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是顾家第九个孩子。”

空****的石室里回声不断, 侧耳屏息,有脚步声混淆其中。顾九和楚安同时看向那幽深的通道,一个鬓发花白的老人缓缓从里面走出。

楚安一怔。

竟是将他们引至屠灵村的船夫老伯。

同时, 楚安也迅速反应过来,怕是他和顾九摸黑走过来时, 这人便借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藏身于洞穴通道。

老伯停在吕绍文的尸体前,笑了笑:“顾娘子果真是聪明。”

事到如今, 顾九毫不意外这人知晓她的姓氏。眼下所发生的种种,无一不在表明她和楚安从登岸的那一刻开始,就被这群人盯上了。现在想来,那只藏在河岸附近的木船应该就是为了他们两人准备的。

顾九重新打量老伯,淡淡道:“你到底是谁?”

老伯意味深长道:“你们千里迢迢来到登州,不就是为了找我吗?”

顾九蓦地一惊:“你是吴真人?”

对于这个回答她始料未及。

吴真人缓缓点头:“正是在下。”

顾九想起了在汴京时女掌柜说的话, 微微皱眉:“你不是应该在蓬莱岛吗?”

“原来是在,”吴真人道, “封岛前夕逃了出来。”

为何要说“逃”?

顾九没听太明白,试探性地问:“有人要杀你?”

“是,”吴真人直白道, “玄清,也就是你的母亲。”

旁边的楚安听得一头雾水,不悦道:“你这老头胡说什么呢?”

且不说阿九的母亲早就已经难产去世,那个玄清可是玉清宫的妖道!倘若谁跟她扯上关系,待高太后倒台,定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此言是否是我胡说, 楚郎君不妨亲自问问顾娘子便是了, ”吴真人道, “是与不是,她本人理当最是清楚。”

楚安一偏头,却见顾九紧抿着唇角,脸色有些难看。登时,他心底便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楚安张了张嘴,想问个答案,然而顾九下一句话就侧面应证了这老头所说的真实性。

顾九眼神藏着冷冽:“你为何会知道的这么多?谁告诉你的?”

“无人告诉我,”吴真人道,“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当年你母亲生你时,就是我替她寻来的稳婆。”

说到这,他顿了顿,却是突然看向了楚安:“还有你。”

吴真人缓缓道:“楚郎君既然不知道顾娘子的身世,想必,你自己的身世应该也是不知。”

楚安心中无故翻起一阵怒火:“你在开什么玩笑?!”

吴真人却是摇头,像是陷入了回忆,声音有些沧桑:“楚郎君,你才是顾家第九个孩子。”

话落,顾九和楚安同时僵在原地。

许是吴真人的语气太过平静,神情又寻不到一丝撒谎的心虚,让楚安缓了好久,才从齿间硬生生挤出几个字:“胡说八道。”

吴真人对楚安仅凭一句话就能去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并不抱希望。他看向顾九,叹道:“我曾算是你母亲的半个师父。”

“你母亲是被沈家收留的战场遗孤,取名沈清,嫁给了楚家大郎楚业廷。后来灵州战役惨败,沈家军无一人生还,沈清觉得其中必有猫腻,所以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明贞三年,沈清潜入皇宫,却意外发现当时独揽圣恩的纯妃竟然是本应该死去的元懿皇后。而彼时,她也调查出沈家军的死与高家和先皇都脱不了干系,所以她连同元懿皇后,密谋下毒杀害先皇,想要为死去的沈家人报仇。”

“结果事情败露,元懿皇后中毒身亡,沈清逃之夭夭。而先皇大怒,派人追杀沈清,”吴真人眼神复杂,“元懿皇后的死彻底逼疯了沈清,她先是逃回太原府,以她自己和腹中孩子的性命威胁楚业廷起兵造反。楚家世代忠君,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乱臣贼子的事情。威胁无果后,沈清一气之下杀了楚业廷,然后逃到江陵府寻我。”

“那时我意识到发生了大事,再三询问之下,沈清才把这些告知于我,并恳求我收留她几日,待她产下婴儿,便去认罪伏法。”

“我曾经被沈老将军请至府中为其治伤,也因此与沈清结缘,教了她一段时间的岐黄之术,”吴真人苦笑一声,“所以我念及旧情,便将她留在观中,却没曾想竟是养虎为患。”

“沈清临盆之际,恰好顾府的女眷们来观中上香祈福。许是因顾家男丁稀薄,而顾喻的妾室宋小娘腹中胎儿极有可能是男婴,所以顾府的当家主母常氏动了恶念,故意将宋小娘留在观中,派歹人谋杀。待我发现时,宋小娘已经气绝,但她肚子里的婴儿却还尚有命息。所以,我剖腹取子,救下了宋小娘的孩子。而恰好,沈清腹中胎儿也平安出生。”

“但是当夜先皇的死士也寻到了观中,逼我交人。”

吴真人道:“沈清出尔反尔,趁乱将两个孩子互换,带着男婴逃跑了。之后楚业炜带兵拦截了沈清,她不愿认罪,便跳了崖。我挂念那男婴的生死,便多方打听他的下落。后来我得知楚业炜的妻子产下一子,取名楚安。我心中起疑,便借着郎中之名登府拜访过,确定了那孩子就是沈清当初带走的男婴。”

吴真人看了眼楚安,见他面色苍白,有些于心不忍:“对于楚老将军的这个决定,原因是何,想必不用我再多言。”

沈清意图刺杀先皇,此罪已是可诛九族。倘若让旁人知晓沈清的孩子还活着,定然必死无疑。而先皇之所以未将此事牵连楚家,那是因为当时辽国屡犯大宋边境,朝廷需要楚家人上阵杀敌,故而没有降罪他们。

“明贞十三年,先皇驾崩,官家登基。同年高太后命人修建玉清宫,一个名为玄清的女道长入住殿内。我起初并不知道玄清就是沈清,直到皇城司的人把我抓走,我才得知沈清并没有死。”

“沈清表面给高太后出谋划策,背地却暗暗给其下毒,意图以此控制高太后,”吴真人忖了忖,继续道,“此毒我从未遇见过,而沈清应该也没有解药。她把我绑至玉清宫后,命我研制出毒性发作时消减疼痛的药方。”

“我深知待我给了她想要的东西后,定然是没命可活。所以,我一边研究那怪毒,一边想方设法逃走。好在上天眷顾,最后我成功从玉清宫逃了出来。”

“也是自那时起,沈清便一直命人追杀于我,而我不得已四处逃亡。”

说到这,吴真人心中苦涩万分。

世人所以为的“云游四海”,不过是他为了活命的逃亡罢了。

不曾了解的真相再次被揭露,顾九心底仍是掀起一片波浪,久久难以平复下来。

沉默片刻,顾九缓缓开口:“她是为了灭口?”

“不全是,”吴真人道,“沈清之所以追杀我,一是为了灭口,二则是因为那毒。”

吴真人顿了顿:“沈清想让那毒成为无解之物。”

顾九只感觉一阵恶寒。

想必顾娘子应该是能猜出我是蓬莱人了。”

吴真人望向石壁上自己亲自刻出的画,眼中浮起一片哀戚,说起了蓬莱瘟疫的事情:“我逃亡数年,从来没有归家,直到我听说了蓬莱出现瘟疫的事情,这才冒死回到蓬莱岛。结果,却意外发现此次瘟疫不是天灾,而是人祸——蓬莱爆发瘟疫之前,官府曾往岛上送来了一批流民,他们皆是身患鼠疫之人。”

吴真人道:“瘟疫爆发之后,官府下令封岛,表面是为了控制瘟疫不扩散,实际则是想让蓬莱的百姓自生自灭。等人死的差不多了,官府便驱赶剩下的百姓。之后不久,朝廷便决定在蓬莱修建书院。”

而不是像世人所知道的那样:先有了在蓬莱修建书院的旨意,再驱赶百姓。

瘟疫、封岛、驱逐。

这些都是为了修建蓬莱书院所做得准备。

顾九沉默一霎,问道:“现在居住在屠灵村的村民们,就是当年被驱逐出蓬莱岛的百姓?”

事到如今,吴真人也没妄想能瞒过顾九:“是。”

“我虽然不清楚为何朝廷非要选在蓬莱修建书院,”吴真人分析道,“但修建书院这事基本上是高家在负责,无利不起早,高太后如此注重书院的修建,我猜这其中应该藏有什么原因。而高太后身后又有玉清宫,很难说沈清与此事毫无干系。”

顾九冷冷地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如今顾娘子你适才推测的那般,我引你前来,就是想让你看到这洞穴中的一切,”吴真人长叹一声,诚恳道,“你和你母亲不一样,我想请你为我们这些蓬莱人讨回一个公道。当然,我定然也会竭尽全力,为你医治宁王。”

“只是......”吴真人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斟酌言辞,“顾娘子,我需得事先提醒你,吕侍郎的死可能和宁王有关。”

这也是为何吴真人费心思引两人前来洞穴,而不是直接说出所有的原因——他在怀疑沈时砚,而顾九和楚安又是沈时砚的身边人,所以他不敢直接把这些告诉他们。

只是没想到,顾九这么快就猜了出来,他若是再隐瞒下去,只怕物极必反,弄巧成拙。

顾九目光一紧:“吕侍郎难道不是你们杀的吗?”

吴真人立马否认:“当然不是,我们没有理由杀他。”

他解释道:“我是前日在附近的山林中发现了吕侍郎,当时正有两头饿狼在啃食他的尸体。吕侍郎负责督工书院的修建,多年居住在蓬莱岛,我自然是认识他的。而前不久刚从汴京传来吕侍郎身亡的消息,我意识到这其中必有隐情,所以便把尸体带了回来。”

吴真人道:“吕侍郎既然出现在千里之外的蓬莱,那就说明他在汴京时定是假死,而负责处理此案的是宁王。可吕侍郎身死,按规矩应该交给大理寺负责,但宁王却越俎代庖,我这才起了疑心。”

“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杀死吕侍郎的人,必然知道他假死这件事。”

任换做是谁,被人怀疑心悦之人和命案扯上关系,都不会高兴。所以,有些东西吴真人只能说已成定数的事实,至于其他的事情,便留给顾九自己去调查了。

想到这,吴真人接着道:“宁王无不无辜,需得顾娘子你自己去找答案,但无论结果如何,只要你还需要,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医治他。但前提是,顾娘子要帮我们蓬莱百姓讨回一个公道,抓住当年迫害我们的真凶。”

顾九点头:“好。”

无论是为了蓬莱的百姓,还是沈时砚,她都不会拒绝。

见她答应下来,吴真人彻底松了口气,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布帛,交给顾九:“这是蓬莱书院的建造图纸,是我在吕侍郎身上找到的,不知道顾娘子能不能用得上。”

图纸上有一处用朱砂笔圈住,极其醒目。

顾九收好布帛,直接道:“我需要去一趟蓬莱,你有办法带我们入岛吗?”

吕绍文被杀的原因肯定离不开藏在蓬莱岛里的秘密。

“有,”吴真人道,“只是现在守卫森严,怕是只能等到夜晚才好行动,而且我也不敢保证一定不会被人发现。”

敲定好这一切,吴真人便带着顾九和楚安离开了石室。挡在洞口的巨石被村民们齐力推开,光亮涌进洞穴的一瞬,顾九被迫偏过头去。等再次看过去时,只见之前还凶神恶煞的村民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弯腰磕头,眼神充满希冀。

既是道歉,也是恳求。

顾九默了片刻,拱手回以一礼。

人群散去后,楚安叫住顾九。

他垂下眼,不敢与顾九对视:“对不起。”

楚安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羞愧难堪,他声音都在隐隐发颤:“阿九,我偷......偷了你的人生。”

本应该在江陵府受苦多年的人是他,不被顾家喜爱的人也应该是他。

“你在说什么胡话,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顾九紧抿唇角,眸底肃然,“要是按照你这个逻辑,那沈清做的那些孽,也应该由我来承担了?”

楚安立马道:“当然不是!”

“所以你不要再去想此事,没有这些事情,我不是顾九,你也不会是楚安,”顾九语气缓了下来,认真道,“楚老将军会把我收为义女,想必应该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但他仍然待你如初,不是吗?在他心中,我们都是楚家的孩子。”

“而且,沈清之所以将你我二人偷换,最开始所打的念头定然是拿你当替死鬼,只不过楚老将军赶来的及时,这才救下你。刚才吴真人说出那些陈年旧事后,我还怕你会怪我。”

楚安着急解释:“我一点都不怪你!”

顾九笑:“阿兄,我亦是如此。”

待天一黑,吴真人便带着顾九和楚安重新去了藏船的地方。吴真人在蓬莱生活多年,自是熟知岛上的地势,再加上他观察过封岛后守卫巡逻的情况,便不难找到其中漏洞,安然地靠岸停船。

顾九和楚安两人接连上了岸,吴真人正要寻个隐蔽处将船藏起来时,顾九却拦住了他:“你不用跟着我们去。”

吴真人一惊:“为何?”

顾九看他:“没医好沈时砚之前,你都必须安然无恙地活着。”

吴真人只能点头:“那两位小心。”

分别之后,顾九和楚安直奔蓬莱书院的所在地。一路上,两人碰到好几次巡逻的官兵。而书院附近更是夸张,凡供人进出的通道,皆有一队官兵看守。

几乎是水泄不通。

两人围着蓬莱书院转了一圈,便就近寻了一处食肆。楚安在二楼凭栏处观察着下面的情况,摸清换岗的时间。而顾九则拿着吕绍文留下的图纸,反复看了好多遍,才看出其中的门道。

布帛上所画的建筑物和他们所看到的书院,似乎并不一样。

吕绍文精研建造之道,不可能会画错,所以这两者之间肯定是什么联系,且还不能轻易让人就看出来。

顾九忖了忖,问食肆掌柜借来纸笔,迅速凭着记忆将刚才亲眼所看的书院大致画了下来。但是她没进去过,故而只能画出个大概轮廓。

顾九来回比对两幅构图,找到了其中的不同之处:布帛上南侧小门的位置和她所见到的并不相同。

前者更靠近高墙中的槐树。

顾九想了一会儿,她将薄纸平铺在布帛上,让楚安捏住两角,拿了起来。她则举起桌案上的油灯,借着薄纸透光,慢慢重合了两个南侧小门的位置。

而与此同时,那两棵槐树却彼此错开了,中间所留出的空隙,恰好和南侧小门的宽度一致。

顾九微微皱眉。

难不成墙里还藏有一扇门?

两人又去了一趟南侧小门附近。碍于门口值守的官兵,他们不敢刻意停下,只能慢吞吞地移动脚步,且走且看。

行至两棵槐树交错地时,楚安装成醉酒之人,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然后佯装站不稳,狠狠地撞了一下那堵墙。

很快,两个官兵便冲了过来,怒声驱赶楚安。

而顾九也随即确定下来,那的确是一堵货真价实的厚墙。

奇怪。

总不能真是吕绍文画错了?

顾九又往周围看了看,视线扫到一处时,蓦地停下。

从书院南侧小门出来,便是一处较宽的巷子。右侧是书院筑起的高墙,左侧是百姓居住的宅院。而那堵墙的对面,恰好正对一扇木门。

也就是两棵槐树交错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有一点水分的二合一哈(看不见看不见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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