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六点半,李均意没有和往常一样起来做晨祷。

他的生物钟是早上六点半,早起已经是持续多年的习惯,对他而言那是生活中很重要的秩序。

或许是怀着一种自我报复心理,那天他莫名其妙地不想起来,窝在被子里试图继续睡个回笼觉,之前做的那个梦不太好,他想再睡一次,看看能不能再做个好点的梦。

可惜身体不争气,醒了后他没有丝毫困意,干巴巴躺着,觉得自己像一具会思考的尸体,脑子里全是昨夜那个奇怪的梦。

一片黑暗里,他跟什么庞然大物搏斗,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可他莫名就能笃定那个怪物在身边 。无用地搏斗一番,一直碰不到对方的实体,那么不可捉摸,仿佛天外来物。他不想后退,仍是迎上去,但结果是被一掌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醒来后李均意甚至神经质地检查了一遍身体,没有发现伤口,手移到胸口,有一种痛感以此处为中心向外蔓延,像病毒一样疯狂地在全身扩散。

很不舒服,他下意识抬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没事做,索性起来洗漱。洗漱好换衣服,喝水,吃掉一块昨晚买的蛋糕,心情似乎好了些。他说服自己忘记了那个梦。吃完东西,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下楼退房,他准备回去。

走出去被阳光笼罩的刹那,李均意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你可以麻木一些,放弃无用的思考。这是新的一天,而你经历了一些事,身上有了一些变化,你需要作为另一个人活着。

回程路上,他接了一个林老师的电话。林老师最近时不时就会联系他一次,让他去家里吃饭,问他生活上是否需要帮助,嘘寒问暖。虽然感激,但他还是选择礼貌地拒绝对方。有些时刻,人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他下意识回避他人的帮助,因为太疼,所以不想让别人看到。

回去后过了一段很混乱的日子。完全打乱生活的秩序感,他开始报复性熬夜,晚睡晚起,半夜三更不睡觉在房间里看书,看电影,发呆,做标本。

从高一开始李均意就时不时做一些标本放到网上去卖,并且支持替人制作的业务,鸟类、鱼类、昆虫类、植物类,他都做,植物类和昆虫类做得最多。做东西累了,他就窝在**看电影当作休息。喜剧片,文艺片,黑色电影,TVB,什么类型都看一点。基本不记得剧情,只是需要一点声音。

某天心情太糟糕,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路过甜品店,他鬼使神差走进去买了个10寸的蛋糕,带回去报复性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甜腻的味道让他一阵阵反胃,只能放弃这种自虐行为。

没过几天又要吃毕业饭。班委轮流找了他几天,跟他商量组织大家一起请老师吃饭、聚会的事情。心情很差,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去订了谢师宴的饭店,再出面去陪那群自己不那么喜欢的同学演完高中最后一场戏。

吃饭的时候还好,烦的是吃完饭又被拉去了唱歌,他坐在包间里,被吵得感觉快要窒息,只能盯着屏幕里周杰伦的脸发呆,不断地自我安慰,忍一忍,马上就会过去,和以往一样。

整场令李均意最迷惑的是他那个倒霉同桌肖宇航。

一个高度社恐的人,怎么就坐到那边跟班上同学玩游戏了?他看了眼那一圈玩游戏的人,最后发现肖宇航时不时去看斜对面的齐冰,哦。

算看到肖宇航面露难色频频喝酒时,李均意叹了口气,坐过去,帮肖宇航喝了一杯酒,对那些人说:“放过我同桌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还是开口了。

众人一脸震惊地看向他,包括肖宇航。

后来他接了肖宇航的位置,想着如果是玩牌那他可以奉陪,随便玩。谁料这群人对他早有防备,他来了以后当机立断换了游戏,不玩牌也不玩骰子,玩转瓶子,真心话大冒险,一个纯看运气的游戏。

第一局,他输了。

班上男生面面相觑,都没有问题要问他的样子。

最后学习委员齐冰站了出来,问他选什么,他说真心话。齐冰想了想,问他:“李均意,你喜欢什么颜色?”

整场震惊,惊讶于本班女神居然问出这种放水问题。

李均意看她一眼,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抬起杯子喝酒,选择惩罚。

第二局,与他无关。

第三局,还是他输。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把机会留给了学习委员齐冰。

她问:“李均意,你喜欢吃什么水果?”

他选择继续喝酒,没有接受对方的好意。没有办法回应,也只能这样了。

又输一局,运气太差。

眼前的齐冰问他:“李均意,你喜欢猫还是狗?”

他还是不回答,对齐冰笑了笑,依旧选择喝酒。

那一晚输了很多次,但应该不算他人生中最倒霉的一天,最倒霉的那天他早就经历过了,人生不是这种游戏,输了喝杯酒就可以混过去。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要待在这里陪这些无聊的人玩这么无聊的游戏?

最后一局,瓶子再次转到他,又输了。

齐冰这次问他:“李均意,你在我们班有过有好感的女生吗?”

他默不作声拿来最大的杯子倒满,还是没有回答,选择惩罚。喝之前,齐冰连忙上前按住他的杯子:“别喝了,实在不行,你换大冒险……你……你唱首歌吧。”

酒,他喝了,歌,也唱了,郑伊健的《心照》,心照,你我都明白。他在拒绝齐冰,他想她一定懂。

后来有点喝醉了。肖宇航坐到他身边,跟他说话。因为包房里很吵,肖宇航选择把要跟他说的话打在备忘录上,递到自己面前。

【你为什么帮我?】肖宇航问他。

李均意回复:【我只是自己想喝。】

肖宇航拿过去看了看,一脸不信的样子,又问他:【你信那个……天主,允许喝酒吗?】

李均意选择用一个问题堵住他的嘴:【你是不是喜欢齐冰?】

肖宇航回他一串省略号。

几秒后,对方又递手机过来,两句话,第一句是:【谢谢】。

第二句是:【你是不是喜欢易慈啊?】

这次换李均意一脑袋省略号了。

他看着那句话愣了两秒,然后冷静地把他们的对话全部删掉,毁灭证据。

想了想,最后他很多此一举地打了一句【我知道你以前经常跟她通风报信我的情况,今天就算了,别跟她说我喝醉了。】最后递给对方,等着肖宇航去通风报信。

他猜肖宇航肯定会告诉对方,但猜不到易慈会不会过来,打算等到十点半。

但她九点半左右就到了。

看见她的时候,齐冰叫住了他。她没有再上前,但也没走开,没有走过来,只是停在那儿等他。

齐冰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说真的,一个字都不记得了,但他有认真听对方说完,听完才朝易慈走过去。

但没想到是被她背走的。当时避让几下没让她扛,是想找个角度抱她一下,人家反正是没给机会,最后还直接把他背了起来……她能背得起自己,真不可思议。

回去的路上,他在车上无端想起了前几天看的那部电影,《Taxi Driver》,看的时候他想到了易叔叔。想着想着,他靠着易慈的肩膀,不知怎么,有点难过。然后,他手指下意识动了动,突然很想弹琴。嗯,随之而来的另一个念头是,有点想死。

下车,他往教堂里急急走去,去找讲堂里那台钢琴。那个人就死在它不远处,它见证了那场血和罪恶。

小时候学琴有强迫症,中途只要错一个音就重头来过,后来被神父发现了,神父对他说,也不一定要重头再来,在错误的基础上继续,或许是生活的常态。当时他没有理会那句话,只是固执地,一遍一遍重头再来。

死之舞,弹过好多好多次,没有一次感觉这么累。

弹着弹着,他突兀地停了下来,因为发现自己弹错了一个音。

一个从没有出过错的地方,一个最不该错的地方。该怎么办?停下来重新弹?

还是和那个人说的一样,将错就错继续弹?

脑子里有根无形的弦突然崩断。

他站起来,抄起琴凳砸向面前那台琴。

没关系的,李均意在心里自言自语,我只是喝醉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喝醉,请主原谅我。今晚砸过钢琴,明天我会记得来忏悔,忏悔不就好了。

这是他的命运,已经发生。天主知晓一切,可也只是在远处看着自己,静默无言。

后来,李均意感觉有人从背后抱住他。他没办法再继续破坏自己,破坏面前这架已经伤痕累累的琴。

那一刻他希望能有一种新的,完美无缺的信仰出现撑起自己的精神,有吗?这世上还存在这种东西吗?他闭上眼,感觉易慈正在拥抱自己。是这样的,李均意想着。对自己而言,她的意义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