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和秦斓是少年相识, 两人也志趣相投。

他们前世因丧女而和离,姜佩兮觉得惋惜。

今生一再提醒他们关注孩子,周杏平安活了下来。可他们夫妻现在却吵得很厉害, 连和离的话都说了出来。

他们争吵的原因是什么,姜佩兮没能从秦斓那问出来。

周三也口风很紧, 完全不告诉周朔。

只是父母在争吵时,无辜懵懂的幼女分外可怜。

面对争吵, 长者尚且会心情不佳, 勿论年仅六岁的孩子。

姜佩兮看着不忍心, 便和秦斓商量把周杏带到阳翟参宴。大人的矛盾, 实在不必邀请孩子作为见证者。

秦斓同意后,周朔才问周三。

得到孩子父母的同意,周杏被姜佩兮带在身边。

车马颠簸,孩子的状态都不怎么好。

周杏蔫蔫的,靠在姜佩兮怀里。善儿则严重许多,食欲不振, 路上还发了场热。周朔一路都抱在怀里。

好在他们的路程于二月初十结束。

抵达阳翟的山门时。姜佩兮松了口气, 她将赖在怀里孩子的额发抚开,“待会拜见下主人家, 就能休息了,再好好睡一觉。”

周杏抱着她, 闷闷应声。

车外的仆婢将请帖交予看守的门仆, 等待其通报放行。

静默中, 姜佩兮听到清朗的喜悦。

“表姑娘到了!”

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扩散,一声声叠着向山顶滚去。

这使姜佩兮掀开了车帘。

她看到穿着裴氏衣衫的门仆, 被山风吹得粗糙的面颊,精亮的眼里中快溢出来的喜悦。

他向自己行礼, “见过表姑娘。”

姜佩兮向他颔首。

一抬眼,阳翟的风光便挤入视野。此时已是初春,东风拂面,绿芽抽枝。

山道旁种着古柳,垂落的枝条发了许多芽,连点成片的嫩绿彰显春光。

此时风吹得柳枝摇曳婀娜,妩媚多姿又清新可爱。

此时的阳翟,正是东风杨柳欲青青。①

姜佩兮想起多年前对阳翟的鄙夷。其实阳翟一点也不破。

春天的阳翟,大概是四季之内,最宜人的时候。

也是她少时最常待的时候。

春色泄入车内。周杏抬头询问门仆口中的称呼,“表姑娘是谁?”

“是我。”姜佩兮回答她。

“婶婶是他们的表姑娘吗?”年幼的孩子尚且不能弄懂世家间极为复杂的姻亲关系。

姜佩兮简洁其中因果,“我与裴主君有亲。”

周杏靠着身上香香的婶婶,“父亲嘱咐我要喊裴主君为堂姑父,阿善弟弟和我不一样喊吗?”

姜佩兮算了下周氏和裴氏的关系,裴氏的主妇是周氏女。

裴周夫人是周杏这辈子弟的堂姑。

世家姻亲关系复杂,但论亲一般都是挑更近的关系来称呼。

姜佩兮询问周朔,“善儿跟着杏儿一起喊人吧。”

他对此没什么意见,“好,都可以。”

马车畅行到裴氏府邸内部,又直到此次贵胄们举办的宴会外,他们才被提醒下车。

善儿由周朔抱着下车。

姜佩兮下车后,拉着周杏的手将她搀下。将小姑娘的碎发拢了拢,便带着她向里头走去。

在他们跨过垂门时,唱念的仆人高喊:“周司簿,周姜夫人到。”

各自聚着说话的权贵们闻声停下交流,皆往来者方向看去。

她款步走来,清冷庄严的姜氏制服穿在身。

明明已为人妇已为人母,可身上的纯澈明净竟与未出阁前别无二至。

她好似仍未经受风雨,还是被母亲和长姐呵护在温室里的娇女。

姜王夫人给幼女挑了门好亲。

未曾言说,只是彼此间目光短暂相撞,便都从对方眼里得出对姜王夫人高瞻远瞩的赞叹。

待到人靠近。此宴里所有人都站起身,向迟来的客人颔首致礼。

“瑾瑶。”“姜妹妹。”“阿璃。”

无数熟悉的称呼,熟稔的声音均数砸向姜佩兮。

他们只四五年未见她。

而呈现在姜佩兮眼前的,是十几年都未见的面容。

姜佩兮本以为她已经忘记这些人的容貌。

在来阳翟的路上,她还有些担心记忆里的名字与人脸对不上。

此刻真切的人站在她面前。

姜佩兮不仅能认出,甚至察觉到他们的变化。都变了很多,往着成熟稳重,庄严端肃的方向去。

久未相见的少时玩伴,将她绕在中心。

无声无息地挤开占据她后来人生的丈夫与孩子。

姜佩兮被这边一声称呼,那边一句呼喊困住。

她忙在少时的友谊里无法抽身。

勉强抽出点精力,她看向人群外的丈夫,想要靠近和他说话。

周朔却只是笑着看她。

他的笑意融在春光里,温暖体贴。

当与她的目光对视后,他好像明白她的想法,却并不配合,而是向她摇头。

周朔一手抱着善儿,一手牵着周杏。

他俯身向女孩说话,“婶婶有些忙,我先送你去休息,好不好?”

周杏点头答应。

她跟着族叔离开,再度踏上来时的路。

被族叔牵着手,她走在平整的白砖上。周杏忽而回头,她看到被簇拥在人群中心的婶婶。

四周都是和她搭话的人。

在建兴一直孤僻冷淡的姜婶婶,此刻忙着与人交谈说话。

她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天地。

姜佩兮确实忙碌。

她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她未出嫁前的故交有这么多,原来她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么讨厌热闹。

在这片热闹关切中,姜佩兮的下颌被一只手挑起。

紧接着,轻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哪里来的美人,快让我亲香一个。”

牵挂的声音让姜佩兮几欲落泪,可这戏谑的腔调又弄地她想笑。

最终转眼看向那人,便是眼中含泪,又唇角忍笑的奇怪模样。

“哎呀,美人这欲泣未泣的模样,真是叫我心都碎了。来,快亲香一个。”

轻佻的浪**子贴向贵女。

姜佩兮抬手挡住,被这番作弄逗笑,心中百转千回的悲意被彻底打散。

“阿茵,你越发不像样了。”

身着鲜衣美服的少年郎闻此叹息,“美人不喜欢吗?”

姜佩兮看男装打扮的郑茵,感慨道:“我喜不喜欢不重要。你这样,表哥又要说你了。”

郑茵轻蔑嗤笑,“他以为他是谁?还有资格说我?我早就不用仰他的鼻息讨生活了。”

周遭都是心眼多的人,郑茵却这样口无遮拦。

拉住她的手腕捏了把,姜佩兮沉下脸,“又胡说。”

郑茵一瘪嘴,直接闹起情绪,“姜姐姐不喜欢我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早就厌了我了。我在京都这么久,你就给我写了一封信。我的信你从来不回。”

四周的贵胄听着闹脾气郑茵说出来的话,都笑起来。

陈纤开口道,“阿茵你在京都这么久,真是一点也没出息。这才刚见面,就和阿璃闹着想让她偏心你了。”

郑茵不平回嘴,“我不用闹,姜姐姐也偏心我。”

“是是是,她只偏心你。成了吧?”

姜佩兮拉着郑茵,“你不穿制服也就罢了。又是男装,表哥说过你了吧?”

郑茵收回目光,挑眉自信道:“没有。”

“他忍得住?”姜佩兮不太信。

“他不敢说我。”

陈纤戳破郑茵的谎,“表哥确实没说她。他压根没见我们,宴礼都开了六天,他面也不露。就这么晾着大家伙,真是辛苦裴周夫人周旋招待我们。”

姜佩兮听着生疑,“表哥是还没出关?”

“出了,但没完全出。不用管他,他爱怎么样怎么样。”郑茵道。

陈纤替裴岫开口,“他在南斋温书,这几日一直没出来,我们去见也不理。”

“他又不考科,温什么书?温他个大头鬼,矫情。”郑茵紧接着陈纤的话接。

“他嘛,自然是温道经。悟道呢。”陈纤笑道。

姜佩兮对裴岫这种任性的行为感到担忧,看道书什么时候不能看?他一年大半日子都是闭关,还不够他悟道吗?

如今阳翟宴请九州所有的世家,他还在这儿摆着谱躲在南斋里看书。也太不顾及了些。

“还是要劝劝他出来。阳翟请宴,他是主人家,怎么能不见客呢?”

陈纤看了姜佩兮一眼,又敛眸微笑,“他等人请呢。”

“没人请吗?”

郑茵讥笑裴岫的做作,用阴阳的语气道,“谁有请他的面子啊。他在等你请呢,姜姐姐。”

姜佩兮觉得纳罕,“我?”

“算了吧。我还是不去触他的霉头了。”她很快否认。

“阿璃去试试呢?我们连南斋都没法进,仆人拦着不让。你少时常去南斋,想来不会被拦。见到了人,总好些。”

南斋是藏书阁,里头五花八门的书什么都有。

江河地质,刑律沿革,史记传书。

姜佩兮少时确实经常去南斋看书,那也只是少时。

谁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进去?

姜佩兮不太想去,站在门口却不让进,怪丢脸的。

陈纤像是看透她在想什么,拉着她往外走去,“这闭门羹我们都吃过几次,怎么能少了你?”

这话出来后,姜佩兮心中叹息。

不情不愿地被推着去往南斋阁楼。

守门的老仆板正地站在楼下,见到他们率先便开口:“主君在楼里,老奴不敢违命。”

姜佩兮站住脚步,转头和陈纤道:“我也不行。”

老仆眯眼看向开口之人,仔细辨认后低下头,“主君没说表姑娘不能进。”

姜佩兮只得在众人的瞩目中,磨蹭着进入南斋阁楼。

南斋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陈列的书架书籍,老旧的木制楼梯。

提着裙摆拾级而上。

木板发出吱呀的声音,在清静的阁楼里分外明晰。

姜佩兮猜表哥会在的地方,直往三楼去。

走过楼板遮掩的阴影处,她走进光里,看到古旧书楼里飘起的旧尘。

如珠似玉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光里响起:

“我闭南楼看道书,幽帘清寂在仙居。”②

道门之人,白羽孤鹤。

年少时的姜佩兮总觉得,表哥做主君是有些委屈的,竹林隐士的身份才配得上他。

多年后重逢。

她仍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