太师带着高方清和高世恒上了马车。
临放下车帷之际,高方清忽然冲顾九眨眼,悠悠一笑:“顾娘子,再会。”
顾九落下眼睫,隔着眼皮,暗暗翻了一个白眼。
高太师走后,沈时砚面上仍是一片淡然,只是眼底多了些不可察觉的冷意。
顾九刻意放缓步伐落在后面,忍不住悄咪咪地问楚安关于王爷和颜正的事。
楚安想起了那天晚上沈时砚在坟岗说的话,抿了抿唇,低声道:“你别听那糟老头子瞎说,颜正是咎由自取,他身为起居郎,却借职责之便偷摸和宫妃有染。哪怕是此案有疑,也攀扯不到王爷身上。颜家获罪时,王爷正在千里之外的惠州。”
说起这事,顾九想起了之前在樊楼的一幕。
“笑话,他不过是一个丧家之犬,七年前我姑姑能让他滚去惠州,如今亦可。”
顾九犹豫片刻,看了一眼沈时砚挺拔如松的背影,问道:“王爷究竟是为何离京南下?真的如高世恒所说的那般?”
楚安磨了磨后槽牙,道:“那没脑子的蠢货净会胡扯,王爷他是自己要离开汴京的,姓氏也是他自己要求改的。”
顾九愣了:“为何?”
楚安沉默一霎,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王爷是和先皇吵了一架,然后才有了后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