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以后,他们便是彼此的归处。”
一夜未眠。
待天光大亮, 顾九才慢吞吞地从床榻下来,这边刚刚洗漱好,便听院门被人连连敲响。
顾九蹙眉, 以为是陆元又来送饭了,但等她开了门才发现来人竟是谭氏身边的嬷嬷。
嬷嬷笑着问好, 而后说明了来意, 是谭氏命她来邀请顾九去打马球的。
顾九婉拒:“劳烦嬷嬷替我谢过大娘子,只是一来我马球技术不好, 怕贻笑大方,二来我只与大娘子相识,不便过去。”
嬷嬷却亲切道:“输赢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大娘子想让你相看相看可有入眼的郎君,若是合适,她便可以从中做媒, 为顾娘子撮合一段姻缘。”
顾九:“......”
她还要再推脱,嬷嬷却又道:“这也是我们家大娘子的一片心意呀, 要是没有看上眼的,那便也就罢了。毕竟姻缘这件事嘛,也不能过分强求。”
说罢, 便挽着顾九的胳膊,把人往马车上带。
“顾娘子,你这是要去哪儿?”陆元远远地便瞧见了这一幕,连忙跑了过来。
顾九本来还要再拒绝,一见他来,已经打算掉头的脚重新迈上轿凳, 车帘一掀一放, 把陆元隔绝在外, 对其絮絮叨叨地挽留选择充耳不闻。
到了地方,嬷嬷领着顾九在谭氏身边坐下。一时间,在高台观赛的男郎女郎纷纷把视线投了过来,对这张生面孔有些好奇。
谭氏旁侧的妇人问顾九可是她的远房亲眷。谭氏笑着摇头,将前些日子顾九帮她找回小儿子的事情夸大其词地说了一遍,众人惊愕。
没想到官府都束手无策的事情,竟然被一个容色姣好的姑娘解决了,对其的兴趣不由更加浓厚。
很快,马球场上的比赛结束。谭氏拍了拍顾九的手,示意道:“平日你到处游山玩水的,想来应该很少有机会接触这些,好好痛痛快快地玩一场吧。”
话落,不远处的一个小娘子忽然站起身,往这边走来,柔柔一笑:“总听表哥念叨顾娘子,如今既是有缘相见,不如咱们同去耍一耍。”
谭氏给顾九介绍:“她是杜家的表亲,梁依依。”
顾九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梁依依则亲切地挽住她的胳膊,下了高台。有仆从立刻迎了过去,还牵来两匹骏马。
梁依依拿来两根月杖,随手扔给顾九一个,眉眼弯弯:“顾娘子,打马球要分两队,每队最少要两人。今日咱们也就是随便玩玩,所以就二比二吧。”
正说着,她便冲远处招了招手:“二哥哥,快来陪我打场球。”
梁依依又看她,笑道:“顾娘子也要寻一个人搭伙才是。”
顾九如实道:“我初来这里不久,并无相熟之人。”
“怎么会没有相熟之人呢?”梁依依惊讶道,“你与我那三表哥不是打得火热吗?元宵当晚还在一起游街闲逛,想来关系应该是亲近得紧。要不要我托人去给三表哥捎个口信,让他赶过来与你同队?”
顾九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也明白过来这小姑娘大概是把自己当情敌了。她无意与人结仇,便要将手中的月杖还回去:“不必了,梁娘子还是寻旁人与你对赛吧。”
但梁依依没点头,旁边的仆从也不敢伸手去接。
梁依依下颌扬起,眼神不自觉流露出一丝难掩的鄙夷,可偏偏面上还挂着无辜的笑:“既然顾娘子寻不到人搭伙比赛,我便替你寻一个。”
言罢,她仰头看向高台,微微抬高了声音:“不知在座的哪位郎君,愿意与顾娘子做个伴,陪我打一场马球赛?”
无人应声。
梁家便是如今皇后的母族,自从高家因为叛国和蓬莱瘟疫的事情满门抄斩后,高贵妃自然也难逃一死。这后宫的掌权便又重新落到了皇后手里,所以哪怕是梁家势弱,旁人也不敢轻易得罪。
而高台上准备观赛的谭氏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她坐的位置离得两人所站的地方有些远,虽是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但也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连忙唤人去叫顾九,以此来解围。谁知她的丫鬟刚一下台阶便被人围住了,谭氏不由着急起来。
而马球场上,梁依依这边还在刁难顾九。她苦恼道:“我还以为凭顾娘子的魅力,应该会有好多人想帮你呢,没想到结果竟会如此。”
一旁赶来给梁依依做伴的男子嗤笑道:“也就那三郎是个眼瘸的,也不知道一个乡下野丫头有什么好稀罕的,竟会因此和母亲争吵不休。”
话音落下,一阵哄笑。
作为被当众给予难堪的对象,顾九倒平静得很。她以前在江陵府可没少遭遇这种事,对于这种人,你越是表现得在意,他们越是起劲。
顾九上下打量了两眼梁依依,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是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像是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梁依依仿佛一拳头打进了棉花里,面上挂的假笑险些绷不住。她深呼了一口气,将鬓角的碎发捋至耳后,维持着端庄:“看来顾娘子昨晚的教训还没吃够。”
顾九眼里闪过一丝凛冽。
梁依依十分满意顾九这反应,继续道:“昨个儿是你命大,但可不会有人时时刻刻都能救得了你。”
“原来是你做的。”
顾九背脊倏地一僵,这是她想说的话,却不是从她口中说出。
梁依依这会全部的心思都放在给顾九找不痛快上,倒是没怎么注意旁处。她拧着眉,循声看去,训斥的话已经到了唇齿边,却堪堪咽了回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五官清俊,一袭绯色里衣外罩圆领白袍,长身玉立,气质温雅。只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男子的右额角,有道一指长的疤痕。虽说颜色较浅,但就像是美玉上的一点瑕疵,看着总让人心生可惜。
梁依依语气不自觉缓了缓:“你是何人?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沈时砚轻瞥她一眼,只道:“你父亲请我来的。”
而这时,梁父姗姗来迟。
见到沈时砚,他颇受宠若惊:“霍庄主,没想到您真来了。”
沈时砚颔首:“来接人。”
梁父正好奇来这霍庄主要接谁,却见旁侧的姑娘忽然扔下打马球用的月杖,冷脸离开。
而梁依依一见顾九要走,立马跑过去将她拦住,不悦道:“你还没有陪我打马球赛呢。”
顾九目光冷峭,睨了她一眼:“梁娘子的游戏我没兴趣。”
梁依依莫名感到脖颈发凉,但一想到父亲在此,盛气凌人的脾气便不再压着:“今日你必须要玩。”
“我们来打一场,你若赢了,我便放你走,并为今日的事情道歉。你若输了,就滚出杭州。”
沈时砚弯腰捡起地上的月杖,走到顾九身侧,轻声道:“顾娘子若是不嫌弃,我可与娘子一队。”
顾久却连看他也没看,只盯着身前的梁依依,面无表情道:“我不需要。”
梁依依愣了愣。
不需要什么?
不需要她的道歉?
然而不等她弄明白这句话是何意思,顾九已经阔步离去。
没如愿以偿地出气就罢了,竟还被如此忽视!梁依依气得咬牙切齿。然而,更让她生气的还在后头。那个什么霍庄主,忽然冷不丁对他父亲说:“令千金这副脾性若不加以管制,以后要是闯出祸来,可就难办了。”
梁父神情几变,连连应和道:“霍庄主说的对。”
等沈时砚一离开,梁父立马沉下脸训斥梁依依,让她收敛点脾气,少惹是非。
梁依依委屈道:“你竟然为了一个什么狗屁庄主凶我!我要回去告诉娘!”
梁父恨铁不成钢道:“好好说话,他可是藏酒山庄的庄主!”
梁依依不屑道:“不过是一介低贱商贾,父亲你何须怕他!”
“梁依依,我看你是要翻了天,”梁父低声怒斥,“你可别忘了,皇后娘娘虽然是梁家人,但咱们家只不过是梁氏旁支,别人因此给你三分薄面,不是让你蹬鼻子上脸的!”
……
马球场离顾九租住的地方有些距离,她来时是乘坐谭氏的马车,而眼下她也没心情去等谭氏,直接快步往回赶。
这会儿大街小巷正值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嬉笑声不断。周遭的店铺房屋也都还挂着昨夜的花灯,残留着元宵夜的喜庆,一片安然祥和之景。
顾九却只觉得又吵又乱。
她就不该来此。
顾九心情愈发烦躁,步伐也越来越快,但无论她如何绕,如何走,始终甩不开身后那个人。而如此心烦意乱的后果,是她没注意到有人从旁处的小巷推着装菜的木车。
相撞之际,有人握住她的胳膊,往后一捞。顾九踉跄两步,背脊撞入一个怀中。
顾九顿时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彻底炸开。她狠狠地推了沈时砚一把,厉声道:“滚开!”
饶是沈时砚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触及到那冰冷的眼神,心脏还是尖锐一痛。
他静静收回手,指尖却在宽大云袖中蜷缩发颤。
沈时砚轻声道:“杜三郎不是一个好归宿。”
顾九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她笑了笑,语气却讽刺得很:“霍庄主,这与你有何关系?”
“你我仅有今日这一面之缘,我未来是嫁猫嫁狗,还是嫁给猪畜不如的恶人,与你有何干系?我不需要你在这里对我的选择指手画脚。”
沈时砚喉头苦涩。
他可以忍受顾九完全忽视他,却无发承受被她这般憎恶。
他薄唇微动,哑声道:“你该知道的,杜通判的大娘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她给杜家三郎许配的妻子是梁依依。哪怕是你日后真的嫁入杜家,杜三郎也护你不住。”
顾九紧抿着唇,胸口越发沉闷,活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压住。她攥紧手心,瞧了沈时砚一眼,似是失望,似是无力,然后转身往小巷深处走去。
沈时砚被那眼神刺得心脏尖锐酸疼,双脚控制不住地跟了上去,然而手指刚刚触碰到顾九的衣衫,左脸突然剧烈一痛,随之,那鲜艳的红痕便像火一样灼烧起来。
顾九垂在身侧的右手不住地颤抖,如浪潮般汹涌的情绪逼红了眼眶,她却仍在竭力地遏制泪水。
“沈时砚,你混蛋。”
顾九几乎是咬牙切齿:“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见我?你为什么不来见我!我等了你快三年,到头来你却想着我嫁与他人......”
“我不管你有没有苦衷可言,我只知道你这样做,让我觉得我这三年的等待像是一个笑话。”
沈时砚想上前抱抱她,然而顾九却后退两步,无力地垂下眼睫:“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也不要让我讨厌你。
……
回去之后,顾九便开始收拾包袱离开。而那只陪了她一路的小土偶,她并没带走。待从租赁马车的铺子出来时,天色已晚。
沿着万家灯火,马车缓缓驶离城门,奔赴远处不见边际的黑夜。
顾九额角抵住冷硬的车壁,不一会儿,那片的皮肤便红肿起来。
顾九却浑然不觉。
她闭着眼,只觉得浓浓的倦意席卷全身,仿佛很久没有好好地睡过觉了。
太累了。
明月,我好累啊。
不知道行到了何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夫歉意道:“姑娘,我肚子有些痛,你且在这里等一下。”
顾九浑浑噩噩,干涩沉重的眼皮抬了抬,轻轻嗯了声。等车夫跳下马车,她便强撑着精神,攥住藏在袖中的匕首。
没一会儿,那车夫便又回来了。但仅留的警惕性,却让顾九隐隐察觉到有不对劲的地方。她狠掐大腿,醒了醒神。
顾九小心拔出匕首,盯着晃动不已的车帘,问道:“你肚子还痛吗?”
车夫回道:“多谢姑娘关心,已经不痛了。”
顾九目光一沉。
声音不对。
不是车马铺派的那个人。
她压下心头的慌乱,开始四处寻找可以脱身的东西。
但一无所获。
顾九咬咬牙,举起刀尖对准车帘,尽量平静道:“我有东西忘在了城内,麻烦掉头回去。你放心,等回到车马铺,银钱照付。”
可那车夫不再吭声了,马车的行驶速度也越来越快。
顾九浑身冒着冷汗,来不及多想,估摸出车夫大概的位置后,一狠心,刺了过去。
车夫似是早有准备,身形一晃,躲过了这杀意凛冽的一刀。
刺啦——
车帘顺着刀刃破了一个大口子,迎面袭来一股冷风。
顾九没有给车夫缓神的机会,一把将发簪拔下,用左手握住,刺向车夫的左胸口,等他往右侧躲闪时,再快速扬起右手的匕首,狠狠地刺进车夫体内。
只听一声惨叫。
车夫滚落在地,卷起一阵尘土。
然而顾九还来不及喘口气,竟发现那控制马匹的缰绳被切断了一侧。
骏马撒欢儿似地往前奔去,车轱辘飞速碾过一块石头,车身剧烈一晃。顾九又被重新甩进车厢内,后脑勺冷不丁撞上硬物,她登时眼冒金星,头疼脑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好像出现了幻觉。
“顾九!”
有人似乎在叫她。
顾九一抬眼,霎那间心都凉了半截。她没时间去考虑那是不是幻听,因为再往前就是悬崖了!
顾九指甲死死扣住车壁,咬着下唇,一鼓作气冲了出去,而后拼劲全身力气隔断了另一侧缰绳。
只见那马儿凌空一跃,仅在空中停留了半刻,便凄厉地长嘶一声,迅速坠入崖底。
而由于惯性,笨重的车厢擦着地面不断往前滑动,顾九则因缰绳断裂再次被猛甩进厢内,脑袋嗡嗡作响。
眼见车厢即将冲向悬崖,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道及时卡住了车厢!
顾九茫然抬眼,撞入那双她永远不会忘记的黑眸中。
心跳在这一刻骤停。
只要沈时砚再往后退半步,便会像那悬崖边粗糙的沙石一般,掉入深不可测的崖底。
顾九不敢轻易乱动,牙齿都在打颤:“你进来。”
现在这种三面无路的情况,沈时砚只剩下扑入车厢这一条路可以走。
然而顾九说完这句话后,沈时砚却只虚弱地笑了笑。
他动不了。
两处膝盖几乎被凹凸不平的石粒磨得血肉模糊,手臂好像也脱臼了。他现在已是强弩之末,能稳住身形是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而顾九也在这一刻意识到了他的状况。她竭力控制住急促的呼吸,一字一顿道:“你不要动,千万不要动。身子保持往前倾,我现在过去。”
沈时砚却垂下眼睫。
他不想让她冒险。
顾九立刻反应过来沈时砚是什么意思,眼泪顿时夺眶而出,她崩溃道:“沈长赢,你难道还要再让我看你死一次吗?!”
“我受不了的,我受不了!”
顾九近似轻哄:“算我求你了,你别动好不好......让我过去。放心,不会有事,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沈时砚薄唇似是动了动,从喉咙深处滚缓缓滚出一个字来。
“好。”
顾九暂时松了口气。
她集中所有注意力,一边缓慢往前移动,一边留意着车厢的动静,害怕因为她的不小心,导致沈时砚失力倒下。
顾九从未感觉时间能变得如此熬人,似乎每一瞬都被恐惧撕成了数不清的片缕。
一寸一寸,往前移动。
不知过了多久,顾九终于可以触碰到了沈时砚,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
“别怕。”
他安慰道。
顾九紧抿着唇角,缓缓伸出双臂,环住沈时砚的腰腹,几乎毫不犹豫地用力往后一倒。
两具满身冷汗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车厢被他们撞的往后移了一小段距离,恰好可以供人离开。
顾九力气抽尽,浑身一软。
周遭太安静了,以至于她能清晰地听见他们两人强烈的心跳声。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也有破镜重圆的酸涩。
两颗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成了一体。
顾九别过眼:“你很重。”
沈时砚乖乖道:“对不起,我以后少吃点。”
顾九却蹙眉道:“我还没有原谅你。”
“我知道,我骗了你,”沈时砚道,“罪无可恕,本该如此。”
顾九鼻尖一酸,猛地推开他,独自离开了车厢。
她站在外面擦干净眼泪,然后拖住车厢往后拉,废了好些力气,才又挪了一段距离。
顾九抿了抿唇,淡声道:“我去找些干柴生火。”
沈时砚道:“好。”
没一会儿,刚才还经历了一番生死挣扎的地方,这会儿燃起了一堆篝火。跃动的火星噼里啪啦地飞溅,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和寒冷。
顾九用包袱里的衣物给沈时砚包扎了伤口,又帮他接好脱臼的双臂。做完这些,她站起身:“我回去找人。”
沈时砚却一把攥住她的手:“不要走。”
“霍庄主和我是什么关系?”顾九冷笑,“我为何要听你的?”
沈时砚语气哀求:“我错了,阿九,你原谅我可好?”
顾九偏过脸,不去看他,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你有什么错,你当初的选择为朝廷除了祸害,守住了蓬莱百姓,也护住了我和楚家。”
“你一点也没错,”顾九道,“而我也并不是因为你如此去做才生气的。”
顾九咬住下唇里肉,缓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那批黑.火.药你早就准备好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也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既然如此,你当时为何与我说要娶我,又为何要说会接我回家。”
顾九垂下眼睫,泪珠掉落:“我生来就被人抛弃,所幸遇到了宋老郎中和明月,他们给了我陪伴和温情,后来便是你,我以为自此余生,我也有了归处......”
“可结果呢,”顾九陡然抬高了声音,泪水决堤,“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葬身火海,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却无能为力......你明白那是什么感受吗?!”
“生不如死。”
见她忽然痛哭,沈时砚瞬间慌了神:“对不起,阿九,我只是想护你平安——”
“可你知不知道,我不需要!我不需要!”
“沈时砚,你不要忘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顾九喉咙堵得难受,心脏也酸胀不已,“可你为何总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你过去的苦和难,你身处局中的不得已......我明白,你是不想让我因此忧心,但你次次如此,这些只会变成横在我们之间的山海。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去了解你,怎样去靠近你。”
顾九看他:“你想护着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亦是如此。”
沈时砚心中一颤,双目蕴泪。
那一瞬的涌上心头的感觉难以言喻,却足以让他铭记一辈子。
顾九拂去眼角的湿意,继续道:“我从来不是胆小懦弱之人,也并非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之辈,我也并不是非要你依靠我,但你不能在什么也没问我的情况下就一把将我推开啊!你以为你这是在为了我好,但在我眼里,这就是抛弃!”
说完最后一句,顾九一根一根掰开沈时砚的手指,眼神决绝。
沈时砚攥得更紧,生怕他一个晃神,顾九就走了。
“阿九,三年!你说你会等我三年!”沈时砚再也顾不上其他了,他现在脑中只有不让顾九离开这一个念头,“如今三年的期限不是还没到吗?我来了,我来找你了。我以后一定不会再抛下你了,求求你,阿九,你别这么狠心。”
“是,我是说过,”顾九低声道,“可我现在想食言了,不行吗?”
最后一根手指被掰开。
顾九转身便走。
沈时砚顿时气血翻涌,巨大的恐惧和痛苦瞬间将他吞噬。他仓皇起身,却因膝盖处的伤又摔倒在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日夜思念的背影逐渐远去。
沈时砚心痛如绞,面上血色尽褪:“阿九!”
“求求你,你能不能回头看看我......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当初不该什么不和你说就抛下你......明明答应你要接你回家却食言了......你回头,顾九,你回头好不好......”
一阵剧烈疼痛突然钻心而过,视线也随之变得模糊不清。黑暗来势汹汹,他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却仍是顾九冷漠的背影。
阿九。
你回头。
……
日上三竿,本应是早膳用罢惬意休憩的时辰,藏酒山庄却乱作一团。好在很快,这些手忙脚乱便因一句“庄主醒了”,而慢慢归于平息。
沈时砚再次睁眼,便发觉自己身处卧房。他劈手打翻仆从送来的汤药,眉眼间戾气横生:“去找顾九!我要见她!”
吴真人慌忙进门,还没来得及通报,便听身后响起了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立马识趣地闭了嘴。
“叫我做什么?”
沈时砚登时愣住。
他怔怔地看着那昨夜狠心离去的人,竟然又重新出现在眼前,一时间不知道是高兴多一些,还是震惊多一些。
顾九扫了眼满地的狼藉,皱眉:“为什么不好好喝药?”
沈时砚薄唇抿起,失神地盯着她:“我以为你走了。”
顾九一边蹲下身收拾着地上的瓷片,一边不紧不慢地解释:“吓吓你而已。”
她又命人重新送来一碗汤药,然后坐到床榻边,轻轻吹去汤匙中的热气,最后在送到沈时砚唇边,见他乖乖地喝下之后,才继续道:“在我这里就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以牙还牙,让你长长记性,严禁下次再犯。”
沈时砚感觉那平日苦涩到难以入口的汤药忽然间有了甜意。
喝完药,顾九伸手替他抹去唇角的药渍。那一瞬,他还没缓过神,眼神有些茫然:“你是真的阿九吗?”
顾九没说话,却是凑到沈时砚薄唇边,轻轻一碰,分离之际还不忘恶作剧般地咬了一下。
顾九弯起明眸:“如假包换。”
沈时砚呼吸都乱了,还要再去吻,但被一根纤细的手指抵住了薄唇。顾九摇头,认真道:“吴真人说了,待会儿要给你施针。”
说到这,她顿了顿,又笑:“不过,我会这个。”
沈时砚完全没意识到顾九在说什么,他脑袋有些懵,只是顾九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顾九看着他那副模样,眼底笑意更浓,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可爱呢。
房门紧闭,屋内仅有他们两人。顾九怕他着凉,又燃了一只炭炉,接着才帮沈时砚褪去上衣,而藏在衣物内的伤痕也随之出现在她视线内。
大大小小的伤疤几乎遍布了他的后背,一个一个狰狞得宛如丑陋的蜈蚣般。而这还只是她现在看得见的地方,吴真人说,他全身都是如此。
顾九眼眶又起酸意,胸闷至极,难受到甚至拿不稳那银针。她忽然便想起了沈时砚未醒之前,吴真人与她说的事情。
“把庄主救走的时候,他只还有一口气,我原以为熬不过春了,结果没想到他竟挺了过来,”一回忆起这件事,吴真人就捋着白花胡子,止不住感慨道,“奇迹奇迹啊。”
凡胎肉.体,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尚有气息,已是奇迹。他本以为无力回天,到最后沈时砚却凭借着他自己想活下去的意志把自己救出了鬼门关。
吴真人继续道:“顾娘子,你是知道的,因为那毒的原因,庄主的伤口比别人总要痊愈的慢,而且他那满身的伤痕,每换一次药,就相当于遭一次难,整日整日痛到难以闭眼歇息,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几乎被折磨得神志不清。”
顾九指甲陷入手心的软肉里,强忍住内心的痛苦。光听是吴真人的讲述,她便已经不敢去想象当时的情况了。
吴真人道:“我行医这么多年,见过的伤患无数,有好些人受不住伤痛缠身,一心求死,想来个痛快。但身为郎中,我总会劝他们,生命可贵,一定要坚持下去,可——”
他回头往房内看了眼,长叹道:“那是我第一次萌生出劝人放弃的念头。毕竟这活着的代价真的太大了,也太遭罪了。”
“而庄主却始终咬着牙不肯向死亡妥协,但与其说他是对活下去的执念太深了,”吴真人深深地看了顾九一眼,“倒不如说是因为对某个人执念太深。”
吴真人道:“这人啊,越长大,便也越复杂,相处起来不是你对我藏个心眼,就是我对你有利可图,不纯粹,也没意思。所以一辈子若能遇上对的人,无论是朋友还是爱人,实乃为一件幸事。”
“顾娘子,我年纪大了,最见不得两情相悦之人却彼此错过,”吴真人语重心长道,“人生苦短,来这一遭,可莫要抱憾而终啊。”
顾九轻声道:“我和他,不会的。”
她静了片刻,想起了另一件事:“吴郎中,去年初春的时候,我在去往泉州的路途中遭遇山匪,那会儿是不是他救的我?”
吴真人吃惊道:“你如何知道的?”
他边回忆边道:“当时庄主刚能下床,便命人四处去打听你的下落。后来得知你随着一支商队前往泉州,他不顾我的劝阻,非要跑去看你,没想到竟恰好碰上你遭此劫难。后来庄主忧心你的安危,便一直派人暗中保护你。”
“顾娘子,你也不要怪庄主为何不去找你,”吴真人解释道,“他现在身上的毒至今未能解开,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这最后一位药。庄主害怕与你重逢后再让你伤心一回,故而不敢与你相见。”
顾九垂眸,哑声问:“那最后一味药还没找到吗?”
吴真人道:“已经打听到下落了,就在辽国境内。只要这仗能打赢,这个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
回忆结束,顾九再次看着那些伤痕,眼前升起雾蒙蒙的一片。她慢慢俯下身,温柔地落下一吻,无声喃喃:这仗,一定能赢的。
沈时砚清醒之后,还不忘找人算账。
顾九坐在他怀里,去亲他的下巴:“查到了?是梁依依吧。”
沈时砚嗯了声,神情淡漠。
顾九道:“你打算怎么办?”
沈时砚冷笑:“蓄意谋杀,自然是要交给官府。”
顾九眨了眨眼,定定地看着他。
沈时砚一顿,眉眼间的冷冽尽数褪去,有些慌张:“怎么了?”
顾九笑:“从前怎么也没发现你如此会变脸呢。”
沈时砚放下手中的书卷,将人圈在怀中。顾九的后腰恰好抵住了书案,四目相视,热意顺着呼吸不断攀升,勾得两人唇.舌.相.抵。
一吻缠绵,双目皆润。
沈时砚低声道:“阿九,我们成亲吧。”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顾九神情微变,她小声嘟囔道:“不用,咱们这样不就已经在一起了吗?没必要再去理会那些繁文缛节。”
沈时砚明白她在害怕什么,缓缓摇头:“不行。”
他认真道:“你的阴影是因我而生,也应该由我而除。这本该是件很美好的事情,我不希望你以后回想起来只有痛苦。”
沈时砚亲了亲她的鼻尖,轻哄道:“阿九,让我们用新的记忆来掩埋它,好不好?”
顾九将头埋进他颈侧,声音闷闷的:“好,听你的。”
......
下聘当天,送聘的队伍浩浩****,绵延数里,几近将城内整个主街道占住了。百姓们纷纷夹道观看,对这藏酒山庄庄主的出手阔气是叹为观止。
成亲前半月,北境传来捷报,宋军大胜,沈时砚所缺的最后一味药最终被楚安以贺礼的方式送了过来。
成亲当日,楚安领兵送行。
这个在战场叱诧风云的将军却在当日哽咽不已,还是顾九以再哭就不让他送亲了,楚安才强忍着止住泪。
他们所邀请的宾客很少,都是极为亲近之人。也正因如此,天色将黑之际,沈时砚便得以从前院脱身,直奔婚房。
而房内,顾九坐立难安。她忍不住在心里叹道,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第三次了,怎么这次如此紧张呢?
思绪被一阵慢悠悠的推门声打断,顾九登时绷紧了背脊,乖乖地坐在床榻边等着沈时砚掀了喜帕。
沈时砚喝了酒,面上浮了一层淡淡的薄红,迷离湿润的眼眸像是藏了一把把小勾子,将顾九这个色胚迷得神魂颠倒。
等她回过神来时,发现他们正在喝交杯酒。温酒下肚,顾九略一怔愣。
她舔了舔唇:“是故酒。”
沈时砚只笑:“好喝吗?”
顾九点头,还想再来一杯,却被沈时砚抢先一步,将酒壶拿走了。顾九意犹未尽,商量道:“那咱们再喝一次交杯酒。”
沈时砚摇头:“不行。”
顾九道:“为什么?”
沈时砚眸深如海,声音低哑,藏着不加掩饰的情.欲:“因为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你须得清醒着。”
顾九顿感一阵口干舌燥。
她不由往后退了退,结结巴巴道:“这......这么快吗?”
见她这副模样,沈时砚眉眼含笑。
然而下一刻,他便笑不出来了。
因为顾九说:“长赢,要不然咱们以后再圆房吧......”
她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成了嘀咕:“虽然现在已经有了解药,但吴真人说了,需得长期服用才能治好。纵欲伤身,咱们不如另寻良辰吉日——”
沈时砚目光锁着她一张一合的粉唇,微眯了下眼,忽然皱起眉。
顾九吓了一跳,连忙凑过去:“怎么了?”
沈时砚趁机捉住她的手:“娘子这么一说,为夫好像的确有些难受。”
顾九不由慌神,想起身去叫吴真人,结果却被沈时砚一把拉入怀中。
红帐散落,影影绰绰。
沈时砚一手环住顾九的腰身,一手则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腰间去探,喉结滚动,呼吸灼热:“顾郎中,我这里有些热,你帮我瞧瞧可好?”
一夜荒唐。
次日一早,顾九这个没怎么出力的先醒了。她一睁眼,便正对上沈时砚肩侧处的暧.昧齿痕,思绪不由被牵引至昨夜。
没半炷香的时间她便受不住了,哭着往床塌里侧爬,却他又握住脚踝拖了回去,叼住后颈,细细磨着那块软肉。她恼了,便骂他流氓,不要脸。他也不气,只是去擒住她的下巴,吻去她的眼泪。然后一边低声轻唤她的名字,一边又狠狠加重力道,撞得她尾音破碎。
一想起那些荒唐事,顾九便臊得面红耳赤。她感受着浑身的酸意,暗暗磨了磨牙,然后凑过去就着那齿痕又咬了一次。等沈时砚一睁眼,她便迅速撤离,准备跑路。可惜那双腿软得不像话,轻而易举地便被沈时砚重新揽入怀中。
沈时砚低笑:“乖一些。”
顾九张牙舞爪,愤愤道:“沈长赢,你昨天太过分了,我让你轻一些,你——你——”
沈时砚细瞧着她羞于出口的模样,眼角笑意甚浓,偏头咬了下顾九的耳垂,面上却无辜:“我还以为娘子是欢喜的。”
顾九瞪他。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沈时砚揉了揉她的乌发,叹道:“第一次总得让娘子知道为夫行还是不行,避免你以后多想。”
顾九:“呸,不要脸。”
沈时砚失笑。
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顾九腿酸不想动,沈时砚便伺候她穿衣洗漱,再抱着她坐到梳妆台前,替她梳发描眉。
窗棂半掩,煦光探入,软软地落在顾九眉眼间,沈时砚看得出神。
他想。
岁月静好,说的大抵就是如此吧。
沈时砚问:“你愿不愿意回江陵府?然后在那儿开个医馆。你不是说这是你最喜欢的生活吗?”
话落,顾九却是转过身来,指尖轻轻抵在他的心口处。
沈时砚微微一愣。
只见顾九又抬眸看他,而后一字一顿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沈时砚心跳刹那间漏了一拍,他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低下头,去吻住那两瓣让他着迷的唇。
一吻结束,额间相抵。
谁也没有说话,但彼此又都心知肚明。
从今以后,他们便是彼此的归处。
作者有话说:
历经四个多月的时间,终于完结啦!开码之前,我是万万没想到能写这么长。
在此,非常感谢一路陪伴的宝们!尤其是连载期的宝,真的非常感谢!(鞠躬)
这篇文我唯一的遗憾就是阿九和王爷的感情戏份太少了,因为我总觉得死者为大,正事要紧(欸,我这奇怪的脑回路)后面会进行修文,但没有番外嗷。本来是想写先皇和元懿皇后的,后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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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祝大家新的一年,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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