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仁字卷子

“文昌清晓漏声疏,曾看飞泉落笔初。诗入池塘似灵运,赋传宫殿学相如。春官不下真朱点,阴注将成淡墨书。见说丹台名第一,蕊章须诏侍严徐。”梅尧臣等考官来到中堂的时候,考官之一的王珪正与对面而坐的欧阳修和诗而唱。

这次嘉佑二年的礼部试权知贡举、权同知贡举官都是一时文学之选,故在锁宿期间往往以唱和为事。锁院期间到了正月五日至元夕,尚还没有开始考试大比,这些考官们都登楼来观赏御街上的灯火景色。论作诗梅尧臣自然是内里高手,上元节时便作有《上元从主文登尚书省东楼》——他已经在这贡院中被关了快一个月,这上元节自然是回不了家更见不了外人,诸如梅尧臣这些人只得将满腔的节日气氛化作诗篇相互酬唱了,而上元节更是如此。

“禹玉,这《仁字卷子》诗作得好啊!”一位面容清瘦的老者手中拿着一张诗筏笑着说道。刚才中堂中传出的读诗声便是权知贡举欧阳修,他手中的诗筏正是权同知贡举官王珪。

王珪字禹玉,乃是庆历二年进士甲科出身,此时也不过才三十八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担任同知贡举官亦非是第一次,皇佑五年时他便以担当过此职。能够担任春闱考官自然是一时名望之选,而到了这一届欧阳修担任权知贡举更是达到了顶峰——这作诗合唱也要看同伴,若是权知贡举是个严正刚肃性格,那王珪自然要收起自己的诗作不敢示人,欧阳修性格疏豪在这个领头的带领下,加上朝廷对贡院的这些考官提供了非常优裕的生活补贴,他们自然是酬唱往来,或是形于风刺、或是滑稽嘲谑往往是烘堂绝倒。

大宋自立国以来太祖皇帝鉴于唐五代的教训,采取了文人治国之策,而选拔文官精英的最根本便是科举考试,尤其是礼部进士科几乎被拔高到一个超然的地步,每次大比之年状元郎都是一战成名誉满天下。正因为如此,进士科考试虽对举子在考试中予以优待,但是在这判卷上却层层设防,诸如这锁院、糊名、阅卷、定号、奏号都要经过非常繁复的程序,以保证天下举子在这科场之上能够最大限度的获得公平的考试待遇。

前唐五代科举考试往往被大臣公卿喜好所把持,大臣公卿世家子弟都视这科举考试所取的进士为盘中肥肉,本来每年取士人数不过二三十人,甚至只有十余人,寒门子弟若想通过这科举考试一步登天谈何容易,简直是白日做梦。大宋的科举考试经过这自立朝以来经过数次改进已经极为完善,主持科举考试的权知贡举和同权知贡举官都是皇帝临时任命即刻锁院与外界隔离,基本上没有提前透露题目的可能,而考卷的封弥、誊录也杜绝了提前定下暗号辨认试卷的可能,而欧阳修这个公认的辨文高手在自己权知贡举的时候都有失手,确实是完善之极。

这次王景范完成省试试题速度极快,除了宋初的那一时段的科举考试快手横行时代之外,几十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了——即便在快手横行时代,那些快手们至少也要有点时间思索打草稿誊抄,两个时辰交卷就算快了,而王景范若非有所顾忌还装模作样的打草稿,也不过用了一个多时辰。这样快的速度交卷加上负责封弥和誊抄考卷的小吏都很空闲,自然是很快的照章完成对考卷的处理程序交送考官,王珪只是无心一问底下的吏员便将王景范的来历叙说一番——正因为快所以根本无从谈起这套答卷的主人,小吏说不说都一样犯不着去得罪王珪。

这种科举考试程序在朝廷看来已经是极为完善,不过在王景范的眼中还是漏洞如马蜂窝一般——王景范的父亲就曾讲述过后世关于科举考试作弊的种种故事。大宋的这套办法虽然看似完美无缺,但后世王朝在此基础上更是完善到了顶点,连举子们的号房也是简陋的只剩下两块木板,哪里有现在的布帘遮挡寒风,有毡垫可供卧睡?

王景范的卷子三场考试被合订在一起,封弥之后予以定号在发入考官各房审阅,而负责他这一片考卷审阅的正是王珪,而他的卷子也被定号为“仁”——这也是科场上规矩的沿袭,考生的卷子定号如非意外必定是以《玉海》为列,几千考生下来绝无重复。王景范的卷子定号为“仁”,他若是知道了也会感叹造化神奇——通过《全宋词》他便知晓当今皇帝龙御归天之后,庙号即为“仁宗”,他也是历史上第一个以“仁”为庙号的皇帝,也是被后世历史公认的仁慈皇帝,甚至认为没有他绝对不会有包拯,即便他这一生做过很多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王珪在阅卷之后,心情极为畅快,当即在诗筏上做了一首《仁字卷子》诗,碰巧欧阳修走进来想要看看自己所推崇的王景范答卷如何,见王珪正在诗筏上斟酌诗句便拿起“仁字卷子”仔细审阅起来。待欧阳修看过诗赋策论三场卷子之后,这才接过王珪的诗筏大声读起来,更是觉得心中畅快。

欧阳修放下诗筏笑着说道:“这渭州王景范果然是才学出众,然观其省试诗略有小憾……”

“虽有小憾且瑕不掩瑜,举子能作这样的省试诗已然不易,倒无甚苛求!”王珪笑着说道。

“前天禹玉作《拟试置章御座诗》中‘只应千载治,危谏属忠良’一句,如汉赋曲终奏雅,亦不失直谏得体。”欧阳修捋着胡须笑道。

王珪拱拱手说道:“若是如此作着省试诗,在下岂不是要黜落自己?永叔公见笑了……”

科场所作毕竟关系仕途,讽谏必须要得体不能过分。王珪说的倒是实在话,当初他自己考进士科的时候所作省试诗可没这个胆量去写“只应千载治,危谏属忠良”这种诗句。拟作只是模拟省题诗的习作,这样的拟作诗很多考官都作过,基本上不会直接被皇帝看到,而在大考过后试题流出更为那些准备考下届春闱的学子所必须的功课。

这些拟作诗作者自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讽谏的意味通常都比较激烈。像王珪这样早已通过科举考试或是做了官的,往往除了试试身手之外,更有借题发挥讽谏之意——谁都知道拟试诗一般不会被皇帝看到,王珪已年近四十平时在朝为官圆滑无比,也只能在这个时候过过嘴瘾。

欧阳修提起王珪所作的拟试诗,心中并无他意,在锁院快一个月的这段时间里,王珪才学也是不错的,甚得他的心意。不过欧阳修现在提起这首诗来,王珪脸上却有些脸红发烫,心中还以为欧阳修话里有话借机讽刺他一下呢。

王珪瞟了一眼周围见那些考官才刚刚进门,心中才安定下来,暗想:“你欧阳永叔这么有风骨,就是不知道当年谁来阅你的卷,你当时又写得什么省试诗?若是这么有风骨还能被录上进士,那真是算你本事!”

虽然心中有些腹诽,不过王珪却也没有将欧阳修放在心上,一来他经过十几年的仕宦生涯他已非那些一腔热血直指朝廷弊政的热血书生,什么风浪都见过,为人圆滑知进退无锋芒,就算欧阳修想要借此讽刺他他也能够咽得下这口气;而来他非常清楚欧阳修的为人,欧阳修说这话只是有些感叹这省试诗压制举子们不敢太过直谏,王景范这首省试诗过关是过关但却一点锋芒也无,多半欧阳修只是感到有些失望而已。

欧阳修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心中也如王珪所推测的一般,只是感慨无论多么有风骨的才子在这科场之上也会做出如此媚上的省试诗来。欧阳修虽然与王景范未曾谋面,但是观其《中庸章句新解》和《大学章句新解》两书确实是有着非常独到的见解,只是从两本书的序文中便可以看出很多东西来,如两书的作者推测虽是寥寥数语但也有理有据总比那虚无妄言要好得多。尤其是去年腊月白沙书院分道台上王景范与太学主官胡瑷之间就两书的辩论,白沙书院专门出了专刊来刊载这一盛事的经过,欧阳修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更是渴望一见了。

只是今天欧阳修一听说王景范第一个交卷出场,他便赶了过来想要看看被胡瑷等人誉为“经学大家”的王景范在省试上有何惊人表现。看过这份“仁字卷子”之后,欧阳修虽然觉得王珪的诗文对王景范的诗赋策论过于赞誉,但亦不能不承认诗赋虽有小碍,那《刑赏忠厚之至论》写得真是极为精彩,更为难得的是这篇策论并非是用时下主流的“太学体”写成,而是效法两汉古文而作,这更是称了欧阳修的心意。

本来这篇文章可以根据考生对试题的理解来作文选择所需的题目,而王景范也仅仅是知晓苏轼的这篇科考成名文章的题目而已。不过他在科场中碰到这道取自《尚书》的策论试题,还是采用了这个题目来作文,想要看看在这科场上自己和苏轼之间谁更高一筹——据说欧阳修对苏轼这篇文章是极为推崇,甚至连苏轼的诗赋两道题的成绩都忽略不计将其推上了金榜。

“韩氏之文没而不见者二百年,今得复见!”梅尧臣用手指轻弹考卷,随后翻到第一页颇为惋惜的说道:“禹玉兄诗评仁字卷子颇为中肯,只是这诗赋……”

韩绛用手指了指说道:“瑕不掩瑜!瑕不掩瑜!省试诗虽然有些小憾,然这赋文颇见功力,这策论更是了得,圣俞兄眼界太高,这份卷子即便不是禹玉兄所言的省元,但位列三甲是绝不成问题的!”

王珪所作《仁字卷子》诗处处透出他对这份卷子的推崇,以至于虽未见到其他举子的卷子便认为这份卷子势必会成为省元的不二人选。现在看来欧阳修和梅尧臣只是不太属意仁字卷子的诗赋,韩绛却是非常赞同自己的。

“天下又有几人作诗能与圣俞兄相比肩?子华兄之见才是慧眼!”王珪笑着说道。他自己也知道《仁字卷子》是有些夸张,但这份卷子实在是不错的,以他对欧阳修的了解,若是碰上了太学体所作的策论,多半是不会合他的意。在王珪看来这份卷子虽诗有些一般,赋可列上等,策论更是考虑到主考官的意图,而且言之有物可列上上等,这样的卷子若还得不到省元,那他真不知道该如何来面对其他考卷了。

虽然众多考官对这份仁字卷子有诸多评价,但基本上都是非常看好,只是没有一个人会直接出言这份考卷的作者,知道归知道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大家又议论了半天,不过王珪已无其他想法,《仁字卷子》诗文都摆在那里,他是坚决不会后退一步的。

王景范是在王珪所主管的一房,是以王珪是这份卷子的第一阅卷人,至于欧阳修虽然权知贡举有很大的作用,但这第一个评分还落不到他这个主考官手里。王珪在这份卷子的背面工整的画了一个圆圈——科举考试卷子一般分五等,并且用五种符号来标示在卷子背面,每一个阅卷官都会以符号来标示这份卷子的优劣,并且附上自己的评语。

显然王珪给这份仁字卷子给了一个最上等,并且不惜赞美之词来标示自己的态度——第一阅卷官的评语毫无疑问将会对后面的阅卷官有着很强的影响力,如果这份卷子的阅卷官所给出的评判成绩相差悬殊,这个不是官司的官司将会直接呈送到皇帝面前请求圣裁,任谁也不愿意在这上面栽跟头。王珪若是没有作《仁字卷子》诗肯定会根据欧阳修的口风评价来下菜碟,毕竟跟主考官对着干实属不智,欧阳修正是皇帝眼前的宠臣啊,可惜他已无路可退。

小试官梅尧臣接过卷子在卷子背面王珪的评语左侧一行郑重的打上一个“尖”(形状类似三角形)——平心而论这份仁字卷子是非常不错的,虽然省试诗有些媚上之嫌,但赋、策论皆属上乘,尤其是策论颇有古人之风不似太学体艰涩险峻。梅尧臣自问若是站在这里做个拟试诗毫无问题,若是自己去考也无甚胆量去直言讽谏,诗做的有些不佳评个二等绝无问题。

权同知贡举官韩绛接过梅尧臣的卷子,依次做了第三个评分“圈”。韩绛与王珪是同年,都是庆历二年的那科进士,不过韩绛可不会在乎欧阳修,他是已故太子少傅韩亿的第三子,他曾以萌补入仕但亦是很有志气参加科举考试并取得那届壬午科进士第三人——他那一科进士里面还有一个颇富争议的人物王安石,若非考官见王安石的考卷有犯禁之语否则他便是第一名。

韩绛也是心高气傲之人,他的出身和骄傲使得他不用在乎绝大多数官员的眼色,在当谏官的时候就出面说要让皇帝为要讨伐侬智高的狄青配一个文人当副手。韩亿八子,韩绛兄弟居然有四个考中进士,灵寿韩氏亦是名满天下,韩绛认为这份卷子虽然没有王珪诗中说得这么好,但能超越这份卷子的举子估计连一只手就可以数的过来,尤其是后面的那道《刑赏忠厚之至论》写的是酣畅淋漓,评个一等毫无过错,至于能不能当省元就看这背面的“圈”有几个了。

“欧阳永叔纠结开篇的那首诗实属不智,当年庆历新政亦是昨日黄花!”韩绛心中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