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回程并不顺利, 仅启程离开苑门便拉扯了好几日。
阳翟的请宴杨氏自然会去。
但杨宜怕何寺出去丢人现眼,何寺本人也不想离开苑门。
何寺与姜佩兮便不会在阳翟再见,故而他对与姜夫人的分别忧愁颇胜, 拉着她的手长长叹息。
“此别后山高水远,不知聚首年月。”
姜佩兮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只安慰他:“等宴礼结束,我也就回来了。东菏那边事情还没结束呢。”
“姜夫人所言为真?”他眼中期待。
“为真。”
何寺便笑起来, 妩媚风情让人心酥, “那我就等姜夫人回来。四月的时候, 我们这儿桃花开得最好, 漫山遍野都是。姜夫人可得来看。”
“好。”
为了圆周朔一直留在东菏的谎,他们还得先去东菏露个面,再从东菏返回建兴。
这一来二去,日子被耽误了不少。
离开建兴大半年的夫妻,最终赶在二月初再度回到高耸到云雾缭绕的府邸。
阳翟的请宴定在二月初五。
他们准时赴宴已是不可能。
从建兴往阳翟快马得五日。
姜佩兮没法那样赶路不说,周朔向主家述职也要两天时间。
于是索性打算在休整两日再去阳翟, 错过开宴的时间而已, 不是什么大事。
回建兴这趟,姜佩兮已倍感舟车劳顿, 再紧接着就继续启程,她真得吊着一口气了。
对于此次回建兴, 周朔心中有微妙的抵触。
前年他与妻子在治寿相处得很好, 回了建兴就出事。今年也不知能不能顺利些。
述职是件琐碎麻烦且极为枯燥的事。
周朔坐在下首, 一边看簿册,一边将早些时候已在文书里禀告过的内容再度重复。偶需改正或添注, 但没几点,大多都是无意义的重复。
世家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有很多。
冗长繁琐的礼制束缚每一个人, 也拖拽着整个世家。
周朔对重复感到倦怠,相较于在此消耗,他更想回梧桐院。
妻子在干什么呢。
看书还是在沏茶?孩子有没有闹得她心烦?
周朔开始跳簿册上的内容,想尽早结束这场刑罚。
只是跳了一页,主君笑眯眯看着他,提醒道:“阿朔,怎么漏了内容?”
周朔抬头看向周兴月,与其对视,“看漏了,还请主君见谅。”
她宽容地笑,“百密终有一疏。人嘛,难免有疏漏。继续吧。”
日薄近昏时,上首的主君感到倦怠。她揉了揉额角,又捧起茶盏,“就到这吧。”
周朔停下念叨,“还剩些,再半天就够了。我明日上午再来找您?”
“不用了,就到这儿。”她靠向椅背,抬手示意许芡将东西送到下面去。
“阳翟那边你们也赶不上了,但也别晚太多。请帖你拿着吧,明天走还是今天走,随你。”
周朔起身接,然而到手却发现不仅有请帖,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是妻子的字。
[阿姐亲启]
几乎是下意识地,周朔对此谴责,“您截佩兮的信?我们不能做这种事。谁家能做出截信这种事?”
面对指责,周兴月并不恼怒,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看看内容再说我也不迟。”
周朔将信件放到桌案上,脱开手,“不看。”
“看看吧,你不会后悔的。不然你一直被蒙在鼓里,这可不好。”
视线里是她的字,周朔说:“您该立刻将信寄出去。”
周兴月面上温和的笑意淡去,“不想知道她怎么看你的吗?”
“知道她有多么讨厌你,讨厌善儿。看看她的心里话吧。”蛊惑的话语像是石入水面,涟漪阵阵散开。
他不该拆妻子的信件,不能沦落到和他们一样无耻的地步。
理智催促他赶紧离开。
可周朔的手伸向了信件。
政事堂里一片寂静。
只有周兴月茶盏相碰撞的清脆声。
细碎而凌乱地盖住周朔的心音。
信的内容不算多,语句很精简。
原来她也会说这么难听的话。周朔想。
他默默将信纸按着原来的痕迹叠好,放到信封里,又放回桌案。
“阿朔,你说能让这封信寄出去吗?”
他抬眼看向神色哀悯的主君,颔首道:“能。”
周兴月神情微僵,又转而慢声道:“我知道,你是气糊涂了。”
“没有。”他的回答很快。
“截信在哪里都是不可以的,还请主君尽快将这封信寄望江陵。我们已经德行有亏,不能再做截信这种令人不齿的事。”
上位的主君声音抬高,难以置信,“你究竟有没有看清她写了什么?”
“她写了事实。”
周兴月被这一句噎住。
紧接着下首的人自言自语,“佩兮说我们骗婚,难道没有吗?”
“当然有,这是事实。我们确实是骗婚。”
“我确实是私生子。她被骗婚后,难道不该向家里求助吗?”他问。
他又答,“当然该。这封信有它该去的地方,您不能阻拦。”
“你知不知道这封信一旦寄回江陵。你就完了,建兴也将颜面扫地。”
忠诚温顺的下属忽然展露出他的爪牙,他嗤笑一声,“比我的事更会让建兴颜面扫地的有很多,例如您截信的行为。”
“我是在保护你,阿朔。你怎么不明白呢?”周兴月语气叹惋。
“我不需要。”他说。
这句结束后,礼仪周全的他恭敬地向上首的主君行礼告辞。
周朔退身离去时,听到带着怒意的训斥。
“她这次愿意去阳翟?你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她就是想借此毁了你。当着九州所有世家揭露你的身份,让你丢尽脸面。”
周朔没对这道预言做出任何反馈,而是沿着自己原先设想的举动,严格遵守。
他试图维持自己的最后一点体面。
政事堂空了下来,气氛一时压抑。
回到主君身侧的许芡语气迟疑,“周司簿不信?是字仿得不像吗?”
说着她又自己否定,“不可能呀。以前都没失过手,怎么就这次仿得不像了?”
脸色阴沉的周兴月冷笑道,“我看他真是被姜氏迷昏了头。”
许芡微愣,作为心腹的她立刻推测主君的意思,“那您是要处理掉……”
茶盏被重重搁到案上,周兴月敛下眸子,“不急。朝成那边和韩氏闹着,朝定这边倔着。阜水的事儿还没人办,再等等吧。”
“还是主君您宽洪海量。”
天色越发暗了。
春分未至,还是白短夜长的时候。
周朔走在渐暗的路上,路边已经点好了宫灯,一盏盏亮开光,灼开黑暗。
可他还是觉得看不清脚下的路。
惦念了整日的梧桐院华灯璀璨,里外都点着灯。
眼望去,连块适合他躲藏的暗处都没有。
院里的仆婢向他行礼,又匆匆离去。
所有人都很忙,除了他。周朔想。
他看到了妻子。
如烟如雾的琼花因走动而散开,跨过门槛,来到他的身边。
“在找什么吗?”周朔询问妻子。
姜佩兮颔首,“我镯子没了,怎么也找不到。”
“白玉的吗?”
姜佩兮否认,“金镯子。”
“那算不得珍贵。”周朔评价道。
“那可是金镯子,錾刻得很精美。”
他们相携向屋里走去。
周侧是继续找东西的仆婢。
“金有价而玉无价,丢金总比丢玉好。”
姜佩兮不认可他的安慰角度,“我哪个都不想丢。”
姜佩兮没丢镯子。
发动梧桐院上下,是想找罂麻子。
在得知自己被下毒后,姜佩兮找过几个大夫问罂麻子的毒性和发作状态。
最终确认她没直接吃过罂麻子。
服用罂麻子的发作速度很快,服用者会陷入癫狂,神志不清。
根据自己的症状,姜佩兮觉得自己更可能是长期接触。
这次一回建兴,她便让人以找镯子的理由,吩咐仆婢们把梧桐院给搜一通。
真正想找的东西,她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建兴的每个大夫都给她看过诊,却从未有人告诉她体内存毒。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都在旁观,很可能就是奉命闭嘴。
主人家进到屋内,仆婢们招呼着摆膳。
在这个间隙,他们先去看孩子。
在走过层层挂起的帐幔时,身侧的人突然开口:“佩兮讨厌我吗?”
姜佩兮怔了一下。
这语气这腔调,是不高兴了。
她不知丈夫情绪低落的缘由,只是说,“现在不。”
“什么时候会讨厌我呢?”他问。
“你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了?还是打算做?”
周朔否认,“没有。”
姜佩兮伸手去拉他,却被他避开。
“如果你再躲,我就可能讨厌你了。”
这句说完后,姜佩兮如愿牵住了丈夫的手。
在结结实实牵住后,被牵住的手化守为攻。
姜佩兮的手腕被丈夫握住,下一刻,她被丈夫抱入怀中。
姜佩兮懵了一瞬,转眼就看见自觉低头的侍女。
“都是人,你怎么……”她压低声音,脸颊开始变烫,“松开,等待会没人再抱。”
丈夫并未听话松手,仍腻腻乎乎抱着她。只是给出她选择,“可以推开我。”
姜佩兮没推。
眼见所有侍女头都低下了,姜佩兮放弃挣扎。脸丢完了,挽回已经来不及。
她抬手回抱,放轻声音,“怎么了吗?”
“没什么。”他说。
低沉了一路的情绪被妻子的回抱安抚住,“我在主君那做错了事,被训斥了几句。”
“她骂得很凶?”
“算不上。”
颇为富庶的姜佩兮有养丈夫的底气,“不想继续当差的话,就不当。我可以养你。”
“不嫌弃我吗?”
姜佩兮了解自己,她是极苛刻的人。
这样的承诺她不能轻易许下,于是她粗浅地列出要求。
“你不能做很出格的事。”
他便顺从地答应,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