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世事弄人
王景范心中很清楚自己这么早交卷其试卷必然会受到诸多考官的关注,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试卷在评判上考官们却因为欧阳修的一句话发生了分歧——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原本他这么早交卷就是想要吸引欧阳修的注意,自己的诗赋虽然没有太大问题,不过从大宋立国到现在的科举考试中举子作赋的水平高低无疑是科举考试成败的关键,而苏轼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是第一个颠覆这个规则的,他不敢将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诗赋上,还不如直接吸引欧阳修关注自己的试卷从而靠出色的策论来平稳过关。
只不过王景范的精明算盘却因为自己的省试诗有媚上之嫌而被欧阳修批评,欧阳修固然喜欢他的文章颇有古风而没有采用时下艰涩的太学体,但是这首诗让他在心中对王景范产生了一些犹豫。欧阳修是权知贡举,主持这届礼部试的最高考官,加之他现在正被皇帝所看重,他的态度势必会影响到一些考官——王珪是第一个接到卷子的,对卷子极为满意作《仁字卷子》诗,他是无路可退;梅尧臣是欧阳修的好友,更因为欧阳修的推荐他成为国子监直讲,遂将这份卷子评了个二等;韩绛来头大不在乎欧阳修的好恶,直接评了一等。
这样的成绩也算是不错,只是欧阳修若是一笔下去,那断掉的不仅是王景范的前程,更会将他自己推到王珪和韩绛的对立面上,说不得就是御阶之上恭请圣裁断个高下了。这样的局面谁也不愿意看到,不过就这份卷子而言能够有两个“圈”已是不错的成绩,大家都不愿意打官司就不可能出现四等“竖”五等“叉”,按照开科取士三百左右的数量,王景范这份卷子就算没法角逐省元头衔,但继续前进一步行文崇政殿还是没有多大风险的。
今天是进士科的最后一天考试,凡是与参加考试举子相关的人除了那些远在他乡无法赶来的之外,余者几乎都在贡院门口的空地上等待着。尽管时间还尚早,在经历了太宗皇帝罢黜快手钱易、李庶几,成就了文思苦迟而又文理可观的孙何连中“三元”的科场事件之后,举子们再也不可能借“快手”而称霸科场,是以他们也知道举子们不可能这么快的交卷。不过这些人依旧还是三五成群的聚在贡院大门口外的角落里,焦急的等待举子们完成考试。
贡院那扇巨大的朱红门“吱呀”一声打开后,瞬间门口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大门处,看到一名儒生从里面走出来,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甚至还有人以为这名儒生是不是在考试中得罪了考官而被赶出来。
“先生!”于文传和俞樾高声喊道,而宋端则已经跑上前去将王景范手中的考篮接到手中。
王景范笑着看着他们,却拱手向在他们身后的苏洵说道:“明允公,稍安勿躁,子瞻、子由尚在答卷,在下已经答完卷子是以先走一步出考场了。”
“见复真是才思敏捷,这届进士科题目如何?”苏洵尽管还是和以前一样平静,但焦急的眼神是瞒不过去的。
王景范安慰的说道:“理应不难,子瞻、子由熟读经史,此次科考题目也正和了他们的性子,加之权知贡举乃是欧阳内翰最是推崇韩文,以子瞻子由的学识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王景范回头看了一眼贡院的朱红大门,口中轻声念道。他很少作诗,不过在经历了这次贡举之后,他心中还是感慨万分,回想自己这三天在这贡院考场中所经历的,便不由得脱口而出。
“先生,我们这便回去吧?”于文传问道。
王景范将视线从朱红大门上收了回来,意味深长的说道:“走,我们回家!”
王景范他们可以回去,但是苏洵却不可能跟着一起走的,王景范理解他这种做父亲的心理便并未多劝便告辞先走一步了。苏洵曾经两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是以失败而告终,以他的学识文笔若是参加这次嘉佑贡举,十有八成会中举,只能感叹他时运不济未能赶上欧阳修主持贡举革新文弊,只是王景范心中很清楚,如若无错的话他的妻子程氏现在已经病重,苏轼、苏辙两兄弟高中之后就要会川蜀守孝三年,直到嘉佑六年制举时才抓住机会再一次一举成名。
坐在牛车上王景范看着在略显凛冽的春风中站立的苏洵,心中也是颇为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己对苏轼和苏辙两兄弟的生平了如指掌,若是这次嘉佑贡举一举博得进士功名步入仕途,说不得有很大的机会能够改变两兄弟的命运,就算这辈子无法中举,也可凭借这段香火之情投入两兄弟幕中代为参谋,一样在某种程度上达到自己的目的。
当然王景范对自己能够通过这次进士科考试还是非常有信心的,只要运气不太差基本上没有什么问题,不过他没有想到本来最不该出问题的地方却出了大纰漏。好在欧阳修并不是第一个看到自己的卷子,王珪那首诗将自己逼到了墙角,有王珪第一个表态评一等,虽说不上影响到欧阳修,但后面的考官心中压力还是蛮大的。
于文传坐在车上回头问道:“先生如此干净利落的答完卷子出场,自淳化三年太宗罢黜科场快手之后六十年来,怕是再也没有先生你这么快就能答完卷子的举子了。”
“应该是吧?!不过这次贡举先前我就做了不少准备,‘打题’作了十来篇,正好有一篇是选自《尚书》一题,与这次贡举的题目有些类似,也算是运气……”王景范笑着答道。
于文传等人虽然跟随自己,但是王景范父子也是把关于科举的事情瞒了个严严实实,这种事情太过诡异,他们知道太多也不好。不过好在自己与他们一起从小读书到现在,一直以来王景范的才学就远高于他们,在他们眼中王景范考上才是正常的,考不上就不正常了,是以心中也未曾多想。
俞樾皱了皱眉头说道:“自太宗罢黜科场快手以来,已无这么快交卷的举子了,先生如此恐非不利……”
王景范笑着说道:“太祖皇帝之时本来唐代科场以快为先的规矩便更加厉害,以至于能够出手搏状元王嗣宗这样的人物,这与当年国家新立,科场规矩尚且不完善之时所产生的怪相,当然这也与太祖皇帝快刀斩乱麻的性格有关。而太宗朝之时,天下已经基本稳定,太祖太宗性格不同,治世的环境不同,是以取士的标准也有所差异……”
太祖赵匡胤得了天下之后,自太祖建隆元年(960年)至太宗端拱二年(989年),为了满足宋庭初建继续大量治国人才的需求,频繁的进行科举考试,并且以最先交卷且文章无明显问题者为状元,这个规矩有意无意的沿用了三十年,共计有二十二位状元。
这二十二位状元基本上都是“快手”出身,其中尤以王嗣宗最为著名——他的出名并不仅仅是依靠“快手”,因为那一科考试中还有一个势均力敌的陈识,两人同时呈卷于太祖皇帝前,太祖看过试卷之后也无法取舍,干脆以摔跤为胜,王嗣宗身材高大且反应灵敏,太祖话音刚落老实的陈识便被王嗣宗抢先下手摔倒在地。王嗣宗靠着摔跤一举定乾坤,赢得了开宝八年的那场殿试成为状元。不过这事情也不算完,王嗣宗入仕之后但凡与人发生矛盾,必然会被人蔑称“手搏状元”。
这三十年来科场上“快手”成风,加之殿试文章完全取决于太祖太宗皇帝的个人喜好,只要文章中没有什么犯禁之处便是看谁先交卷谁就得状元。太祖太宗皇帝的阅卷水平可比他们手底下的大臣差了八条街,参加考试的考生开始时还有所顾忌,到了后面就干脆“欺负”太祖皇帝是武人出身文学不行,文不对题的卷子比比皆是。而太宗皇帝在采纳有远见的大臣意见之后便开始着手矫正“快手”,淳化三年贡举钱易只因为第一个交卷考官连看都不看就直接被红笔抹除,后面的李庶几等人因为在饼店以烙饼的时间来作韵诗定胜负传到了太宗的耳朵里,直接罢黜并且禁止他们两科不得参考。
与旁人不同,王景范对事件的看法几乎沿袭了父亲的模式,父亲在他小的时候便将史书用小故事的方式传授给王景范,前因后果梳理的头头是道,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每个事件中所涉及的人物是如何性格,针对这样的性格会做出如何的反应。太祖太宗无疑是确立了大宋帝国政治版图的大格局,而“祖宗规矩”则是王朝统治的核心,如何去解读这个“祖宗规矩”那必然要熟知太祖太宗朝的故事,在这上面父亲为王景范可没少下功夫。
王景范熟知太祖太宗朝的重要事件经历,远比一般人要多得多,这也得益于《全宋词》中收录了不少大臣的小传。这些小传虽然对一些隐秘事件只是只言片语,但综合多个当事人的小传也就将一些事件完善的差不多了。这些事件经历是一般人所不常知的,或是当事人隐匿,或是以讹传讹扭曲了事件的经过,外人自然无法与王景范所知的相提并论。
“正因为近六十年来科场上无人敢这么早交卷,我才会反其道而行之。与立国之初的那些科场快手相比,我自信自己的答卷过关应无大碍,况且这并非是皇帝亲临的殿试,若是殿试的话那我也不敢这么早就交卷,毕竟当今皇帝是守成之君,若是以太宗故事来衡卷恐非是福,殿试即便不被黜落前途也非常堪忧!”王景范小声说道。
王景范这么评价皇帝并非是《全宋词》上的那些小传,而是他本就生活在这个历史上被称为“仁宗”皇帝的在位时期。从皇帝即位刘太后只手遮天到明道废后、宋夏开战、庆历新政、追封温成皇后、提拔狄青等等在位时期的大事而言,当今皇帝并非是那种能够开拓进取的皇帝,庆历新政虎头蛇尾,追封温成皇后和提拔狄青时的不顾一切,这些大事相互对比来看,王景范父子对这个“仁宗”皇帝的作为可并不看好,即便是“守成之君”也未必合格。
不过当今皇帝运气比较不错,手底下能干的大臣也非常多,政事虽有起伏但亦不失平稳,好歹没出什么比较大的纰漏走到了现在,只是没有一个儿子来继承皇位,这可能是当今朝廷最大的危机了吧——太宗承袭太祖,当今皇帝承袭真宗,这都是在当时差点让赵宋江山分崩离析的重大时刻,子嗣问题远比契丹和党项的威胁更为巨大。鲜血铺就帝王路,值得庆幸的便是大宋朝除了皇帝之外,真正能够调动军队的几乎没有,一群文人打嘴架不过是不了了之,最后该当皇帝的当皇帝,失败的一方则被放逐,要是放在其他朝代不见血是不算完的。
于文传有些不以为然:“当今皇帝就是任性了些……”
王景范笑而不语,历史上这位秉国四十二载第一位实现“为人君,止于仁”的皇帝确实是闹出了不少笑话,只是这些笑话并不会有碍于他的皇帝尊严,相反能够生活在他统治的时期百姓的日子至少要好过上不少。
王珪、梅尧臣、韩绛、梅挚、范镇都在王景范的这份“仁字卷子”上勾下了自己的评断,梅尧臣和范镇都是“尖”二等,余者三人皆是“圈”一等。当这份考生并不是秘密的卷子摆在欧阳修面前的时候,在众多考官的瞩目下他沉默了——这份“仁字卷子”是不错的,当王珪将卷子交给他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打了一个“圈”一等,只是没有想到评论了一句王珪的拟试诗,就惹来这么多是非,看这架势自己只有选择“圈”和“尖”,要不然哪怕是评了三等“点”,保不准王珪和韩绛就会不依不饶。
“真是世事弄人!”欧阳修对着这份卷子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在诸多考官的注视之下,欧阳修提笔在这份卷子的背后画了个三角形——二等。
王珪看了之后嘴一撇,所有的考官心思都已落定,这份卷子想得省元是不大可能了,三个一等、三个二等,重要的是权知贡举欧阳修的那个二等基本上已经杜绝了这份卷子省试魁首的可能性。今科参考六千五百余人,哪一个不是千百人中挥笔搏杀出来的聪颖之士?想要名列省元至少不能少于五个“圈”,这一半对一半实在是让王珪心中有些恼火。
“媚上?”王景范意味深长的看着于文传和俞樾:“只能算是中庸之作,若不是第一个交卷哪里谈得上媚上?六千多人写一个题诗,估计考官一路看下来,就是说当今圣上乃是尧舜禹圣帝在世也都麻木了,这媚上又从何谈起?”
“可难免会有人这么想……”
王景范笑着说道:“那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这试卷皇帝基本上是不会去看的,要媚上也是要在殿试上媚上,那个时候皇上能够看到你的试卷,这不过是略显平庸的应试之作罢了……”
故事:手搏争状元是发生在开宝八年的那场殿试上,赵匡胤亲临当时的殿试考场讲武殿,王嗣宗和陈识同时交卷,赵匡胤文才有限无法判断试卷高下,便出了这么一个主意来断状元归属。科举考试的基本考试规则和相关制度基本上都是在宋朝建立的,明清只是在此之上改进而已并无多大进步,但由此“手搏状元”的笑话也说明了宋初的状元比隋唐五代更荒唐些。这则故事是司马光《涑水记闻》中所载,不过说的是王嗣宗与赵昌言争状元,这显然是错误的,赵昌言是太宗朝太平兴国四年胡旦榜的第二(某某榜是宋人来划分科举的一种常见办法,将那一届状元的名字排在第一,如“胡旦榜”便是胡旦为状元)。当然王嗣宗还是颇有能耐的,说他是“手搏状元”确实有些冤枉,此人非常有本事,他的政绩大家去度娘那里一搜便知,老婆病了夜撬衙门而丢了乌纱帽估计也是史上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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