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水渠道在今年开春就已投入使用, 只偶有一些细枝末节的修补。

因渠道的任何变动都需要负责人同意,东菏便一直与周朔有通信。

姜佩兮也看过他们的来往信件。没什么需要特别关注。只最近信里提到水渠出现了泡肿的浮尸。

周朔回信让他们查,是否为命案。

他们都没当回事。

直至今早建兴来信, 周兴月问罪周朔,东菏某片水域发现了大量腐尸。

信的前半段责骂周朔失职, 后半段令他将功补过,速去东菏将事情因果查明。

负责东菏大小事宜, 却出了这样的事。

周朔看完信就准备去东菏。

姜佩兮打算跟他一起去。但周朔认为那边情况不明, 贸然过去恐有变故。

他的理由总是很充分, “我听说姜主君这两日就能到阳翟。佩兮若在这关口离开, 外人见了,恐怕会误以为你与江陵不和。”

“那又怎么样?”

“江陵可以庇护你。”他说。

姜佩兮看着眼前人沉默不语。

于是将要离去的丈夫俯身亲吻她的唇角,出口的话无奈着像是叹息,“多一重保障,总是好的。”

“查清事情后,就来接我。或者等这边结束, 我就过去。”

“嗯。”

拽住他的衣袖, 姜佩兮问他要承诺,“我们说好了。”

“说好的。”

命运的轨迹真的改变了吗?姜佩兮不由思考。

他们一直盯着阜水渠道的修进, 水渠不该有什么问题。

可周朔为何如前世一般,再度被调往东菏?天翮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使他凭空消失大半年之久?

姜佩兮无从得知, 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清晨是周朔离开的时分。

他走后, 姜佩兮重新归入世家交往之中。她和郑茵同行一起去猎场。

姜佩兮坐于观台看她赛马。

红骑装的郑茵像是红日,像是被投掷出的红缨枪。如此鲜活的生命, 前世却死在京都的暴|乱中。

鼓点越来越密,一声声砸到心上。

随着一锤重响, 郑茵冲出重围,快速与同竞者拉开距离。观赛的人群开始叫好。

他们开始讨论起郑茵,“郑大郡君远胜于郑小郡公。秀容真不考虑迎她回去做主君?”

“郑主君怎么可能把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位置,还给侄女?”

高声的夸赞之下,是为她境遇的惋惜。

本该顺遂成为主君的贵女,因父母早逝,竟寄人篱下多年。

听到他们感慨的姜佩兮不发一言,郑茵在她的视野里渐远。

郑茵父母早逝,孤女无人扶持。

她的叔叔借机上位,抢走本属于侄女的主君之位。又因奸佞谗言,竟把郑茵父亲的牌位移出宗祠。

攒着不服输的气,郑茵立誓要在京都闯出一番天地。

她要让秀容求她回去,让她父亲的灵位重回本有的尊位。

天翮帝将于明年年末暴毙,京都陷入混乱。

明白告诉郑茵,她将于皇权争斗下丧命,她能就此放下远离吗?

姜佩兮陷在混乱的思绪之中,该怎么劝郑茵,又能否劝动郑茵?

一切都值得商榷。

“王桓夫人落水了!”远处传来惊叫。

悠哉看马的观客中涌起一阵骚乱。

桓二站起来就跑。王二则态度冷漠,只是转头让侍卫过去看情况。

零星几个人往不远处的水边去,大多数人都留在位置上讨论。

姜佩兮往那边看了眼。往那边去的贵胄不多,但侍卫成群涌过去了。

出不了什么事,她想。

拔得头筹的郑茵与身上湿透的桓滢同时到达观台。

胜利者凑到姜佩兮身边显摆。

落水者走到王二身前劈手夺过他的茶盏,将茶水从对方头顶浇下。

整套动作,桓滢的状态都极为平静。

没人预料到她的突然发作。

头顶茶叶的王二怒意中夹杂着不可置信,“你疯了?”

“是你疯了!”桓滢的怒火远胜对方。

眼见他们即将爆发极为难堪的争吵

温露上前拉住桓滢,“长姐消气,现在天还凉,我们先把湿衣服换了,有什么待会说。”

桓滢并不听,她挥开阻拦自己的人,质问丈夫,“王桉,这日子你不想过就散,我不欠着你们王氏。”

“不想结盟就不结。当面一套,背地一套,你们就这么死性不改?”

被刻意忽视的旧仇灼烧桓滢的心肺,她语气冷厉,“王氏还想怎么坑我华阴?莫不是还想再坑杀我桓氏?”

眼见姐姐已被怒火冲昏,桓二此刻也出面拉住桓滢,“阿姐先消气,我们私下说。”

“私下?有什么好私下的?”桓滢冷笑。

说着她几步上前,从侍卫那拔剑对准王二,“我今日就是要正大光明地杀了你,以祭告我祖上英灵。”

守卫从四方涌来,他们将王二护到身后。

王二忍不住大骂,“一天到晚,你不是发疯就是钓鱼,我也受够你了。你有种就杀了我,不然我定踏平你们华阴。”

狠话越放越多。

与两家交好的贵胄纷纷上前劝和,而与两家关系都一般的则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桓滢和王二的关系居然如此之糟。

姜佩兮惊异地忘记离开,还是郑茵拉了她一把。对视后,她们共同离开看台。

离开看台,周围不见他人后,姜佩兮才问郑茵,“桓郡君和王郡公的关系,居然这么差?”

郑茵同样不解,“谁晓得?居然这种场合都能吵成这样。”

低语交谈中,姜佩兮听到有人喊自己。

寻向声源,来人是姚九娘,身边还跟着一个半大少年。

距离越来愈近。姜佩兮目光落到少年脸上,是当初那个跟在阿娜莎身边的男孩。

可她莫名觉得,这人有些异样的眼熟。

姚九娘走到跟前,她们互相问礼。

“这是谁家的孩子?”姜佩兮问道。

姚九娘转头看向少年,“小钧,还不来见过恩人?你父亲再三嘱咐你,见到恩人要怎么样?”

少年几步上前,膝盖着地,行叩首之礼。

姜佩兮刚想说“不用”,却听得对方道,“夫人两年前的救命之恩,宋钧没齿难忘。”

宋是国姓。

他是宋钧。

世上还会有第二个宋钧吗?

指甲嵌入掌心,姜佩兮问地上的人,“你是谁家的孩子?”

“家父宋达。”他说。

“你是镇南王的儿子。”

“是。”

像是被戏弄,姜佩兮怔怔看着眼前还跪着的男孩。怒意与悲凉绞在心头,同时翻涌。

他的面容较两年前长开许多,从一团孩子气的粉雕玉琢,长出少年人特有的清瘦。

这张稚气占多的脸,逐渐与长成后的宋钧重合。

宋钧。

前世里虐杀郑茵,跑到她面前出言挑衅,最后被刘承废了一条腿的镇南王嫡次子。

刘承竟两世都因宋钧而死。

意识到这点的姜佩兮陷入恍惚,她看着这个孩子。早已久远的愤怒与无助,再度笼罩她。

为什么会这样?

她究竟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让刘承去救这个前世杀他的刽子手?

“小姜妹妹,你是镇南王的恩人,他很想拜见你。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姜佩兮抬眸看向笑意盈盈,神情里满是自得的姚九娘。

“没有。”她说。

姚九娘一愣,悠扬的语调变得紧迫,“小姜妹妹有恩于镇南王,他会厚谢你,为何不见呢?”

将于明年年末在京都暴|乱中胜利,成为征和帝的镇南王。

那个会屠城,会覆军的残暴帝王。

姜佩兮扫了眼还跪着的宋钧。

没有任何交谈的想法,她拉住郑茵转身便走。

郑茵诧异看了眼被晾在原地的人,又看了看面色极差的姜姐姐。她低声询问,“姜姐姐,怎么啦?他们得罪你了吗?”

姜佩兮握住郑茵的手不发一言,直往临时搭建的屋舍里去。

进到屋内后,她将门扉紧闭。

看着眼前鲜活灵动的郑茵,姜佩兮很难想象前世里她遭受凌迟的惨象。

“你说,如果我杀了宋钧,会怎么样?”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郑茵睁大眼睛,将目光投向窗柩,确认无人在外后,她压低声音,“为什么要杀他?刚刚听你们说的,姜姐姐不是还救过他吗?”

“他会伤害你。”

眼前的郑茵对宋钧毫无防范。她还不知道,那个看上去无辜无害,甚至知恩图报的少年,有着虐杀他人的嗜好。

不自觉地,姜佩兮将对方的手握地更紧,“我做了个梦,很长的噩梦。他很坏,他会杀了你。”

郑茵回握对方,她安抚眼前情绪混乱的人,“只是梦,不会成真的。姜姐姐别多想。”

“会的!”

在控制不住拔高声音后,姜佩兮仿佛看到生命最后时光里,那段灰暗绝望的日子,“那一定会成真。”

“姜姐姐……”

“我会杀了他。”她呢喃着自语,“我一定要杀了他。”

让郑茵放弃夺权,放弃为她自己向秀容争那口气。

这很难,也不道德。

因前途危险,就自以为是地阻止他人追寻理想。

这是不道德的。姜佩兮想。

那该怎么办呢?

清理掉就好。

郑茵可以死。

但没有人可以虐杀她。

混乱的心神逐渐稳定,姜佩兮明确自己该做的事。

把那个虐待他人取乐的宋钧清理掉就可以。

这不难。

眼前人的眸光越来越冷。

看得郑茵心底发寒,她轻声唤道,“姜姐姐。”

清冷艳丽的脸露出一抹笑,脸颊被对方抚过,她音色柔和,“嗯?我在。”

“阿茵,想说什么?”

郑茵在这张脸上,看到了裴岫杀人时才会浮现的笑意。轻蔑的假笑,眼底冰冷,那种视万物为蝼蚁的傲慢。

他们竟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