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个时辰前, 当那辆无端停在姜府门前并“拐走”了府上小主子的淡墨色马车刚刚驶离,后脚尚书府的大门就又被人叩响了来。
小厮熟稔地打开府门,待看清来人后却不免怔了下:“大, 大殿下。”
“岁岁可在里头?”对方挥手免了他的礼,声音中似乎掺杂着些焦急, 又好像...
有几分勉力压制的怒气。
“姑, 姑娘...”他周身都是冷的, 小厮愣了愣, 方才迎着他难看的面色,艰难道:“姑娘她前不久刚出府了,眼下并不在府中。”
小厮回话时声音不由往下压了几分,生怕惹着他不快。
大皇子这神色,怎么看着如此叫人害怕呢?
下人寻不到多少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只知对方像是那山野间的狼, 恍若恨不得把什么东西给撕了再一点点侵吞入肚似的。
他不禁抖了抖,才颤着声, 多解释了句:“姑娘虽出了府,可老爷夫人却是在的, 小的这就去通报——”
小厮话音未落,却被人冷声的“不必”二字给打断了。萧祈往身后的侍从那瞥去一眼, 手抬木箱的侍随们就恭敬地将东西尽数放在了姜府门前。
“这是给尚书和夫人的拜礼,你着人抬进去, 本殿就在这外头候着, 不多叨扰了。”
萧祈立在檐下, 门前的石狮巍峨, 少年像一根孤傲的青竹, 挺着脊站在那儿, 远望着那方匾额,似在守着什么。
他知现下时机未成,自己不该在此。
可他等不了了。
他想见她。
早在观星监说出立后二字的那刹,萧祈心底苦守的最后一道防线便溘然崩裂。
大皇子明白,自己原本徐徐图之的谋算在那一瞬起已然成了死路。
那人不曾留给他半分余地。
萧祈垂在身侧的手一点点紧握成拳,正小心搬着箱笼的小厮骤然闻到了股似有似无的血腥气,淡得恍若是他的错觉一般。
“难道我不小心伤着哪了?”他小声嘀咕着,低下头,却只看到了手中那个沉甸甸的漆红木箱,上头还刻着同色的徽印。
多宝阁...
下意识辨出那徽印名号的小厮怔了怔,眼睛也给瞪圆了。
难不成便是京城中声名鹊起的那家?
他虽未曾亲眼得见,但也曾听别府的下人闲谈时说过——那阁中之物可是能引得京中贵人相互争抢的宝贝,一物可贵逾百金。
那大殿送来的这一箱子...
小厮不由倒吸了口凉气,不过好歹他也曾见过比这更大的场面,抬箱的手颤了颤,很快便也稳住了,只是...
大殿对他们姑娘,是当真上心啊。他暗自偏过头,觑了眼那挺立在府门下的少年郎君,心中不禁感慨。
萧祈这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暮色西沉,又一次劝说未果的姜大人叹着气,重回府中。
姜淮倒不是心疼什么,只是大皇子万一累晕过去,不还得算在他们府上?
本就有些郁郁的尚书大人心更累了。
平日也没见大皇子如此执拗啊,怎生今时竟如此反常?
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招婿未果的姜大人倏地起了个念头——今日大凶。
就在姜淮正考虑要不要如自家夫人那般,寻个佛寺拜上一拜时,观星监正使于金銮殿上的那番论断再次他在脑中炸响。
素来文弱的户部尚书时常也会生出痛殴同僚的冲动。
可见神佛星象,都不可靠。
他步履虚浮地跨过府门,身上的官服仿佛都暗淡了许多,似可和外头的微末日色相较一二。
而此时的姜府大门外恰巧又迎来了位新的客人。
陈容左手提着两簇色泽鲜亮的糖葫芦,右手抱着一摞子书,自然而然地走到守门的小厮前,将书递了过去,果子却是留着了,面色薄红:“你们姑娘可歇下了?我,我有些话想寻她说。”
闻他此言,手臂隐隐作痛的小厮却是连这点酸劲都顾不上了,而是先瞅了眼不远处的站着的大皇子,然后才颤巍巍地接过那一摞话本,表情有些莫名的苦涩。
“公子...姑娘她还未曾回府。”
陈小侯爷并不知他这难言的苦涩从何而来,听人说小姑娘未归,他脸上的薄红褪去了些,但那周身的气质仍是温和的。
“不妨事,我——”陈容紧忙摆了摆手,正要继续说些什么,身旁却突然多出一道暗影。
“岁岁也是你能寻的?”
他声线冷的很,里头的怒意却十分鲜明,仿佛要将人冻成渣,再一点点烤化了:“要献殷勤往别处去,唯独这尚书府,是你不能来之地。”
“滚。”
陈容还没反应过来呢,便被人这赤/裸/裸的滚字击了个正着。
他回头看向萧祈,也认出了他来。
对于姜府与贤妃的那些旧账,陈容并非浑不知情。
多少是个侯府,哪能对这京城中的事一无所知呢?
但大殿下这不是不喜这门亲事么,两府又无白纸黑字之约,他为何就不能求娶,不,入赘了?
想到这,历来受了些家中偏宠的小侯爷脸也不红了,两手一叠,作了个揖:“原是大殿...”
不等萧祈回应,那长相清秀俊朗的年轻公子便笑着道:“我已和姜姑娘定亲了,婚宴那日若大殿有空,还望殿下务必赏脸。”
他可是有名有分之人,到这尚书府,实属当然不是?
陈容话音刚落,原本静立在屋下的大皇子陡然伸出手,死死攥住了他的衣领,面色铁青:
“你说什么?”
一旁的小厮见势不妙,赶忙拔腿就冲进了府院里。
救命!
老爷你要是再不来,外头就要打起来了!
不过好在这战火最终也没燃起。
在萧祈动手的那霎,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闯入了他的视野范围内。已习惯性向来往车轿分去一丝眼神的大皇子此次也不意外。
正如他之前无数次所做一般,但...
这一次,有了例外。
“岁岁。”望着少女那副粉妆玉琢的容颜,萧祈愣了几息,方才唤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却是哑了。
那是他曾在梦中描绘过一次又一次的容颜。
是他心之所向。
正在纠结到底是缩回去还是不缩回去的姜岁绵动作一顿,思忱半秒后,小兔子慢吞吞地将自己整个身子都挪到了马车外。
顺带伸手将上头的帘面给按了个严实。
待她准备下马时,身前却突然多出一只搀扶的手。
是萧祈。
姜岁绵长睫轻眨,还未有什么动作呢,左侧就同样被人给堵住了。
就是那手的主人...不大相同。
看着一左一右伸在自己跟前的手,小姑娘不知为何,心里倏地生出了点小小的、有些难言的情绪。
见她怔住了,大皇子喉头滚了滚,用尽全力方才止下了上前将她拥在怀中的冲动。
而旁边的陈家公子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也不伸手了,反倒直接往前跨了一大步。
竟是打算就这么将人抱下车。
萧祈眉头一拧,侧身要挡。可正在此时,他们争抢的对象却是先动了。
姜岁绵纤细白皙的手一动,搭上了——
马车一辕。
她自个跳了下来。
然后与自家爹爹同样难言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身陷敌营的人儿眼睛骤然一亮。
不过不等援军发力呢,小姑娘的小臂却是倏地被人给挟住了。
“大殿下?”姜岁绵看着拉住自己的人,抿抿唇,困惑道:“你这是做什么?”
萧祈感受着指腹下灼人的温热,撞入眼底的是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
“岁岁...”大皇子声音哑着,好一会儿才寻回气声:
“他说的定亲,可是真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是有谁逼婚于你!”
“你心中分明无他...”
萧祈言语急迫,一句接一句,恍若炉上即将烧开的水,就差那么一点,就要顶开那上头几近碎裂的壶盖,裹挟着无边的怒火倾斜而下。
姜岁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大皇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竟一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了。
她确实是想定亲来着,可这不是没定成么?
至于逼婚,小姑娘的视线不自觉投往了自己身后。
套上缰绳的骏马安静地站在那儿,左蹄微微抬起,时不时踩弄着那青石缝隙里长出的浅黄杂草。
少女沉默了。
而一旁慢了一步的陈容盯着他挟在人小臂上的手,奋力就是那么一挡。
“殿下无凭无据,为何空口白牙就说逼婚二字,更何况大殿又如何能知,姜姑娘心中无...”我
他话音未落,却是被人红着眼打断了去。
“岁岁心中之人,自始至终都是我。”
萧祈垂在身侧的手一颤,却又顾忌着什么,没有将身前这讨人厌的东西给推开,可那话中的冷意和愤怒却是再真切不过。
恍惚间居然和他父皇有了那么丁点的相似。
但终究也不过万一之数。
就像一把注定藏锋的剑,在怒急之时不慎露出了剑尖。
随他话落,姜府门前陡然陷入一片死寂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形地弥漫开。
火急火燎赶来的姜淮已然懵了。
他透过空气中那宛如实质的火光,和自家乖囡远远对望。
尚书大人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迎着萧祈凶恶到令人惊惧的目光,小侯爷的耳朵尖却渐渐被日色给染红了。
他的衣摆被人小小的扯了下。
他顺着那力道侧过身,让出些许位置来,“姜姑娘...”
刚刚还能言善道的小郎君又有些结巴了,笨拙地寻着话头到:“我,我给姑娘带了糖葫芦和话本,城西那位老,老翁还是不在,只好又寻了别家的...”
被人攥了一路的糖葫芦总算是送了出去。
暮色温和,陈容仿佛闻到了阵极淡的梨花香气,就是不知从哪儿飘来的血腥气,扰乱了这股梨香的清甜。
萧祈望着他这旁若无人的殷切模样,喉间恍惚涌出股黏腻。
大皇子将口中的血一点点咽下,正要忍不住动手时,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果子就这么撞入他眼底。
“岁岁...”萧祈眼中刚燃起一抹喜意,却见那捧着糖葫芦的小姑娘分了一串一模一样的给旁人。
他唇边的笑意顿时就消失了。
姜岁绵看着近在跟前的大皇子,有些奇怪。
她这辈子都不缠着他了,萧祈不该趁机离她远远的,与他心上人缠绵才对吗?怎么还总是做出一些不对劲的举动?
莫不是当真伤到了脑袋,到现在还没好?
那厢萧祈的目光也寸步不离地落在了少女身上。
有些情感压抑太久,便如陈酿般一点点涤净了所有杂污,愈久弥香。
他望向她的眸中甚至有一丝贪婪。
那是迷途者望向天边星辰时,那无法压抑住的渴望。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沉溺于其间的大皇子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之处。
姜岁绵澄澈如水的清眸中有不解,有困惑,有惊疑,但唯独缺了那份对他的喜欢。
那份一眼就能读出的、炙热的喜欢。
这点细枝末节的变动让萧祈慌了神。
哪怕刚才亲耳听闻她定了亲,他也未曾如此慌张过。
他突然怕了。
“岁岁。”萧祈陡然上前一步,缱绻的眸中似乎藏着一丝祈求:
“你等等我可好?”
再等他一会,只要那么一会,他一定会娶她为妻,相守白头。
毫无征兆的,大皇子又一次陡然伸手。
像是要抓住些什么。
可惜这次他却未能如愿。
在旁边皱眉盯了良久、早有准备的小侯爷身子一动,就这么横插了过去。
他挺直背,向那边不依不饶的人直言道:“我不日便要入赘姜家了,殿下若有什么想要与姜...岁岁说的,与小生言也是一样的。”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思,陈容话到嘴边的姑娘二字顿了顿,换了个说辞。
若非事出突然,他眼下本该就与她定亲了哇,名正言顺,他有什么好慌的。
不过这京中的消息是不是有哪里不对,不是说只是贤妃娘娘属意,大皇子却不喜这门亲事的么?
他怎么觉得大皇子很是觊觎他的新妇呢!
嘿,还好他动手快。小侯爷心道。
说完,勇面敌军的陈公子可能也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摊牌放完狠话后,他一不做二不休地隔衫牵住了少女的手臂。
正如萧祈刚才那般。
而等被大皇子没头没脑的一句“等他”问得有些懵的小姑娘反应过来,自己已然被人牵着手,走向了尚书府大门。
别说萧祈了,就连在旁围观的姜大人并着几个小厮和侍从,都齐齐愣了一会儿。
在跨过府门的那霎,回过神的小兔子下意识侧过头,往安静停着的马车那看过一眼。
日落时,连同都城中的风也温柔了许多,马车帘面下缀着的诸多宝珠颤了颤,撞动间发出轻微的细响。
矫健的白马扬起头,从鼻尖呼出一口长气来。
姜尚书看了看那个胆敢牵着他宝贝女儿的手从他身侧走过的狂徒,又瞅了眼那厢明显被气住了的大皇子,一时不知道该把目光投向哪边。
陈容步子迈的快,不出片刻,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便将将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小侯爷虽红了脸,却不会放过这难得的良机。他感受着从指间传来的温度,刚想放慢步子,腕处却猛然一疼。
那种疼只一刹,却是痛到让人不受控地松开手来。“嘶——”
在走出旁人视野范围内的那瞬,二人相触的地方就此分离。
姜岁绵闻声朝他望去,“怎么了?”
却是不自觉缩回了手。
“没,没事!”陈容忙摇了摇头,待人将目光转走,方才暗自瞥了眼自己的手腕。
一点伤痕都无。
他又试探着动了动,竟是无丁点痛意。
错失良机的小侯爷看着自己身侧那方足矣让人倾心的侧颜,真真是欲哭无泪了。
而距他几米开外,一颗小圆珠悄然滚落至层层落叶中,再也寻不见。
尚书府前,姜大人顿了顿,缓缓望向了不远处的萧祈。
“大殿下,你...”
“可有碍?”他迟疑半晌,方才憋出这么一句来。
萧祈望着那空****的府门,勉力压下喉中腥甜,闷声道:“无妨,多谢尚书大人挂心。”
姜淮:“殿下言重,眼下天色已晚,不如...”
秉承着主人家的礼节,按理他此刻该出言寒暄两句,顺带留上一留,方显礼数合宜——
“下官派人送您一送罢。”他道。
能走一个是一个。暂时决心视礼数于无物的姜大人如是想。
大皇子听着这委婉的赶客之语,哪有什么不明的。他神色幽深,却并未多做痴缠,只周全地又行了半礼。
姜淮看着萧祈转身离去的背影,由衷松了口气。
他现在只庆幸,眼下时辰偏晚,四处都没瞧见什么人,顶多有个赶马的车夫。
自己人自己人。
嗯...嗯?
那车夫呢?是何时消失不见的?
还有这马车——
清风拂过,车上的帷幔被轻轻吹起一角,不过也只一息,它便又靠自身重量坠了回去。
大皇子的步子忽而滞了下。
他微侧过眸,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这辆自始至终都未曾挪动过毫分的马车上。
那淡墨色车身之上,并无姜府徽记。
萧祈沉默着,十息之后,他陡然伸出了右手。
五寸远处,坠着马车一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