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有篝火夜宴。郑茵说这很热闹, 劝姜佩兮也留下。

姜佩兮对夜宴没有兴趣,但宋钧的存在让她不安。她不放心让郑茵独自留在这。

考虑到夜宴结束的时间,姜佩兮担心两个孩子熬不住。

又想着围场的夜风大, 怕他们着凉,她便遣人先将周杏和善儿送回去。

马车离去时, 天边晚霞刚晕开,微红的天际与青碧的草地相互交融。

姜佩兮站在原地望了很久, 直到车马消匿于转角才转身回去。

到底还是初春, 太阳偏斜后, 再站在风里就觉得寒气很重。

姜佩兮捧了热茶捂手。

郑茵一直在和她说话, 说京都的事情,也提到如今京都立储的争端。

“老皇帝已经快不行了。”郑茵说。

她又问,“周氏这次真的不打算参与拥帝吗?”

捧着茶盏的姜佩兮有一瞬晃然,“为什么问我?”

“周氏可没有不争的作风,只是不知道他们是暗地里拥护了宋二,还是另有别的人选。”

郑茵在沉思。姜佩兮看向她, “你觉得我知道?”

“难道不吗?”被问的人神色坦**, “姜姐姐嫁入建兴,周司簿是周主君的心腹。难道姜姐姐会不知道?”

茶盏是热的, 但好似怎么也捂不暖手心,姜佩兮垂下眸, “知道。”

“是谁呀?”郑茵语气间满是好奇。

“镇南王。”

恍悟一声, 看着眼前神色淡漠的人, 郑茵又悄声问,“周氏是和王大郡公结盟了吗?”

“为什么这么说?”

“王大郡公主张迎镇南王呀, 姜姐姐不知道吗?”

姜佩兮有些反应不过来,“可王氏不是支持宋六吗?”

“那是王二郡公主张的。如今宛城为这个正闹呢, 闹了这么久,兄弟俩谁也说服不了谁。”

镇南王究竟有多少人支持?

姜佩兮本以为只有周氏和姚氏两家。

可如今看着陈姚夫人为镇南王奔前跑后,她便猜测陈氏也插了一脚进来。

怎么郑茵如今又说,镇南王背后还有王氏?

思绪像乱麻般混到一起。

皇权与世家千丝万缕地混着,很难单拎出一条线。

放下茶盏,姜佩兮去拉郑茵的手,嘱咐道:“阿茵,你去京都后要多加小心。一旦发觉情况不对,就立刻抽身。先保住自己,才有以后。”

郑茵正想颔首,却有侍女推门进来。

她语气慌张,“表姑娘快随我离开,那边走水了。要不了多久,火就会被风吹过来。”

姜佩兮和郑茵对视一眼,相携出屋。

出门后,她们才闻到烈火灼烧的刺鼻气味。

围场的屋舍皆是用木头临时搭建,只为方便客人们喝茶小憩,不会有人在这过夜。

因而搭建时,不会考虑到要防火。

此刻火光尚未起,只有不远处的一间屋舍在冒烟。

四方侍卫都在往那边跑,一片嘈杂。

“那边是谁住的?”姜佩兮问侍女。

“是王二郡公和王桓夫人的屋子。”回答问题后,她才执行自己的命令,“表姑娘先避开这边吧。主君请您过去。”

姜佩兮拉着郑茵准备一起走。

可郑茵却挣开手,她嬉笑着完全不把火焰当成威胁,“姜姐姐去吧。我要去凑热闹。”

“这热闹有什么好凑的?”姜佩兮皱起眉。

郑茵倾身贴到对方耳畔,压低声音,“我猜是桓郡君放的火,准备烧死王二。”

听到对方猜测的姜佩兮语气迟疑,“不会吧。”

郑茵却挤眉弄眼地讥笑,“这有什么不会的?世家多的是面和心不和。”

“白日是人前恩爱的夫妻,夜间是互相投毒的敌人。这再正常不过了。”

“也不全是这样。”反驳的语句显得苍白。

郑茵嗤笑中全是不屑,“谁家不是这样?”

姜佩兮想以自己做例,可却又觉得没有必要。最终她关照郑茵,“离火远些,不要凑太近。看完热闹,我们就回去。”

跟侍女走到裴岫所处的屋子里。他待的地方惯来安全,也很冷寂。

屋内全铺着绒毯,里头萦绕着很重的降真香。

裴岫高坐主位,手里捧着一卷道经。门帘被掀开,斜阳的霞光晃进屋内,晃到他的脸上。

他被这道光唤入人间,清俊白皙的脸染上凡尘烟火的气息。

霞光刺目,他在这片黑暗里避世太久。

这道光照得他很不舒服。依照往常的性子,他定要狠狠责罚这不长眼的奴仆。

可此刻他一点也不生气。

裴岫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肯见他了。

“你原谅我了,是吗?”

姜佩兮被这句话问得顿住脚,“表哥这话从何说起?”

她静静站在红艳的晚霞里看他。

霞光与火光在裴岫眼里反复交叠重现,现实与梦境混在一起,难以区分。

“火里烫吗?”

这声呢喃在他们的寂静里,姜佩兮怀疑自己听岔了,“表哥说什么?”

见自家主君不在状态的易谋开口道,“主君,表姑娘到了。您先前不是买了点心,说要给表姑娘吗?”

裴岫这才缓过神来,他垂眸不再看来人,“阿璃坐吧,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点心。等火烧完后,我们再一起走。”

姜佩兮觉得裴岫有些怪,但那到底和她无关,沉默着在下首落座。

侍女捧出茶水点心,还有打发时间的书。

“你从前很爱看这本,很宝贝它。不论我们吵得多凶,也没舍得用它来砸我。”

上首传来的语调幽幽,带着怀念与晃然。

姜佩兮却满心疑惑。

她什么时候砸过裴岫?再怎么吵,她也不至于去砸他啊。

接过书,姜佩兮看清封皮,是陶诗集。

她以前有这么喜欢陶诗吗?她真是一点不记得。

他们不是有话题可聊的人。

不是她呛他,就是他堵她。

姜佩兮甚至私心里觉得与裴岫互不干涉,是他们最好的相处状态。

他们间的寂静,只有频繁进来汇报的仆婢能冲散些。

姜佩兮在旁边听。火越来越大,有收不住的架势。在一次慌张禀告后,她转头让跟着自己的侍从出去找郑茵。

又等了几茬,姜佩兮看到身上穿着姜氏服制的嬷嬷冲进屋子,她身上已被汗浸透。

嬷嬷神色凄惶,对着姜佩兮直直跪下,“姑娘救命,杭哥儿困在走水的屋子里,没人去救。”

姜佩兮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杭哥儿是谁后,她立刻站起身,“他身边照顾的人呢?”

“杭哥儿先前说饿了,我出来拿点心。谁知等回去,火已烧到杭哥儿在的屋子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人,喊他也不理,就怕、就怕杭哥儿已经被呛晕了。”

“沈公呢?”

跪在地上的嬷嬷边哭边摇头,“不知道,也找不到人。”

姜杭是阿姐的孩子。

也是她血脉相连的外甥。

姜佩兮回头看裴岫,“表哥借我些侍卫去救人,可以吗?”

火在他的地界烧起来,可他却像是置身事外的看客。

听对方提出要求后,裴岫竟讥讽道,“怎么,心疼了?”

“表哥借不借?”

“找沈议去啊。你不是喜欢找他吗?”

情况紧急,姜佩兮不想和他吵,只是心中憋火。她抬脚准备往外走,却听裴岫冷声命令道,“不许去。”

不搭他的腔,姜佩兮自顾让嬷嬷领路。

“你就这么喜欢他?连他的种都关心成这样?”

姜佩兮试图跟眼前这个胡搅蛮缠的人讲道理,“姜杭是我姜氏的后嗣,是我阿姐的孩子。我不该关心他吗?”

“狡辩。”他说。

完全没有必要跟他废话,姜佩兮想。

不再理他,她往屋外走。

“不许去。”

“站住。”

他的命令完全无法使她停下。

她又要离开了,离开他,去到火光里。

门帘被掀开,晚霞已经转成火红,里头还带着夜色的漆黑。

这一刻,折磨他数十年的梦魇再度成真。

她站在火里,不肯看他。

“你敢,你敢走出去。我就烧死他!”

难以置信,姜佩兮转头看向裴岫,问他,“你说什么?”

美丽的皮相在火光中扭曲,他笑着警告眼前人,“你敢离开。我就烧死他们。”

“我就烧死沈议,烧了他出家的庙。我要烧死天下所有的和尚。”

“你喜欢吴兴是吗,吴兴很美是吗,你念念不忘是吗。那我也要把吴兴烧了,他的父母、妹妹、族人,我全部烧死,一个也别想活。”

他好似陷入疯癫。

姜佩兮看向易谋,“看好你们主君,该叫大夫叫大夫。”

易谋已伸手阻拦自家主君,他没办法不允许裴岫说话。却必须防止主君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听到表姑娘的命令后,他只能尴尬地向对方表示歉意,“是。”

“不长眼的畜牲。”裴岫抬脚踹拦他的人,骂道,“下作的畜牲也敢拦我?”

易谋跪于地,死死抱住主君的腿,“主君,该服仙丹了。玉阳真人先前关照过您,仙丹得按时服用,不然药力会大减。”

身边东西踹不开,心上的人却要再度离开。

外头正烧着屋子的火,像是直接烧在裴岫的皮肤上。

“姜璃你敢!”仙人皮相不在,他双目赤红,压根没有修道的气质,反而像是快饿死的疯子。

“你再走一步,我就把江陵也烧了。”

这句疯癫的要挟出口后,对方果然站住脚。

甚至回头看他,虽然她的目光里满是冰冷与厌烦。可裴岫却觉得雀跃。

她肯看他了。

站在火中的人,从火光里走出,走向他。

裴岫怔怔看着她,身体不受控地战栗。

瓷器相碰撞。

下一刻,茶水泼到脸上。

茶叶的清苦味顺着唇瓣刺入味蕾,茶水顺着面颊滴落,滴到他的白袍华服上。

“这下醒了吗?”

她问他,眸光冷凝,“还要再来一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