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冬季,黑夜很长,长得令人心慌。

夜色中,白石城堡的铁索传来隆隆声,铁索牵动缆架缓缓上升。

百里颜现在没了多灵的监视,可以在城堡中随意走动。

她正披着一身白狐披风,面色清冷地站在城门前的石桥上,目视着缆架的方向。

守卫瞥了她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只要她不坐缆架逃走就行。

想必她是在盼主上归来,守卫们是这样想的,毕竟一个女子,总是要依附男子而活的,至于她活得好不好,就全仰赖她依附的男子了。

十来个士兵正在转动缆架齿轮上的把手,他们十分吃力,缆架里装着的东西应该很重。

等了许久,第一批货物送上来了,是粮草。

准确地说,是从六国手里夺下的粮草。

昨日开战,才第一天,苏仑国的伏兵被灭了一大半。

和他们交手的是霍拓军,在他们挥洒血汗的时候,锡纳的金甲军转而去夺了六国的粮草。

锡纳并不缺粮草,而霍拓军是缺的,他们从千里之外赶来,冒着风雪来冲锋陷阵,但锡纳把多余的粮草运回了城堡。

霍拓军中有些将士颇有微词,但霍拓的新任大汗——孛尔·虢雷对他们说,此战很快会结束,战后霍拓可稳住西北的疆土,还可以与锡纳划分金矿。

当然,这都是锲加思兰的缓兵之计,此一战后,那些提出过异议的霍拓将士,都会被他暗中除掉,或者直接倒在六国的战场上。

锲加思兰冷眼观察着战场,虽然他此刻的敌人是六国,但他毫无兴趣多看他们一眼。他观察着霍拓军的实力,这支玄色大军可以帮助他走到哪个位置。

白石堡垒城门前的缆架忙了一天一夜,终于消停了,几名金甲军神采奕奕,喜悦地交换着战场上的信息。

百里颜默默地听着,整个人越来越冷。

孛尔·晖说的都是真的。

百里颜的脑子很乱,这样下去,六国迟早被剿灭,锲加思兰会回到这里,多灵马上就会告诉他,她进了密室,当然也能想到她见到了孛尔·晖。

况且,孛尔·晖并没有把自己当成盟友。

“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百里颜这才注意到蒙沁出现在身边,他一身金甲,伪装得很好,若不是他出声,她肯定认不出来。

蒙沁虽然表面轻浮,但做事十分谨慎,那天他们二人出了寝殿,他后来又折回去研究开启密室的机关,现在二人已经可以轻易出入。

而且,百里颜和多灵打斗那日损坏了铜镜,蒙沁已经将其磨平,乍看之下,绝对看不出有人动过。

“走吧,我带你找点事做,省得你成日一副苦瓜脸,一点都不好看。”蒙沁说。

他带着百里颜到了密室,他没有打开暗门,在有沙盘和柜子的那间房里停了下来。

咔嗒咔嗒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所有的黄铜锁都被打开了。

百里颜问:“这是做什么?”

蒙沁淡淡地说:“这些都是木剌的毒药,帮我把它们倒掉。”

百里颜点点头,少了这些毒药,锲加思兰也可以少害许多人。

“不过你真的舍得?毕竟这是木剌存在过的唯一证据了。”

蒙沁哑然一笑,双手拿起几支瓶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进一个木桶,再从怀里取出一支囊袋,把囊袋的**灌到空瓶子里。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百里颜指着囊袋问。

蒙沁:“马尿。”

百里颜立即退后两步:“什么?”

蒙沁白了她一眼:“说什么你都信啊,这是木剌的酒,就剩最后这点了。”

“希望他们还能喝上家乡的酒吧。”他抬头看了看高窗。

月色如水依旧,而物是人非。

二人默默将毒药都倒尽,蒙沁又道:“木剌还欠你一条人命。”

百里颜一震,当初她救了乌陵,乌陵承诺可以帮她杀一人,不过她早就忘了这事。

蒙沁:“锲加思兰我本来就是我的目标,你另外再说一个名字吧。”

百里颜:“除了他,我没有要杀的人。”

蒙沁嗤了一声:“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

“走吧。”蒙沁提起木桶,他准备倒到雪地里去。

百里颜跟在他身后,退出了密室。

铜镜合拢的瞬间,她倏然回头,那些密密麻麻的铜锁之后已经没了威胁,只剩那把玄铁锁了。

百里颜心里一沉,玄铁,代表了霍拓,锲加思兰偏偏用玄铁锁住了孛尔·晖,何其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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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狭长的空间里忽然亮起了一支火把。

百里颜刚才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撬开了玄铁锁,她一手提着包裹,一手举着火把,轻手轻脚地走下石阶。

“又是你?”孛尔·晖抬起头。

她仍然一脸高傲,故意露出口中的尖牙,似在威胁来者。

百里颜将一个大大的布包放到她脚下:“我拿了食物,快吃吧。”

孛尔·晖依旧警惕,眉眼冷厉,但面颊消瘦了许多。

百里颜退后几步:“我猜平常应该是多灵给你送饭吧,我把她打伤了,她来不了。”

孛尔·晖:“是谁叫你来的?”

百里颜:“没有人,我观察了两日,没有人进来过。”

半晌,铁链发出几声脆响,孛尔·晖盘腿坐下,翻了翻包裹,拿了面饼和肉干吃起来。

“竟然有酒。”她的语气中有些吃惊。

百里颜:“嗯,我想你应该是喜欢酒的。”

“哼,这么殷勤。”孛尔·晖的语气有些不屑,不过她拔开酒塞就喝了起来。

“噗——这是酒吗?怎么这么甜?”

百里颜:“我只有这种酒。”

“罢了。”

孛尔·晖吃喝完毕,面带轻蔑:“你不止是来给我送饭的吧。”

百里颜淡淡地说:“我想和你说说话,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一样的。”

孛尔·晖嗤了一声:“谁和你是一样的?”

百里颜:“锲加思兰让我别无选择,我被关在了这里,之前还被多灵监视着。”

也许是巧合,百里颜住的高塔,通上去的石阶数量竟然和这处的石阶是一样的,不过分隔两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虽然待遇天差地别,但同样没有自由。

孛尔·晖依旧是不屑:“所以你就甘心做锲加思兰的情人?”

“不,我不是他的情人。”百里颜沉声。

百里颜面沉如水:“我要杀了他。”

孛尔·晖一震:“你如何杀他?他的武力远在多灵之上,心机也比她多得多。”

“我试过和他同归于尽。”百里颜拿起孛尔·晖面前的酒壶,盘腿坐下,喝下一口残酒,“但是我失败了。”

而后,百里颜将自己失败的下毒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半晌,孛尔·晖惊呼:“你太蠢了!”

她的语气颇为震惊,略带鄙夷,但少了先前的警惕。

百里颜苦笑着点点头。

百里颜把酒壶递给她,问道:“如果是你呢?如果你有机会,会如何杀他?”

孛尔·晖狠狠说道:“我定将他万箭穿心!而且必须是我们霍拓的玄铁箭!”

“而且,我不会像你,我会活着,我还要回去拿回我的军队。”

“你的军队?”百里颜有些吃惊。

说到此处,孛尔·晖面露骄傲:“霍拓有五万铁骑在我麾下,如果锲加思兰光明正大地和我打,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霍拓允许女子领兵?”

“我是第一个。”

孛尔·晖见抬手挥去了头上的帽帷,露出了浓密的长发,长发绑成一个麻花辫垂在肩上,虽然已是污渍斑斑。

孛尔·晖一甩头,把辫子甩到背后:“我的功夫可与我大哥一较高下,而且不是我自夸,论箭术,他可能还不是我的对手。

说到此处,她显然有些愤恨:“哼,若我是男子,我大哥重病时,我就可以指挥全军,断然轮不到让我二哥三哥内斗,损耗战力,延误军机,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他们竟还被锲加思兰骗得团团转!”

说着,她一拳捶到地上,竟将石板打裂。

百里颜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孛尔·晖大约十七、八岁,若是除去她满身的伤痕和血污,她亦是一个眉眼伶俐,身姿玲珑的姑娘,但她却要上战场,与男子一争高下,甚至为了显得凶狠,将牙齿都磨成尖厉的形状。

孛尔·晖还在说着:“……玄铁巨弩你知道吗?那就是我的主意。”

百里颜讪笑:“我知道……巨弩毁了我建的城墙。”

孛尔·晖一挑眉:“那我们真是冤家路窄了。”

说着,百里颜先是一愣,却又笑起来。

她莫名兴奋,拿过酒壶喝了一口,又递给孛尔·晖:“敬你,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将军。”

孛尔·晖一挑眉,显得有些吃惊:“你自己不是个守城的女将军吗?”

百里颜顿时愣住:“你是这样看我的?”

孛尔·晖郑重其事地说:“能抵挡我霍拓大军三日,还能刺我阿爷一剑,虽然你是我仇人,但是我还是很佩服你的。前两日我还以为你做了锲加思兰的情人,把我气得要命,还好现在误会解开了。”

百里颜心里油然而生一阵暖意,原来她的努力不全是白费。

孛尔·晖继续说:“我真没想到雍朝还有你这样的女子,我还以为在你们的国家,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属品呢。”

百里颜心中一紧:“我比这个时代的女子幸运许多。”

孛尔·晖:“这个时代?什么意思?”

百里颜笑着说:“在我的家乡,女子可以念书,可以出门,可以去看江海山川、大漠长烟,亦可去攀那百尺的高墙,甚至去揽青天的月亮。”

“你是唬人的吧。”

百里颜的语气淡然而又坚定:“不是唬人的,在我的家乡,像你我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还有很多很多,以她们之力,可撼山岳,比肩星辰。”

孛尔·晖目光灼灼:“你的家乡在哪里?”

百里颜的声音飘忽起来:“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我已经回不去了……”

暗室中一时寂静无声。

忽然,百里颜站了起来:“我回不去了没有关系,我可以在这里把家乡重新建起来!我要建一座城,女子可以读书,可以习武,可以做将军、医师、工匠……你说得对,人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孛尔·晖随着她站起来,忽得伸手握住了百里颜的双手,怔怔地说:“那你记得邀请我去啊。”

“当然!”

百里颜也握紧她的手,却看见她手腕上圈着的铁链,在她的腕间勒出了血红的印记。

百里颜蹙眉道:“我一定会救你出去,到时候,一定邀请你去我建的城!”

黑暗的空间里,仅有微弱的火光,却掩藏不住两个女子眸中的盈盈光亮。

倏然间,火光颤动,黑暗的角落传来一声冷笑。

“百里颜,你果然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