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烛火点得很足, 通堂明亮。

明亮的烛光晃进姜佩兮的眼睛,弄得她视线模糊,难以看清手里的东西。

只能一遍遍地用指腹去摸。

是康宁。

每一枚福牌都刻了“康宁”。

周朔刻了很多福牌, 如今离散地铺于姜佩兮的膝面,它们堆叠着挤在一起。

刻字的人大概手上没有劲。

落下的每笔都歪扭得不像样。

这些歪扭的笔划使它们像是被强行凑到一起, 牵强地拼成一个字。

这字写得太难看,连刚启蒙拿笔的小儿都比不过。

字的结构、笔划、轻重, 都糟透了。

这怎么可能是学古碑体的人写出来的字呢?

怎么可能是写字都不写连笔的周朔, 会刻出来的字呢?

今生的姜佩兮见过周朔的刻字, 他刻下的字分明和他写的字差不多。

都是一笔一划极尽工整。

周朔理应做出好看的福牌, 就像他在治寿送给她那枚一样。

他不可能把祈求神明保佑的福牌做得这么差。

可这确然是周朔亲手所刻。

福牌的右上角刻了“瑾瑶”,还有的刻着“姜璃”,而有些刻的是“吾妻”。

“瑾瑶康宁”的福牌有二十二枚,“姜璃康宁”的有九枚,“吾妻康宁”有六枚。

他刻出了三十七枚完整的福牌。

而更多的半成品则被遗弃,有糊涂着把字写错的, 有一笔歪得厉害没法挽救的, 还有被血浸透的。

尽管这些歪扭丑陋的刻字很难看,它们完全不能作为礼物赠人。

可靠在死亡边缘的病患只刻出了三十七枚。

他在做什么啊。姜佩兮想不明白。

患病染疾的是他。挣扎在生死线上, 正在经受着病痛折磨的也是他。

当下需要神明庇护,需要福牌庇佑的人明明是他。

可三十七枚福牌里, 他却没有一枚为自己所刻。

他不为自己求福, 却为健康平安的她向神佛祈愿。

祈愿她能够——康宁。

姜佩兮将福牌握进掌心, 毛糙的边缘膈得她手心疼。

疼得她鼻尖发酸,视线糊成一片, 眼眶也烫得厉害。

如今的东菏,什么都缺, 什么都紧张。

周朔这种莫名其妙刻福牌的行为,也没人当回事。

只是他既开了口,底下人总得去应付,但也没给他用什么好木材。

说这木料本来的计划是被拿去烧火。姜佩兮也完全信。

它太过粗糙,再配上周朔如今丑到极点的刻字。

这枚福牌诞生之时,简陋就是它的宿命。用它作为礼物送给见惯各种珍宝的姜瑾瑶,显然极不合适。

何况前世里姜佩兮收到的那枚福牌,上面只刻了“康宁”。

福牌没刻明赠予的对象,“瑾瑶”“姜璃”“吾妻”统统没有。

为避免被愧疚笼罩,姜佩兮一直用侥幸的心理说服自己,前世的东菏没发生疾疫,周朔也没有染病。

只有这种假设才能不让她陷入内疚与自责之中。

不然就要硬生生地承认,前世她对周朔的冷漠简直令人发指。

他们是夫妻。

丈夫遭了这么大的病,妻子却全然无知。

多么可笑。

这种可笑的事竟然就这么发生了。

就这么发生在姜佩兮的眼前。

直至此刻,姜佩兮才知道前世的周朔于天翮七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被遗弃在疾疫肆虐的东菏无人问津,建兴不管他,妻子更是不关心他。

在这陌生的异乡,他一个人熬着,从初晓的清晨熬到寂静的深夜,又从春花盛放熬到秋雨珊珊。

没有其他世家的援助,甚至连本家也对他视若无睹。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惨遭疾疫虐待的清醒片刻,他是否还惦念着乱作一团的东菏?又是否还记挂着与他同样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生民?

无人知晓答案。

昏沉糊涂的间隙里,周朔是否会因无人关怀,又看不到出路而崩溃绝望?

约莫有吧,不然他怎么会送出那样拙劣的礼物。没有任何巧思,更与稀罕昂贵沾不上半点关系。

简陋的福牌,虔诚的祈愿,还有那颗千疮百孔却仍渴望着被爱的心。

在他回到建兴的那一天,被均数捧到她的眼前。

可那时的姜佩兮是何种态度呢?

因怨怼赌气而表露出极致的冷漠。她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这是一场迟来的审判。姜佩兮意识到。

遭到审讯的人此刻手足无措,愧疚自责。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她对丈夫造成的伤害。

做错了事,却无法补偿。

心口疼得阵阵发紧,难以呼吸。

此刻的姜佩兮迫切希望见到前世的周朔。

她想向他道歉,想认真地收好那枚福牌,不使它和婚书一样在不知不觉中丢失。

可姜佩兮又无比清楚,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世上许多高山险谷都可以攀跃,那些苍茫的大漠江海也并非没有尽头。

持之以恒,总能跨越山海来相见。

可人与人一旦被这道名为“生死”的线隔开,无论如何挣扎,其结果都注定了苍白无力。

生命里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

她为什么会犯这样大的错?

该怎么办呢。姜佩兮问自己。

她给不出答案。

去往前生的法门姜佩兮找不到,面对今生的勇气更是没有。

无法否认,刻薄冷情的她在今生对周朔的那几次心软,是因为前世。

前世的他体贴从容,从不向她抱怨,他总是沉默地接受一切。被她的冷漠伤害后,就默默离开。

他调整好情绪,就又温和地来和她说话,装作先前什么都没发生。

迟来的思念与愧疚是姜佩兮所需承受的惩罚。

心肺都被无形的手攥住,她像是溺于水底,难以呼吸,模糊的视线里全是水光。

该去爱周朔吗,能去爱今生的他吗?

姜佩兮问自己。

她做不到。

她无法踩在前世周朔千疮百孔的心上,去爱今生的他。

承认爱今生,像是对前世他的背叛。

否认爱今生,又似乎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今生与前世的记忆混杂着呈现在姜佩兮的眼前,他们身形样貌一模一样,说话的语气也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区别在哪里呢?

姜佩兮陷在恍惚里,对比两条因她的选择而蔓延开的不同人生线路的差异。

又在这种差异里去寻找周朔的不同,并试图将他们进行区分。

他们有区别吗,他们是一个人吗?

她重生以来给予周朔更多的关怀,对他构成影响了吗?

如果构成,为什么前世分明什么都没做的她,也得到了他的祝愿?

如果没构成……

怎么会没构成呢?

乱麻一般的思绪里,姜佩兮不由推测,是否无论她什么样,周朔都会在自己生命难以维系的时刻,雕刻这些替她祈福的福牌?

是否无论她怎么对他,周朔都会在自身危急的情况下,祈求远离灾地的她能够“康宁”?

康宁,健康安宁。

这个质朴到显得简陋小气的祝福,却是正在遭受病痛的他当下最渴望的状态。

他大概很难受吧。姜佩兮想。

不然那么多可以送到佛前的祝福语,他怎么就选了这个?

人往往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思考事情,只能基于自己的阅历去审视事件,甚至于大放厥词地展开高高在上的点评,全然不怀疑他们自身的认知是否狭隘又或浅薄。

一阵风来,他感觉到寒冷,便认为天气已转凉。于是呼吁所有人都要穿上厚袄,以防受了寒气。

这似乎是关心与爱,代表着正义。

可假若有人不遵从他们的建议,甚至说出“风不冷”等语,他们便会陷入一种类乎于被挑衅的暴怒。

当自己的金科玉律不被他人遵守,他们便像是站在炮烙上跳脚的猴子,吱怪乱叫着大肆辱骂,痛斥他人的“不正确”。

这些人总是很自信,觉得自己所知就是真理,自己所想就是权威。

无人可以撼动。

可周朔不是这类人。

他总是那样的小心谨慎,生怕自己的关心与爱会成为他人的负担。

于是他谨小慎微地表达着他的爱意,甚至于不敢在赠予妻子的福牌上写明对象。

周朔已做好决定,如果他能活下来,这些丑陋的福牌将被全部焚毁。

他会再刻一枚干净的福牌,上面只有“康宁”。他会时刻畏慎细心,防止压抑在心底的爱慕与渴望泄出,变成困住妻子的枷锁。

至于他不能活下来,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儿。

这也是个很好的结局,周朔想。

他想起那封不情愿的,被逼着写下的和离书。

情绪已从无措的委屈,化为对姜主君英明抉择的赞叹。

他当然不该耽误她。

侥幸遇到她,又蒙受她的关爱与同情,他早该知足了。

他的人生里遭遇过太多恶意,狡诈阴险的算计,鄙弃轻蔑的歧视,又或完全不把人当人的权贵。

庸碌又懦弱的他,在这个什么也看不清的世道里,寻找稀缺的“善”。

周朔在妻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极度渴望的善。

她在施予善意之时,从不期望任何回报。她只是想这么做,纯然感性,不带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

她不在乎是否有回馈,他人是否日后会报恩。

她只是想这么做。

周朔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善意,更看到了她纯然普世的爱意。

爱意被平等地给予每一个人,无论他是何种身份,何种地位。

周朔在妻子的身上,找到了“善”,找到了能使自己在这世间获得喘息空间的“爱”。

爱一个人,不应当有任何的附加条件。

在决意倾付爱意之后,爱人者的所作所为皆是心甘情愿。

他不能期望相对等的回馈,甚至不应该期望回馈。否则爱意将变为勒索的工具。

强买强卖,在哪儿都是不道德的。

只要她好就行。周朔想。

无论她爱着谁,想与谁在一起。

都可以。

周朔承受着反复不断的高烧,像是被丢在火里烘烤,快被烤干。他被烤出了胆汁,不断呕吐。

身上已寻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全是裂口。

康宁,淳朴的祝愿。

却是他生命里最匮乏的祝福。

从没有人祝他“康宁”。

时至今日,他也不愿将这份祝福赠予自己。

他要把这份祝福送给他的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