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

“我要去东宫献舞。”

她太紧张, 没意识到自己方才附耳小声同他说话时,嘴唇擦过了他的耳廓。

压在她肩上的手骤然重了两分。

她猜不到他会是什么反应,索性垂眸去看自己颈上系着的丝帕, 避开宁珣的目光。

他果然松了手。

宁珣站直身子,抬手揉了揉耳朵,突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东宫?”

父皇前几日确实在众人面前提过, 由东宫牵头设宴, 让他们几个小辈聚上一聚。

他先前一直在猜,她是为哪家预备下的, 没成想最后倒落在自己头上。

若如此, 倒不必急着从她身上找个结果了。护国寺蓄意出现与否,夺月坊林参议的死又是否与她有关, 都不急于立时要个答案。

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着。

人都送到他那儿了,他岂有不收的道理?

放在眼皮子底下的明枪, 总比暗箭要躲得容易些。

宁珣轻轻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眼。

确实好颜色。这样一张脸, 送去谁家府上, 怕是都没人能拒绝。

他自上而下看她,屋里又没点灯,只靠外面花灯隐隐透进来的光,晦暗难明。他想看清她的脸,难免便凑得近了些。

光影似乎能自他那半张面具流淌而下,滴落她眸中。

衔池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他戏谑般问她:“那地方是座死牢, 进去容易, 想活着脱身却难。那些人, 你能应付得来?”

他指尖微凉,扣着她下巴的力度很轻,却不容她低下头去。

她刚好借机紧盯着他的反应,慢慢道:“比起你来,该是好应付些。”

他笑起来,松开她下巴,察觉出他的松散,衔池稍稍放下心去,深呼吸了一口。

他说得不错,在他跟前想活着脱身确实是难。

衔池缓过劲儿来,才想起什么似的吸了吸鼻子,确认他身上的血腥气依旧浓重,抬头看他:“你的伤处理过没有?”

倒不是别的,倘若因为她这辈子这个时辰误入他这儿,耽误了他包扎伤口,进而耽误了东宫夜宴的时间,那往后一切都得乱了套。

她担心得太过真情实感,宁珣看她一眼,淡然道:“我没受伤。”

衔池皱了皱眉,“可我分明闻到了……”

宁珣后撤一步,火石一撞点上灯烛。骤然亮起来的光线激得她眯起了眼睛,却依旧看到了他身前泼墨般的血色。

“你醒之前,这儿死了两个,还没来得及处理。”

衔池了然,“寻仇?”她挣了挣被绑在身后的双手,“那我呢?我同你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绑成这样?”

宁珣欺身下去,手绕到她身后替她去解绳索,解释得敷衍:“怕你醒来乱动,刀剑无眼。”

他那把匕首冲自己来得简直不能再明显,哪是无眼?衔池默默腹诽,心里明白,定然是她在不知道的时候惹了他疑心。

只能是上回在夺月坊的时候。可她想不明白,那天分明没发生什么事,何况又隔了这么久,他何至于此?

“可你为什么要绑我到这儿来?”她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半张银面具:“你想杀我。”

宁珣正将绳索抽开,闻言微微侧头看向她,他本就俯身在她肩侧,这样一转,两人间距离便近得过分。

“想过。”

被他视线侵入的那刻,衔池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但我说过,我不杀你。”

这句倒是真话——他本也只是偶然看见她,临时起意,想拘她到面前来审一审。他想要的若只是她的命,莫说花灯,她怕是连除夕夜的爆竹都见不到。

“什么时候?”

“护国寺那夜说过。”

衔池不避他的视线,甚至往前倾了倾身:“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想过要杀我?”

她的手紧紧攥着,这样直接问他的时候,她总是心里没底。

宁珣一时没有回答,两人目光胶着,各怀试探又偏偏无人退让。

在气氛重新变得危险之前,衔池倏地笑起来,方才的紧张感**然无存:“你这人好没道理,枉我一直担心你有没有受伤,你竟然无缘无故就想杀我。”

既然问不出来,她得见好就收。

宁珣依旧看着她,重复道:“你一直担心我?”

这语气明显就是不信。

衔池一挑眉,理直气壮问回去:“我为何不能担心你?”

话说完她自顾自揉了揉被绑得酸疼的胳膊,离宁珣远了些,背对他坐着,低头研究脖子上系着的丝帕如何解开。

她本意只是想打破两人间诡异的僵局,不经意却带上几分气恼似的,像在赌气。

外头又有烟花炸响,亮光透过紧闭的窗子,闪烁不定。

光线忽的被挡去一半,衔池抬头,却见宁珣站在面前,掌心一只小白瓷罐递到她眼前,难得耐心又细致地同她道:“伤药。脖子上的伤莫沾水,每晚厚厚涂一层。这伤划得浅,好好养着,五六日便好,不会留疤。”

他顿了顿,又补道:“耽误不了你去东宫献舞。”

衔池将信将疑看他,抬手接过小瓷罐,收在身上。

宁珣却没收手,只将手递到她面前,“我送你出去。”

衔池巴不得赶紧走,闻言点点头,本不必他扶,可自己要站起来时却发觉同一个姿势被绑了太久,腿竟蜷麻了,这样猛地一起便重心不稳,下意识抓住了宁珣早等在身侧的手。

也正是这一刻,数支箭矢自窗外破空而来!

它们对准的是窗外映出的那道宁珣的剪影,没有一击必中的决心,便数箭齐发。

衔池恰是正对着窗子,听到动静时猛一抬眼,便见箭矢冲自己面门而来。霎时间,记忆里被箭矢贯穿心肺的疼痛涌上来,她瞳孔一缩,惊恐之下完全出自本能地用尽全力拉过手中攥着的人,下意识一躲——

箭矢射来那刻,宁珣一手扶着衔池,另只手已经握上了身侧剑柄,长剑预备着铮然出鞘——战场上枕戈待旦浴血厮杀的那两年,留给这具身体异于常人的敏锐。窗子是闭着的,且窗口不大,他有十成把握,能拉着她一道躲开。

可他没想到,手中牵着的那人一瞬间的爆发力竟将他动作一阻——宁珣反应极快,立刻拔剑去挡,可那一刹便已足够阴差阳错。

电光火石间,衔池似是生生将眼前人拽到自己身前来挡箭。

......确实是挡住了。

一支箭钉入宁珣左肩,宁珣一手护着身前人的脑袋,带着她往一侧一滚,避开下一波箭雨,几乎在同时弹灭了屋里刚点起的灯烛。

一切发生得太快,衔池犹在惊惶中,屋里光线骤然灭下去,她的双眼还未适应,眼前什么都看不见,愈发惊惧,像是被沉回了那一日的湖底。

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本能地死死抱住眼前唯一可攀附的身躯。

两人脱离了窗边,屋里又灭了灯,外头的人一时失了方向,箭雨停歇下来。紧接着便是窸窣声响,像无数脚步接近,错乱无章。

扣着他肩膀的手沾上一手湿腻,衔池终于醒过神来。她被压在地上,脑袋后面却还枕着宁珣的一只手,他另只手撑在她身侧,左肩中的那支箭早被砍断,只是仍血流不止,顺着断箭滴到她襟前,濡湿她的衣襟。

她刚想说什么,便听见黑暗里他轻轻“嘘”了一声,立马噤了声。

衔池小心翼翼抬眼,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想必不会太好看。

她咽了口唾沫,默默松开方才死死搂住他肩膀的手,凝神去听窗外的动静。

似有极短促的铁刃相接声,但双方都不想在众目睽睽下闹得动静太大,没一会儿外头便平息下去。

该是安全了。

宁珣抽开垫在她脑后的手,利落翻身到一侧。衔池一蒙,他这样一下子抽开手,她来不及反应,脑袋猝不及防往地上一嗑,虽不疼可也还是愣了一霎才爬起来:“你的伤......”

她这回是真的担心,半分假意都不掺。

倘若不是她拉他那一下,他当不会受伤。何况他方才还一直分神护着她——再怎么说,愧疚也还是有的。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他把自己绑过来,今夜这事儿就不会发生!

衔池站起身,看着他肩上仍在渗血的伤,迟疑片刻:“要不要找个郎中来?”

太子好好待在东宫里,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挨上一箭——他这伤只要回了东宫,便不能露于人前。

何况这伤看着虽于性命无碍,但流了这样多的血,应是不轻......若不及时处理,不会耽误夜宴吧?

宁珣坐在地上,闻言淡淡看她一眼:“你打算怎么找?”

刚刚还口口声声说担心,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地将他拽去挡箭。

她替他找来的郎中,他敢看吗?

衔池一愣,老老实实道:“我一家一家医馆去问,虽是上元夜,愿意出诊的郎中兴许少,可多问几家也总能找到。”

“等你找到人,天该亮了。”

他那伤看着也不像是撑不到天亮。她就多余替他操心。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索性诚恳道:“对不起。”

她心里本就还有三分愧疚,话出口时酝酿成十分:“我不是故意拉你来替我挡箭的,我……”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我一时害怕,没反应过来,不知道怎么就……”

她心里清楚,宁珣分得清她是刻意为之,还是慌乱之下阴差阳错——何况那箭本就是冲他来的,他又正拉她起身。

若非如此,方才他手中长剑出鞘时,被斩落的就不仅仅是飞箭了。

她站在一边,说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方才她那样子,也确实是受惊了。

宁珣向她伸出手,在她丝毫没明白过来的眼神里叹了口气,“扶我。”

衔池架住宁珣时,才知他伤得不轻。他几乎将大半重量压给了她,她艰难扶着他走到门前——门外应当有他的人在准备接应,他需得露一面,让他们知道情形何如——可她在,他们怕是不便现身。

所以宁珣寻由头让她走的时候,她从善如流应下了。

她刚要走,又被宁珣叫住:“屋里有件斗篷。”

外头人多眼杂,她那身衣裳染了血,不宜再招摇过市。

衔池低头看看衣襟上的血迹,明白过来,进去披上斗篷,却在宁珣面前停住步子,一时又不急着走了似的。

宁珣一手捂着左肩,倚在门边,疑惑抬头看她。

她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道:“有银子吗?借我二两,我得换一身行头才能回去。”

这时候思虑得倒周全了。

宁珣一时被她气得想笑,摸出一袋碎银子扔给她,见她拿了钱毫无留恋抬腿就走,忍了又忍,还是语气不善地嘱咐了一句:“往东走,人会少些。”

衔池只冲他晃了晃钱袋子,头也没回。

她前脚刚走,青衡立马领了医师进来。

所幸那一箭虽深,却未伤及骨头,只算皮肉伤。

只要将箭头取出,止住血,剩下的慢慢养就是。

医师剪开宁珣左肩衣裳,小心翼翼将箭头从他血肉中向外取。

宁珣闭了闭眼,再是能忍额头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手上用力摩挲着什么,吩咐青衡将方才外头的情形禀给他听。

屋里没有外人,青衡回禀完径直跪下请罪:“属下失职,竟让那群贼人伤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过了良久,他才听自家殿下稳声叫起,免了他的责罚。

宁珣面色苍白,嗓音已经全然哑下去,医师将他肩头处理好的伤包起来,他这才放下了方才手中便一直握着把玩的小玩意儿。

青衡斗胆望了一眼——是支女子戴的步摇。他几乎立时便猜出这步摇的主人是谁。

他本想斗胆再多说两句,但看见殿下已有几分倦意,还未出口的话就又吞了回去。

他自边疆起便追随殿下,身为殿下一手栽培的影卫首领,很多时候虽不及殿下高瞻远瞩,却也能将殿下的心思猜准七分。

唯独与此女相关的事上,他竟无一次读得明白殿下的心思。

宁珣端详了两眼手中步摇——赤金衔珠的款式,工艺是一等一的精细,一眼便知其造价不菲。尤其是这样成色的东海珠,怕是千金难求。

是他方才护着她头滚在地上时,她掉下的。

这步摇够格出现在任何一位郡主乃至公主的妆奁中。

东珠光泽盈润,宁珣微眯了眯眼,夺月坊人不少,他那二弟,究竟为何独独选了她?

*衔池自上元夜后,便以潜心练舞为由,躲了五六日的人。直到脖子上的伤果真如宁珣所言,只留下一道极浅的痕迹。

她原本做好了东宫夜宴因为“各种缘由”而推迟的准备,可没想到,这一世的东宫夜宴,依旧定在了正月二十七,分毫不差。

她该学的手段早就都学过,舞也早排得天衣无缝,只安心等着被奉送东宫就好。

正月二十五,她去东市的果子铺见了青黛一面,将一切再三嘱咐好,才回到夺月坊。

没成想她的住处已经有人在等她。

天色不好,窗子又紧闭,屋里便显得格外昏暗些。沈澈站在窗边,她进门时带进来的寒风激得他咳了几声。他低头将手中暖炉套上貂皮套子,才递到她手里,“出去了?”

衔池手冻得发麻,暖炉罩上套子的热度对她这时候刚好,既暖和得过来,又不会因为太热而灼到。

她点了点头,“想着以后还不一定方不方便出来逛,就出去透了口气。”

她三言两语勾起他眼中愧意,沈澈叹了一声,“衔池。”

衔池拎起茶壶晃了晃,问他:“喝吗?”

他看她良久,“你若是害怕,可以......”

“可以不去?”她笑起来,替他倒了一盏热茶,“阿澈,我们那日说的话,我都记得。”

“怎么不怕?可我知道我没得选。我也知道,你答应过我的事,不会食言。”

她将茶盏递到他面前,望住他双眼——此时她更应该稳住他,好为日后铺路。

听她提起当日那三个要求,沈澈目光一柔再柔。

“所以阿澈这时候过来,是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沈澈接过茶盏,开门见山道:“两日后东宫设宴,不出意外,你当场就会被太子留下。只是你初入东宫,一切还未熟悉之前,不宜轻举妄动。”

“一月为期,先以保全自己为重。桃夭一舞出现得突然,难保太子不会生疑。你最先要做的,是打消他的疑虑。而后尽可能接近他,让他信任你。”

“一月后,自然会有人找上你。需要你做什么,都会告诉你。你若有什么想转交的东西,可以放心交给去找你的人。如若遇到难处,有什么要求,也尽可以同他们提。”

衔池借机顺势问了一句:“我如何能分辨出哪些是我们的人?”

但沈澈只笑了笑,有意无意避开她的问题,并未告诉她东宫里到底有多少人为他所用,只道:“去找你的人会带我的手书。”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当真是滴水不漏。她就知道不会这么轻易问出来,也不再纠结,直接对他提了自己的要求:“我想给我娘写信,也想看到她回信。一月一回。”

“好。”他顿了顿,补道:“我会看顾好她,你可放心。”

“你找我容易,可若发生了什么事儿,又没人来找我,我要如何找你?”

他看着衔池,目光中有着布局者一切尽在掌握时惯有的笃定:“若有事发生,一定会有人找上你。”

他似乎能掌控一切的态度没来由地让她心烦。衔池倏而抬眼,正对上他视线:“若我有危险呢?如果我出事了,可不可以跑去镇国公府找你?”

沈澈望着她的目光依旧温柔,话音落得果断:“不行。”

衔池轻笑了一声,似乎带了些早就知道的了然,她移开视线,语气如常:“我知道。吓你玩儿的。”

“不会有那天。”沈澈叹了口气,“你若真想找我,便寻个由头回夺月坊。来找梅娘,告诉她你要见我。”

他不许衔池来镇国公府找自己,不止是怕功亏一篑。

他更怕倘若真有那一日,她走投无路至此,在众目睽睽下到镇国公府找他,才是把她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子失势,京中波云诡谲,一息间便有无数风起浪涌。他欲扶宁禛站的至高之地,也是至明之处。

成大业者,不会也不该有软肋。

在他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对她前,她越是藏于暗处,就越容易保全。

衔池应了一声好,也不意外。等他喝完茶,便借口困乏,催他走了。

正月二十七下了一场雪。

坐在夺月坊的马车里往宫城走时,衔池拨开帘子,朝外看了一眼。

天地素白,她远远望见的南山也披了雪色,一派静谧。

寒风太烈,她只匆匆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往掌心哈了口气,搓热。

东宫上下为这场夜宴筹备已久,天色将暗未暗时便已掌起灯。

雪又下起来,不大,细细的雪点子却直往人脸上扑。宁禛一身朱红长袍,大步往前走,身边两个跟着撑伞的小内侍一路小跑着跟着,小心挡着风雪。

远远望见一队舞姬打扮的女子在宫里嬷嬷的引导下排成一长列往偏殿走着,宁禛略停了停步子。那些女子皆覆着面纱,身段窈窕,领头一个衣裙繁复却单薄,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她似是被风雪迷了眼睛,往他这侧偏了下头。

恰逢风起,扬起她的面纱,露出底下精心描绘过的一张脸。眉如远山,面若芙蕖,尤其是额间绘着的那朵金粉桃花,叫人疑心是哪株桃树下成的精怪。

正是这时候,宁珣亲自出来迎他的二弟。宁珣站在殿前,顺着宁禛的视线往那边儿望了一眼。

她倒是好认。

就连背影,身姿也似乎格外挺拔些。

细雪簌簌而下,他望着她的背影,没来由想起护国寺分别那夜,她将费心求来的护身符塞他手里,而后飞快转身离开的身影。

那护身符被他那夜烧焦了一角,却没扔。

衔池规规矩矩跟着嬷嬷走,突然哆嗦了一下——像是雪地里将行踪暴露无遗的小动物,被什么猛兽盯上的那一刻,本能地颤抖。

衔池在心里摇摇头,许是天冷,又下了雪。

她不喜雨雪。连带着跟这座宫城久别重逢的感慨都淡了。

宁珣依然望着那列舞姬的方向,侧头吩咐身边的小太监:“天冷,多添些炭。”

小太监瞪圆了眼睛,哪还会冷?旁的不说,设宴的正殿,地龙烘得都让人微微发热了。

但殿下的吩咐哪是他能置喙的,小太监应了一声,刚要麻溜去办,又听太子殿下补了一句:“偏殿也添些。”

话音刚落,宁禛走到他跟前,行礼的动作透着股吊儿郎当的散漫:“皇兄。”

刚好那列舞姬进了偏殿,宁珣收回视线,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弟。”

宁禛将方才的一切尽收眼底,心情颇好地笑了一声,跟着宁珣踏入殿中。

酒过三巡,负责席间歌舞调度的内侍上前请示:“殿下,夺月坊进献了一批舞姬......”

这话起头时宁禛便不动声色朝上首望去,还不等内侍的话说完,太子便道了一声:“准。”

但他似乎对此无甚意趣,只又添了一杯酒,举杯饮尽。五公主倒是停了吃果子的手,巴巴儿望向殿外。

宁禛在心里嗤笑一声,转了转酒杯,远远望了熙宁郡主一眼——她自小养在太后膝下,虽是郡主,可也与皇子公主无异,这样的场合,必然有她一份。熙宁似是无聊得狠了,同随侍一侧的宫女说了句什么,便离了席。

可惜了,宁禛心想,错过这样一场大戏——他很想看看,先皇后那支桃夭时隔十年再度出现在太子眼前时,他这纯孝嫡子会是什么神情。

殿里的丝竹声停了停,再起时便转了旖旎调子,是京中正时兴的曲儿。舞姬鱼贯而入,面上皆仍覆着薄纱,只是换成半透不透的样式,既能看清相貌,又仿若隔了云海雾霭,并不真切。

衔池被围在中央,众星拱月。她师承昔年称得上京中第一舞姬的宋弄影,却又隐隐更胜一筹,身段虽柔,却充斥着蓬勃的力量感。旋挪翻腾间,足腕银铃声声,扰人心弦。

殿中方才还嘈杂着的推杯换盏声弱下去。衔池借着半转身的动作,望了坐在上首的太子一眼。面纱覆住下半张脸,露出她微微上挑的一双凤眸,眼波流转间,似能勾了心魂。

方才她余光瞥见他的时候,见他只是端详着手中杯盏,似乎对下面正跳的舞没什么兴致——所以她才偷偷打量他一眼。他左肩的箭伤不浅,这才半月不到,怎么敢喝这样多的酒?

却不期然与他视线正撞上。

于是她那一眼,便成了刻意勾在他目光里的钩子。

宁珣的手一顿,她的视线恰随舞步转开。

他低头,又满上一杯。

确实算是上佳。他轻笑了一声。

可他对歌舞一向平平,如此看来,这回他这二弟,可不太上心。

宁禛动筷夹了一道凉拌鱼片。

不过开胃菜而已。他朝上首举杯示意,笑着饮下一满杯。

正是宁禛酒杯搁在案上的这刻,丝竹声转。陌生却又熟悉的曲调悠扬而出,席间众人皆是一愣。

舞姬们分两列慢慢退下,只留下正中一个。

衔池闭了闭眼,起势,早就烂熟于心的舞步随乐声滑出。

裙袂起落,银铃一响。

“桃......夭?!”五公主惊呼了一声。

衔池不去看席间众人的脸,她专注在这支舞里。一样的地方,一样的舞,甚至连周围的反应也是一模一样。一霎间,她竟分不清这是前世,还是今生。

又或者二者并无区别。

宁珣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攥,手背青筋暴出,酒盏顷刻间爬上蛛网般的碎纹。

他尽力克制住神情,双眼死死盯着台下的身影,只觉浑身血液逆流。

左肩的伤突然疼起来,顺着心脉,牵连而下。

宁禛从上首收回视线,端起酒盏,掩住唇角几乎压不下去的弧度。

嫡长子又如何?他的好皇兄啊,这层身份,这样的生母,才是对他最恶毒的诅咒。

衔池只管一心一意地跳着,如前世一般,她依着他们要求的那样,逐渐靠近宁珣。

她还记得,前世那时候,宁珣不准人近身,她甫一靠近,他身边的内侍便做出要拦的动作,她自然不会自讨苦吃,便慢慢退了回去。

可这回......内侍依旧尽职尽责地要拦她,宁珣却抬了抬手,两侧侍立的太监立马低下头,不再拦她。

衔池迟疑一刻,注意到一侧二皇子的视线,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着舞步一点点贴近宁珣。

两人间还有一段距离,她的袖子漾开,若有似无地擦过他侧脸。

宁珣的视线默然追着她,却并不像是透过她回忆什么或是追忆谁——只是单纯地在看她宋衔池而已。

因为是不一样的。母后昔年一舞,只是跳给父皇和他看——旁人也没有资格能看皇后一舞。她贵为一朝之后,又是一身傲骨,舞姿里尽是雍容清贵,不为取悦任何人而献媚。虽名桃夭,可这舞却更似梅,凌霜傲雪。

那时帝后恩爱,如胶似漆,颂为佳话,普天之下莫有不想效仿的女子。于是桃夭一舞传出了宫墙。

但京中舞姬作舞,自然以其观赏性为重,桃夭传来传去,也便改来改去,才成了如今的样子。

不过京中已有数年不曾见过此舞了。

这舞,同皇后一样,成了宫墙之中某个不可言说的禁忌。

衔池转身背对着宁珣,似是要随舞步离开。宁珣抬手按了按侧脸,她身上的舞裙是绸制的,幼滑冰凉,拂过脸颊时的触感分明。

银铃的响声猛地一停。下一刻,她后仰腾空,裙袂在空中一划,向他怀中坠来。

像折翼的鸟儿。

衔池心脏发紧——倘若他不伸手接她,她落不进他的怀里,便会直接摔落在地。

她在夺月坊练这个动作时,曾不止一次地质疑过。但梅娘只笑着点点她的心窝,拖了长音同她道:“把你的心放进肚子里去。他若是准你近身了,又如何会不接你?”

她的滞空已经做到了极限,可也不过短短一息。衔池下意识闭上眼,在身体下坠之前,腰背却突然靠上一只有力的臂膀。

她猛地睁眼,宁珣将她一揽,稳稳收进怀里。她睁眼时,便正对上他双眼。而她急促的呼吸也缠上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冰凉的丝绸下,他掌心热度贴在她后腰,浸染过她。

那一刹间,她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从她于此时此地献舞,到东宫无数日夜,再到火海里那次回头。

宁珣低头,他望过来的眼神很深,深得像是要将人吸纳其中。衔池被他看得心底发颤,绷直了小腿,借着他的小臂向后一仰转,翻落在他身后。

她舞步轻巧,银铃阵阵,离他愈来愈远,回到殿中,继续跳完了这支舞。

桃夭的舞乐乍歇时,四下里静的出奇,一时竟无人敢出声。宁勉犹豫再三,正要离席说点什么,便听突然之间宁禛抚掌而笑,连道了三声“好!”

由备受圣人宠爱的二皇子领头,席上才慢慢又热闹起来。一众舞姬上前行礼,宁禛看了一眼太子的神色——可惜他神色如常,最初听见桃夭那一瞬间的失态早被掩下去。

“既然二弟说好,那便都赏。”宁珣淡淡瞥向底下谢恩的一众舞姬,似是在找寻,望向衔池时才停了停,“她,留下。”

衔池长出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谢恩。

席上五公主同宁勉对视了一眼,皆是隐隐有些担忧。

不为旁的,每逢年节,向东宫进献美人儿的便有无数,舞姬更是数不胜数,可太子一次都没留过人,无一例外。

这回却因桃夭破了例......无论怎么想,都叫人不安。

衔池随舞姬一道退下去,又在殿门外,被嬷嬷单独领了去。

被太子亲口点过要留,她的身份暂还未定,嬷嬷便先寻了个地方将她安置下,想了想,又指了个小宫女来,既是暂且照顾她起居,也是看住她,莫要让她在这宫城内冲撞了贵人。

小宫女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看着便讨喜,朝衔池一礼:“奴婢蝉衣,特来伺候姑娘。姑娘且先将就住这儿,待太子殿下安排。”

衔池笑着应下——她记得她。

上一世来她身边差使的也是蝉衣,小丫头比她还小上两岁,活泼又烂漫,开心果似的,很会哄她开心。唯独一样,蝉衣对她去接近宁珣这事儿,比池家还要积极一些,一心盼望着她能成了太子侍妾——蝉衣想着,这偌大的东宫,连一个女主子都没有,即便是侍妾,那也是头一个,自然不一样。

有宫人送来厚实冬衣,衔池这一路吹着冷风,冻得厉害,泡在热水里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夜早便深了,她沐浴出来便只穿了寝衣。

蝉衣左右看了看她,“姑娘只穿寝衣......”话未说完,她不知心领神会了些什么,连连点头,在衔池疑惑的目光下,扶着她坐到妆镜前,又苦恼道:“深更半夜的,姑娘来得匆忙,这儿还什么都没有呢......莫说胭脂水粉,便是根好看的簪子都没有!”

衔池看着她,叹了口气。果然。

蝉衣显然又会错了意,当即宽慰她道:“不过姑娘生得天仙似的,不用那些俗物也好看!何况一会儿太子殿下过来,将姑娘安排好了,定会给姑娘赏赐。”

衔池拍了拍她的手,“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今儿时辰已经不早了,太子殿下席间喝过酒,该是会回去好好歇着。我们安心等着明日就是。”

按上一世来看,蝉衣操心的事儿很是多余——宁珣今夜压根便不会来,日后对她也没什么正经安排,她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以舞姬的身份待在东宫里,但胜在没什么限制,自由得很。

不过赏赐倒是不少,随便什么缘由,他都会赏东西给她。

天气好会赏,天气不好也会赏,他心情好时会赏,他不顺心时赏赐也没断过。应季应时的物件儿流水似的送来她这里,彰显着太子对她的宠纵。

最初宫人还会暗暗咂舌,偷偷议论她这不清不楚的身份,后来见太子对她宠纵非常,也便没人再去在乎她舞姬的身份。

衔池这话一出,蝉衣便像是泄了气似的,低低应了一声“是”。衔池奔波了一天,早就困倦了,对着妆镜解散头发,便招呼蝉衣也下去睡。

蝉衣替她铺好床,到了要灭灯时,却磨磨蹭蹭地,犹不甘心似的望着外头。

衔池拥着又厚又暖和的锦衾,知道她等下去也是无用,但也不催她,只翻了个身,背对着烛火。

是以等她听到蝉衣又惊又喜地行礼道:“殿下!”时,还未反应过来。

衔池“蹭”地一下从榻上坐起来,不可置信地转身,当她真真儿看见宁珣那身蟒袍时,才倏地下榻行礼,“民女宋衔池,拜见太子殿下。”

蝉衣已经识眼力见儿地退了出去,屋里一时只剩下两人。

宁珣没叫起,她便只能伏着身子,眼前是他蟒袍的衣角,金线绣出的金蟒栩栩如生。

他为什么会来?

或者更早些的时候,在殿中,他又为什么准了她近身?

衔池咬紧下唇,心念飞转。

不会无缘无故就同前世不一样的。

其实原因也很显然——因为这一世她早便见过了他,他也早见过了她,三面。

第一面,护国寺,她鬼鬼祟祟半夜入废弃佛堂,恰好撞见他杀人。

第二面,夺月坊,她不知怎的触了他的逆鳞,被他怀疑。

第三面,上元夜,她亲口告诉他,她将要入东宫,阴差阳错下还拉了他来挡箭。

这三面的宁珣,与她前世记忆里的人大相径庭。

那眼前这个呢?他今夜来此是何意?

不过无论如何,总不会是知道她曾见过他的。那三面他皆戴着面具,也改了声线。何况怎么会有人,敢将安坐东宫的当朝太子联想到那人身上?

如果她不是重新活过一次,她也压根不会将这两人想到一起去。

衔池刚凝了凝神,便听他道:“起来。”

衔池依言站起身,这才正面看清他的脸。

同她记忆里的脸分毫不差——这一刻她才短暂意识到,她对他的一切究竟熟悉到了什么地步。

他生得极好看,瞧上去甚至显得有两分多情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挡住上半张脸时,又显得冷峻非常。

她站在床榻和他中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屋里暖和得很,为了睡得舒服,她连足衣都没穿,此时光脚站在地上,便觉冷气直往里钻。

宁珣自顾自坐到床榻边,见她仍站在原地不动,又扫过一眼她踩在地上的脚,抬眼道:“坐吧。”

衔池尚未摸清他的心思,他这样不按常理出牌,倒叫她开始怀疑起自己。

会不会是她露馅了?

他若是发现了她见过他戴面具时的样子,会怎么样?

先试探,套话,再审问,还是直接杀了她?

她心绪乱成一团麻,还在思考着该如何应对,身子倏地被往后一带——宁珣一手搂住她的腰,如同今日在殿上时一般,只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带到身前,依着惯性一转,将她放平在榻上。

一切不过电光火石间。衔池平躺在榻上,腰下还压着他一只胳膊,他半俯下身,直视着她双眼,似在探寻什么,语调缓慢:“你在怕孤?为什么?”

衔池霎时心跳如鼓擂,她下意识攥紧了他的外袍:“衔池不敢。衔池只是第一次见殿下......难免紧张。”

“不敢?”他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方才在殿上,孤看你敢得很。”

他的语气让她觉得不安。这样的语气,更像是戴上那半张面具后的宁珣。

他靠得很近,近到他身上的热度慢慢包裹住她。呼吸相缠间,她闻到缠绕不去的酒气。

他这是......醉了?

作者有话说:

两人身边人的态度be like:

青衡:杀了她杀了她!

蝉衣:上了他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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