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他等太久。◎

宁珣将宁勉送走, 没再耽误,立刻便回了营帐。

衔池早穿戴齐整坐在桌案旁,守着一桌菜, 见他回来,才掀开面前宝贝般捧着的汤盅的盖子,凑过去嗅了一下。

这几日他难得在她脸上看见食欲。

她口味偏清鲜, 猎场的吃食多是各式肉类, 不是蒸就是烤,用料重, 对她而言, 偶尔吃上一两回还觉新鲜,吃多了便只觉油腻。

他只能从东宫把她小厨房的厨子接过来, 今日刚到,用溪里的鱼给她煲了鱼汤。

鱼汤奶白, 配了豆腐和小菜,看着简单,入口鲜味浓郁顺滑。

衔池好些日子没正经吃过几口饭, 又正饿了, 光鱼汤便喝了三碗,难免积食。

于是不得不出去消食。

她那匹马被落在了沈澈那儿,宁珣打算给她再挑一匹,但先前这匹已经是选出来最合意的,再换新的来,还要等上一两日。

天色暗下去,衔池走在草地上, 手突然被他扣住。

十指紧握, 他姿态太过自然, 让她甚至要以为他们早就这样走过千里万里。

四下无人,刚好她有些话还没对他说。

她酝酿了片刻,开口叫他:“殿下,我……”

话音刚落,便听有马蹄声近了。她及时止住话头,转头看过去。

好在没有人,只是她先前那匹马,也不知跑去了哪儿,竟自己沿着原路回来了。

马停在她面前,用头轻轻拱了拱她,喷出的鼻息温热。

衔池简直受宠若惊,当即松了宁珣的手,抱住它又拍又摸。

宁珣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有这么喜欢?东宫倒也养得下,走的时候带回去?”

衔池眼神一亮:“真的?”

“这有什么假的。”他在她额头弹了一下,“喜欢什么便告诉我,也免得我总要去猜。能置办的自然都会置办,不能置办的,也总有法子给你置办上。”

衔池完全被能回东宫养马的欣喜冲昏了头,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便点了点头,翻身上马。

宁珣亲自给她牵着马,慢慢走了一圈。

衔池刚酝酿好的话被这么一打岔,一时不知该怎么重新开口。宁珣问起,她便随便说了句什么,他看了她一眼,也没再细问。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散聊着,宁珣话音突然一顿。

马有些不对劲——像是很焦躁。

就这一顿的功夫,马嘶鸣一声,突然发狂。

拉她下马已经晚了,情急之下他只能跟着跃上马,一手将她护在身前,猛地一扯缰绳——马蹄扬起,重重落在地上,却丝毫不停,反而像是受了惊一般窜入密林,只留下杂乱蹄印。

衔池懵了一霎——这匹马性子温顺,一层层精挑细选下来,就是怕她初学,一个不小心会惊了马。

她什么都没做,还有宁珣在一旁看着,马怎么会突然发狂?

马受惊以后的每一步都想将背上的人甩下来,不断腾挪闪身,又是在林子中穿梭,几回都差一点便将她摔下马。

宁珣一只手死死箍住她,一手制住缰绳,过快的速度让人头晕,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便听宁珣沉声道:“别抬头。”

他腾出一霎手,将她的头摁下去,几乎趴伏在马背上——与此同时,林中数箭齐发!

箭矢破空的声音让她霎时脸色刷白。

她紧紧抱住马脖子,不知是心跳太快又灌了风,还是记起前世临死那一夜,心肺疼得像被人生生撕开。

先是送马回来,再设计让马受惊,带着人闯入密林,让弓箭手在林中守株待兔……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

衔池闭了闭眼,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摒除杂念。

——这个时候她已经帮不上宁珣什么,更不能让他分心添乱。

可还是不自觉地打颤。

风声猛烈,不断灌入耳中,马穿梭而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不时有树枝别断的脆响,箭矢钉入地上、树上,铮铮作响,一片混乱中,她听见宁珣沉着声同她道:“调整呼吸,别乱动,剩下的交给我。”

他话音冷静,听得她心跳渐渐缓下去一些。

箭雨密集,他不让她抬头,衔池便真的一动没动,只听他似乎拿什么狠狠扎了马,马嘶鸣一声,猛窜出去。

耳边风声一时更烈。

不知跑了多久,才将弓箭手甩开一段。

——但没有多远。她还听得到那些人的脚步声,没有任何交谈,默默朝他们包抄而来。

似乎还有水声,渐近渐响。

在猎场行刺,且只用弓弩,到时候即便查也很难查出指向性的证据。

这些人训练有素,又存了必死之心,该是谁豢养的死士。

“抱紧我。”

宁珣话音刚落,衔池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松开马在随时都能被甩下去的颠簸中回身紧紧抱住他。

他突然猛地勒马,马几乎要直立着仰过去。宁珣眼疾手快,弃了缰绳,一手箍住她腰身,另只手护在她后脑,向侧面一翻,滚落在地,将力道卸去。

前面没有路,马长长嘶鸣一声,回头窜入了来时的密林中。

手心一片粘腻。

她摸到了他背上的箭羽,瞳孔一缩。

宁珣垫在她身下,克制着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立刻翻身起来,将他拉起来,借凉薄月色看清他身上的伤。

是只袖珍的弩箭,不长,射过来时应该是被树枝格挡了一下,卸了力,因而避开了要害,也没有刺穿。

衔池一时有些无措。

也是。

他手边没有任何兵刃,马又受了惊完全不受控,甚至还得分神去护着她。

方才那一阵箭雨那样密,又夹杂上这样不易被察觉的小弩,他怎么可能全然躲开?

宁珣握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腕,“就中了这一箭,没什么大碍。”

“找地方躲起来,他们是冲我来的,我将他们引开。”

衔池刚摇头,便觉腕间的手一紧,“他们不敢杀我,你藏好,等他们都走了,再去叫人来。”

春猎的猎场,外人进不来,若只是受伤,圣人向来对宁珣不太上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去了,兴许不会兴师动众地追查。

可若是太子遇刺身亡,便不是同一个性质了。众目睽睽之下敢杀太子,下一个是不是便敢弑君父?

将来无论是谁接了这个位子,都会被圣人责难,被臣民诟病。

这个道理衔池明白,可她也明白,即便不能杀,幕后之人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既然是受伤,伤在哪儿不是伤?一箭射穿他的腿,或是废条胳膊,也一样是伤。

衔池没应声,抬头迅速扫了一眼周围。

他刚刚勒马急停,是因为前面有河流横亘,他们脚下这儿正是处悬瀑。

听水声,底下水潭的水很深——这个高度跃下去,应当不会有事。

只是水很急,一个不慎被冲走,怕是会呛死,水性差点儿的,被水流冲击得失了意识,也是个死。

河流又宽,想逆着游上岸,非常人能为。

衔池重新看向宁珣——但若是留在这儿,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

其实她水性很好——是有天赋的好。江南本就是水乡,小时候池家几乎不管她死活,她常溜出去,有段时间几乎是在水里泡大的——不然也不会在六岁那年便能救下大她两岁的沈澈。

虽有几年没泅过水了,但她这些年练舞练得勤恳,耐力远超常人,并非看上去那般柔细。

重活过来这遭,她却开始怕水。

连汤池的水都怕。

她深吸了一口气,隐隐听见有窸窣声响逐渐靠拢过来。

没有时间了。

“殿下信我。”衔池反手握住他的手,毅然决然扶住他起身,在他开口前笃定道:“屏住呼吸,跳下去。”

她来不及解释,在听到弓弦拉开的那刻,拥住宁珣,从悬瀑边一跃而下。

几乎在他们跃下的那一刻,箭雨落下来,钉满地面——声势虽大,却离他们方才站的位置还有一小段距离,显然是没下死手。

见两人几乎是送死般跃了下去,一群着黑衣蒙着面的人面面相觑,其中领头那人抬手,其余人立刻收了弓弩。

那人走上前,黑衣蒙面,身形细瘦,手上是一把鎏金的长弓,背着的箭筒却是空的。那人在宁珣曾站过的地方蹲下身,抹了一把地上被河水浸润的湿泥,捻了捻,又放在鼻下闻了闻,确认里头掺了血。

旋即便抬手打了个手势,其余黑衣人沉默领命,慢慢退回去,消失在山林间。

那人走上前两步,低头看底下的水潭。

水流湍急,顷刻间便能没去人影。

沉入水下那一刻,四周是寂静的。

她感受得到水流没过头顶,巨大的冲力撕扯着她,将她往更深处拖拽。

入了夜,春寒料峭,山间的溪河更是冰寒凄骨。即便没有睁眼,也知道四周毫无光亮。

不必她主动去回想,身体便记起相似的场景。

国公府的后湖,漆黑一片,寂静得让人心慌。像万劫不复的深渊,坠不到底。

濒死的窒息感淹没而来,她一时甚至忘了怎么泅水,没有任何动作,也忘了挣扎,缓缓朝底下沉落。

心跳放缓,像是要逐渐停滞住。

可突然又猛跳了一下。

她在水中倏地睁开双眼。

宁珣。

宁珣还在等她。

不能让他等太久。

作者有话说:

马:被秀一脸恩爱的是我,被扔下的也是我,好不容易自己找回去了,被迫发疯的是我,被扎的还是我。马的命也是命!你们只关心自己,有人在乎马吗!

被马踩碎的草:草(指自己),一种植物。

被马撞折的树枝:?

(狐狸路过)(狐狸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