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渊帝垂着眸, 看着自己重归空**的掌心,并未就此事再多说一字,而是又一回如常般哄道:“时辰已晚, 岁岁不若用了膳再回府。”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悄然溜进殿内,虽有了些暮色, 但也不算太迟, 小姑娘步子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却仍旧未曾回头。

她的声音是惯常的娇甜, 可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我还撑着,多谢圣上。”

她早该回了的。

被驳了数次的帝王面上也无甚怒意,只是简单地应了个“嗯”字。

空下来的茶盏被他移到一侧,若有若无的梨花香停在杯壁上。

战战兢兢朝那儿望过去的大太监分得了天子一丝眼神。

身经百战的太监总管突然悟了些什么。

那厢的小姑娘刚走到殿门前,却见有道身影比她更快地跨了出去。

正和守在殿侧的小太监吩咐着:

“啊~~小东子你去吩咐膳房, 告诉他们今日又不必传膳了, 然后走趟太医院,让人把那副汤药再煎一副过来...”

“算了, ”挥着拂尘的曹公公似是想起什么,摆了摆手道:“还是将太医一起领过来罢, 这政事繁!重!至此,圣上又此般不、思、饮、食, 如何扛得住。”

小太监愣了几息,方才迟缓地点了点头, 应了声是。

他一边跌跌撞撞往御膳房跑去, 一边悄悄揉了揉自己发疼的耳朵。

只是在心中嘀咕着, 师父今日的嗓门, 怎么如此之大?

精准标注的重音就这么落入了姜岁绵耳朵里, 小姑娘鼓了鼓腮, 毫不犹豫地踏出了养心殿的殿门。

这么低劣的计谋,她才没这么蠢呢。

用余光目不转睛看向一处的曹公公眉头紧蹙,脸都皱成了苦瓜皮。

要糊弄住姑娘,当真好难。

深觉此事无望的大太监艰难地叹出了口气来。

正当他颤着腿,准备回殿中复命之际,一抹桃红色骤然从他身侧划过。

小姑娘提着裙,恨恨地再一次跨过了那道不久前才走过的殿槛,凶巴巴的:

“我又饿了,要吃松鼠鳜鱼、酒酿圆子、炸藕丸...”

她气呼呼地报着菜名,深刻体会到柳暗花明这四字的曹陌险些落下泪来,忙不迭应了是,顺带打发人追去了御膳房。

而端坐于那方龙椅之上的人,却是笑了。

碎阳镀金,眉间欢喜。

*

又大半个时辰过去,姜岁绵肃着张脸,像个小刺猬似的,不由分说地把最后一筷鱼肉放进人身前的白釉瓷碗中,模样瞧着凶狠极了。

眼下她是真吃撑了。

在严肃拒绝掉为自己揉肚子的宫娥后,终于坐上回府马车的小姑娘倚着车壁,悄悄在小腹上揉了揉。

外头遮挡的帘面却骤然掀开了来。

看着来人身上的月白常服,受惊了的小兔子瞪着眼,下意识将手往身旁一放,然后挪到了最里头的位置上,略有些结巴地道:“我,我真的要回府了!”

别想再诓她!

“嗯。”闯入她马车的人神色不改,好似全然看不见少女眸中明里暗里的推拒之色,在那方宽大的榻上随意寻了个地坐下。

那距离不远不近,还在考虑躲或不躲的人儿纠结了一会儿,见对方没什么动作,心底那些许的防备终是渐渐卸下。

马车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驶出宫门,帝王微抬起手,从旁侧的暗格中取出一物。

此时的姜岁绵并未觉得哪里奇怪,脑中甚至不自觉冒出了个不相干的念头。

要批折子的话,是不是还缺了笔墨?

可雍渊帝并未让人寻来这些东西,他分明的指骨微微一屈,叩在了身侧的位置上,说出的话与当**宴之时一字不差。

他说:“坐这来。”

姜岁绵发散的思绪兀地一凝,想也不想便摇头道:“我不...”

可她话音还未落呢,却忽而愣了瞬。

她望着帝王手中的东西,澄澈的眸子迅速眨了好几下。

可惜眼前之物并无半分变化。

不是错觉。

少女的视线极为缓慢地移到了那书的主人脸上,“圣上...”

“拿这个做什么?”

君王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一派的矜贵肃然,与他批阅奏章时的样子别无二致。

但此刻呈在他跟前的,却并非什么关乎一朝的军机大事,而是一本落于各家书铺,多供闺阁女子闲时消遣之用的玩物——

俗称,话本子。

此时落在雍渊帝手里,倒是有些不搭了。但拿它的人却浑不在意。

他只是屈起指,又唤了震惊的小兔子一声,并道:

“不是想听话本?坐这来。”

马车穿过嘈嚷的街道,平稳行着。看着语带诱哄的猎人,仍存几分的警觉的少女怔了怔,又摇起了脑袋:“这本我看过了,不想听。”

帝王指尖轻拂过暗格,手里的话本瞬时换了本旁的。

却是毫不意外。

小姑娘移开眼,都不带迟疑的:“这本我也看过了。”

总之都看过。

被敷衍了一次又一次的雍渊帝面上并无愠色,只淡淡将翻开小半的话本阖上,拿着它在身侧铺就的软榻上轻敲两下:

“朕给你讲别的,坐这,乖。”

姜岁绵狐疑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试探着移了小半寸,随后便再怎么也不动了,“圣上就这么讲罢,那儿离冰远,不要。”

雍渊帝瞥了眼近在咫尺的冰盆,没有拆穿小姑娘这连拙劣都算不上的谎言,而是当真顺着她开了口。

“先帝好美色,勤于留嗣与后妃。其中有一妃得他盛宠,封号为宸...”

“等等。”

帝王的如翡玉般的嗓音应声而断,他眉心微微一动,望向那边陡然出言的人儿。

“圣上口中的先帝...”姜岁绵抿抿唇,问:“是真的先帝吗?”

看着似乎有些惊疑的兔兔,被问之人却并未直言,而是笑着道了句:

“那岁岁往日看的话本里,写的可都是真的?”

自然是假的。

可谁会在话本子里提先帝啊。

小姑娘不说话了。

倚着车壁的人儿不自觉动了动,离得与他更近了一点。

雍渊帝眼中**开一抹轻浅的笑,方才温声继续道:“宸妃自入宫起便独得帝宠,甚至后来曾让先帝动了废后之念。只是彼时皇后虽势弱,但并无错处,而宸妃圣宠优渥,却多年未有子,在御史台死荐后,先帝便未曾再提及此事。”

“直到一年后,皇后忧思过甚而崩,而宸妃却逢此时被诊出怀有龙嗣。众臣心知继后人选恐定,未曾想宸妃小产,最终只晋为贵妃。”

帝王的声线是一贯的平淡清冷,讲起话本来也是那般不疾不徐,让人恍觉他讲的仿佛不是什么故事,而是史书经义、贞观政要。

每每都要听困的姜岁绵此次也不例外,而且...

“陈妃为什么会小产?”小姑娘慢吞吞打了个哈欠,腮帮子鼓着,不解地问。

雍渊帝垂眸望着她,神色未变半分:“被克的。”

克?姜岁绵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软软道:“哪有人能有那个本事,直接把人给克死呢?不然我外祖他们也不用驻守边疆了,直接把敌族首领克死不就好了?陈妃腹中胎儿指定就是谁害的,非要诬到别人脑袋上。”

君王攥著书的指尖微颤了下,却转瞬恢复如常,好似什么都未曾变过一般,那厢的小姑娘未有所觉,仍在碎碎念。

“更何况陈妃的身孕便是定是真的身孕吗,万一是旁人设局害她,又或许是她自己动手,想要将有心害她之人提前揪出来呢?”

“总之命理相克这个理由是站不住的,”姜岁绵抿着唇,颇有几分胡搅蛮缠之姿:“圣上编得不好,下次别再编了。”

他这张脸,真的不太适合讲话本子。

图穷匕见的小兔子说完,又往外挪了几分,倚着窗乖乖闭上了眼。

她先避避,等马车停下再睁开好了。

雍渊帝侧眸望着,外头的日色渐渐暗了些,却仍旧留了缕残阳落进了这马车之中,此刻打在人轻颤的睫上,像是存了些细碎金影。

他眉间含着笑意,并没有戳破。

只是等到那轻重交织的呼吸彻底平稳下来时,帝王的身子悄然微侧。

熟悉的冷香气萦绕在鼻翼,陷入梦中的人儿下意识偏过脑袋,蹭了蹭,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睡着。

等她再醒时,已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原驶向尚书府的马车绕了个几圈,终是又绕回了正道上。

而马车中悠悠转醒的小姑娘看着自己枕着的月白色,原还有些迷糊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大半,她直起身子,蹭地一下跑到了车帘处,二话不说就往外探出了大半。

马车不远,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恰时落入她耳:

“我已和姜姑娘定亲了,婚宴那日若大殿得空,还望殿下务必赏脸。”

姜岁绵抬起头,看着跟前两抹相熟的身影,她下意识回过眸,朝车内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