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自四方大夫的努力下, 治疗的药方总算出现眉目。姜佩兮便给杨宜写信,请她带着苑门的大夫来进一步商讨。

大夫们商讨时,姜佩兮和杨宜也在旁边听。虽她们都不通医术, 但两位上位者的关切态度,也算给了从医者定心丸。

待到星月升起, 热络了一天的商讨才结束,姜佩兮与杨宜也才得空抽身。

寂静的长廊上, 劳碌几日的杨宜心神疲累, 不由话也多了起来。

她语气感慨, 似乎惋惜, “您很适合做主君。假若是郡君执掌姜氏,或许杨氏会效忠江陵。”

“我不适合。”

走在她身边的姜佩兮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并且分析起自己的弊端,“我做不到权衡利弊,行事也不谨慎,总是任性而为。”

“江陵落到我手上, 只会一日不如一日。”她说。

杨宜看向身侧清傲的贵女, “可您的仁德,我们这些小门户实在是期盼已久。”

“仁德?”

姜佩兮笑了笑, “你觉得我仁德,只是因为我如今的所做, 恰好符合你的好处, 顺应了你的所愿而已。”

不善于权谋的姜佩兮一直很清醒, 她自顾走自己的路,“等到我做出有损杨氏利益的事, 你就不会觉得我仁德了。”

杨宜垂下眸,只平和地笑, “是我失言了,郡君勿怪。”

又走了段路后,姜佩兮开口道,“我想请杨主君帮我个忙?”

“郡君但说无妨。”

“我想请你陪我去见子辕,和他说会话。”

“我陪?”杨宜转眸看她,神情里多是不可置信。

“他不知道我在这儿,我没告诉他。”

姜佩兮解释自己这种极为奇怪的行为,“分开前,我和他刚拌过嘴,到这儿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和他说会话。”

写信请杨宜来东菏,除开公事,姜佩兮还有自己的私心。

她想见周朔,想和他说话,却没有单独面对他的勇气。她需要一个人替她遮挡。

“郡君想和周司簿说什么?”杨宜问她。

沉默着走出好一段距离,姜佩兮也没找出自己想和周朔说的话,不由苦笑。

“没什么想说的。杨主君随便说就行。”

至此刻姜佩兮终于意识到,她的所愿只是听到周朔说话的声音。

在去周朔所居庭院前,姜佩兮先回住处拿了件东西。

等她们到时,苍穹的月光明亮,整个庭院恍若积水空明。

姜佩兮与杨宜前后缓步走过院内的砖石,最终迈上台阶,走到门前。

熏黄的烛火点亮了屋子,里头很安静。

侍女早已过来将贵人的行程打算告知。

故而杨宜刚抬手敲响门扉,里头就传来一道干涩沙哑的声音。

“杨主君?”他像是下一瞬就会咳很久。

杨宜看了眼姜郡君,才开口道,“是我,周司簿。”

“苑门和东菏,这两边情况怎么样了?”

今日从大夫那听到话,成了杨宜此刻的谈资。

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周朔每说几句就要咳好一会。杨宜对此表示关心,“司簿现在感觉怎么样?要请大夫吗?”

周朔当然拒绝。

等公事聊完,周朔又对杨宜道谢,“这些日子,有劳杨主君周全东菏等地的事。我已写好给建兴的信,等事情结束后,周氏定会厚谢苑门。”

杨宜诧异望向身边静立的人。

她神色沉静,一直看着被光投在窗纱上的人影,手紧紧攥着什么。

杨宜怀疑姜郡君是把她在东菏所有的功绩都推到自己身上来了。

但她此刻也不敢把话挑破,便只含含糊糊地应下,“不用不用,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屋里又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

等到平复下来,他原本温和的声带像是被撕裂过,发出的声音破碎凌乱。

“她还好吗?”他问。

尽管没有指明对象,他们全程的对话也完全没有提及“她”。

但周朔问出口的瞬间,屋外的人都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

杨宜看向身侧,回答屋里,“还好吧。”

“她还在阳翟吗?”

“不在了。”

屋里人叹了口气,“回江陵就好,至少姜主君不会委屈她。”

杨宜想开口回答,却被身边的人扯住衣袖。看过去。姜郡君正对她摇头,她的眼尾已经湿红,被澄明的月光照着,看上去又可怜又皎洁。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杨主君成全。”

“周司簿但说无妨。”

“我想请杨主君帮我给江陵写封信。我想知道她的近况。”

杨宜的目光再度瞟向身侧,觉得这对夫妻真是一个比一个别扭。

对于周司簿的请求,杨宜没一口答应,而是提议道,“司簿为什么不自己写呢?你问到的,肯定比我问到的多。”

里头沉寂好半晌,才似无奈又似自嘲地说,“她大概不怎么看我的信。”

“我还是不打搅她得好。好不容易才不拖累她,不能再缠上去了。”他话语里自嘲自贬的苦味从门缝里溢出。

苦味像是藤蔓从地里长出,越长越多,越长越旺,缠住姜佩兮的脚,把她固定在这块地砖上,缠得她动弹不得。

藤蔓还在往上攀,捆住姜佩兮的腰,又攀上她的手臂,最终攥住她的心脏。

她的心口被挤得阵阵发酸。

终究是没能压住,姜佩兮泄露了她的抽噎声。

只一声,很轻,且细微。

假若不是非常细心,且非常熟悉。

绝不至于哭泣者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屋里断断续续说话人的声音一下顿住,连时不时的咳嗽声都没了。

方才还算恬静平和的氛围逐渐凝固。

风也停了,不敢来搅扰这片凝滞的水面。

“还有谁在外面?”他的语气已经不太好,像是质问。

杨宜看看屋外,又看看屋里,愣是没敢选出一边站队。

回答这声质问的,唯有沉默。

“杨宜!”毫不收敛语气的怒斥。

而与怒斥同时迸向屋外的,是木制门扉被猛得砸响。

“你把她带过来了?你怎么敢!”

语气里的温和从容消失不见,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凶戾,“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为宣泄心中无处发泄的怒火,门扉被砸得轻晃。

他像是笼中困兽。

姜佩兮想起了在建兴百兽园里见到的那只困兽,它一遍遍撞击牢笼,却无计可施。

可困兽是被外人锁在木笼里。而于周朔而言,打开房门的钥匙在他自己手里。

周朔将自己困于笼中。

他不愿意出来。

将手里的东西握紧,姜佩兮勉强挤出勇气,对里面发出要求。

“你别生气。”她说。

她这句话说的全无气势,甚至每个字音都占着湿漉漉的哭腔。

但无法否认效果很好。

朝着杨宜呲牙咧嘴的困兽被瞬间安抚。

他熄了声音,也不再捶打门扉。像是被刺激的猛兽看见了驯兽员,乖顺匍匐下来,安心等候她的抚慰。

杨宜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做的事有人接手。

她立刻退身离开,把地方留给他们夫妻。

“子辕。”她唤屋内的丈夫。

等了好一会,里头也不回应她。

姜佩兮担心自己刚才吞音严重,便在尽量压下哭腔后又喊,“子辕。”

可里头还是不理她。

她对周朔施予过多次这种不搭理的冷漠,此刻被他报复到自己身上。

姜佩兮不能忍受,委屈与无助一齐往外溢出,“你是不是不想理我?”

“不。”干瘪的回答。

手心越发潮腻。

姜佩兮开始担心,木头被汗沾上,是否会减少它的使用寿命。

“是杨宜带你来的,对吗?”周朔问她。

“算是。”

“你、你……”他气得揪着一个字念叨了半天,说不出别的话来。

“你被杨宜骗了。”

里头的人边咳,边为外头的人不值,“她把你骗过来。只要你来,姜主君多少要插手这边的事。苑门的围也就有解了。”

周朔的语气缓和下来,只剩替她的焦心,“你怎么能被她骗?姜主君没拦你吗?”

“我知道。”

里头静了一瞬。

姜佩兮便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杨主君想要什么。我都知道。”

“那你怎么还……”

“你在这里。”她往前迈半步,想靠近自己的丈夫。

“别过来。”

可里头的人却像是受了惊,“我会把病过给你。”

“我们隔着门。”

“不行。”他冷酷拒绝。

姜佩兮不再上前,却也没有往后退,“大夫们说快要研制出方子了,你要撑住。知道吗?”

“会的。”

将手中的木牌握得更紧,姜佩兮不得不承认,她害怕周朔的离去。她害怕无能为力的死别。

“你要活着,你必须活着。”她说。

可惦念的人不回应她,不肯给她这个承诺。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糊,眼眶烫得姜佩兮只能用眼泪降温,“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你不记得,我记得。”

姜佩兮开始历数周朔许下的诺言,“你答应过我,不再不声不响离开我。如果要离开,你会提前和我说。”

“你还答应我,不再把我随便托付给别人照顾。”她说。

“你明明还答应过我,不再不把自己当回事,会时刻考虑我们的家。”

越说姜佩兮越觉委屈,她的哽咽之音越重,“你什么也没做到。你这个骗子。”

“大骗子。”

她开始斥责他的行为,“你还跟我许诺,说不论我去哪里你都跟着。你做到了吗?”

所爱的责问一条条摆在眼前。

什么也没做到的周朔,只能哑口无言。

“对不起。”他对她道歉。

“我不要你的道歉。”她试图用最凶的语气和他说话,可在哽咽的哭腔中只表达出了委屈,“我要你履行你的诺言。”

“我不是很好。脾气心性都很糟,眼界谋略也不行。如果你觉得我很麻烦,觉得和我相处很累的话,等事情结束后,我们就和离,堂堂正正的。”

虽是在哭,可她的语气却已经平缓,“不要再让别人替你转交和离书。我很讨厌你这样的行为。”

没等里头的回应,姜佩兮俯身将手中握了很久的木牌放于地面。

“我在门口放了东西,你待会开门拿。我就先走了。”

时间在沉寂中过了许久。

周朔几次开口,却因不知道说什么而又闭上嘴。他这样快死的人,有什么能和她说呢,还能许下什么誓言呢。

在完全等不到声响后,他伸手拨开插销。

门扉开启的那瞬,柔和的月光晃到周朔的眼睛上。

天上的月亮皎白如霜,纤尘不染。

就像他的所爱。

在这么明洁的月光下,周朔看清自己皲裂的、全是裂纹的手。

越来越配不上了。他想。

白尘无暇的地砖上,孤零零放着一枚木牌。

周朔将它拿起,置于掌心。

月光柔和且明亮,将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是福牌,刻了“康宁”。

不太熟练的刻功,字的笔划断断续续,每一笔都刻了很多次。

这是她的字。

生命里最匮乏的祝福,最渴望的祈愿。

在这一刻,被他的所爱赠予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