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个星级酒店顶层的餐厅跟谢镇业见面。

去的时候是有些不耐烦的,带着些不愿面对的心理。可人不应该逃避,他把心情调整得尽量平静,回复对方说可以见一面。

司机来易慈家小区门口接他。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贵的车。坐了一路,只觉得这辆宾利坐起来还不如易叔叔那辆车门有点问题的出租车舒服。

到了地方,对方在一个隔间里等他。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根据之前在网上查阅到的信息,谢镇业,那是位身价惊人的企业家,起初做重工业起家,后来又顺着风向开发地产,发家后不断扩展商业版图,做酒店、做文娱,目前集团三支股票上市。

管理那样一个商业帝国的人,想来应该是个厉害角色,可对方呈现出来的状态并不像李均意想象中那么锋芒毕露,看见对方的第一眼,他只觉得这个穿着休闲装泡茶的男人看起来很温和。

对方看他站着,笑着招呼:“来了?快坐。”

李均意坐下,打量对方。

谢镇业抬手招呼服务员撤掉茶盘茶具,上菜。冷盘热盘哗啦啦上了一桌子,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很是丰盛。

谢镇业看他不动筷子,问:“怎么,不合胃口?”

李均意没反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镇业道:“先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李均意低下头,“我没胃口,你自便。”

谢镇业也没在意,自己拿起碗吃了起来。

“听说你成绩非常好,所有教过你的老师都说你很聪明。”

李均意偏开头去看落地窗。

“我还听说你本来可以保送,但因为学校里有人非议,你自己放弃了那个名额。”谢震业语气满含关怀,“现在高考结束了,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打算上什么学校?”

李均意还是不答。

对方姿态像个亲切的长辈,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言谈举止都随和宽厚,仿佛很善解人意。

谢震业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哦,我听说你喜欢物理,那有没有考虑过报北京的学校?”

李均意这才答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镇业自顾自道:“学物理,也可以。我送你去国外读书怎么样?”

“谢先生。”李均意道,“以后你能别来找我了吗?”

谢镇业问:“为什么?”顿了下,“凭什么?”

说完,他把一份文件丢到自己面前。李均意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份亲子鉴定。嗯,人家在跟他见面之前就想办法弄到了他的DNA。

“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谢镇业道,“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做了这份鉴定。”

看看。他想着,这就是我荒诞的人生。一出充满了讽刺效果的烂俗八点档狗血剧,多么可悲,可笑。

李均意瞥了眼那份报告书,碰都没去碰,视线一转,去看盘子里的鲍鱼。他感觉自己有点想吐。

所以,那个人……是这个目的吗?养大仇人的儿子,让那个仇人的儿子叫他父亲,尊敬他,信任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快人心。

“我是被他养大的。”他说。

谢镇业摇摇头:“但这无法改变我们是父子的事实。”

“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李均意语气很诚恳,“我没办法用正常的心态看待你,没办法你当作父亲,更不想跟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我换个角度讲,你现在来把我认回去,你图什么?我被恨你入骨的人亲手养大成人,你难道不怕我哪天背后再捅你一刀?”

谢镇业却听得微笑起来:“你这样想就错了,是中了那人的心计,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被那畜生带走是个意外,是个错误,现在我们可以矫正这个错误,你回来,一切皆大欢喜……”

李均意打断对方:“你叫他什么?”

谢镇业看着他,笑着道:“李、初神父,畜生。”

李均意把眼前的碗碟一推,起身欲走。

谢镇业看他被激怒,嗤笑一声:“你在为那个畜生不平?”

“那你和你那个早就下地狱的弟弟又做了什么?”李均意反问他。

对视片刻,李均意看到了对方温和的目光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审视和冷意。那瞬间他觉得悲哀,对方的目光让他觉得熟悉,仿佛看到同类,这是个让李均意毛骨悚然的发现。

他更恶心了。

谢镇业笑着摆摆手,一副当他是个孩子讲幼稚话的样子,自顾自地转了话题。

“反正我这边呢,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呢,家族办公室的人会跟你联系,跟你确定读书的事情,在这之前呢,我希望你先把名字改回来,然后……”

这显然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人。跟你说话时态度很温和,但也只是假象而已,他的口吻是不容人置疑的。

李均意匪夷所思地看向他:“谢先生,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决定我的人生?”

没必要再聊了,他再度站起来打算离开。这时候,谢镇业开口了。

“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差点就没熬过那一关。”

李均意脚步一顿。

他语速很慢:“你奶奶给你取的名字是谢启,你妈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说不好听。她其实最爱吃甜食,可怀你的时候口味变了,每天都要吃点辣的东西。别人看她的肚子说怀的可能是女孩儿,她也觉得肯定是,所以给你准备了个女孩儿的名字,攸宁,可惜没用上,当小名喊了。”

“你不见那天,哈市下了很大的雪。你妈妈知道你不见以后差点疯了,哭着喊着在家里骂那个保姆,满大街跑着去找你,一边找一边哭,后来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因为你不见了,她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别人的孩子都会流眼泪……”

李均意不敢再听下去,他闭了闭眼,深呼吸,推开隔间的门,大步离开。

走了没几步,他白着脸进了洗手间,对着洗手池干呕起来。

-

之后那段时间,他去了一趟香港。

第一天,他去了小时候待过的那个教堂,仔仔细细地看了每一个角落。

多年不来,这里有了一些变化,小时候埋葬过一只蝴蝶的那片草坪已经种上了树,经常玩耍的那个小花园不见了,修了一个小房子,用作内部工作人员放杂物的地方。去找了过去住过的鸽子笼,那栋房子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一个新的楼盘。

还去了和神父一起深夜走过的坟场。里面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天主教墓园,之后几天,李均意时常在那儿一待就是一下午,看着别人墓碑上的文字发呆,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

他在那个小时候待过的教堂附近住下,打算待上一段时间。也没做什么特别的,每天在周围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乱逛,按时去教堂里做弥撒……

有一天没事做,他参与了一个教友义工服务,给附近的老人送温暖。被分配到去一家独居的奶奶家里,那个奶奶耳朵不太好,李均意帮她换了厨房那只有点问题的电灯,扯着嗓子给她读了两章《圣经》,走之前帮她带走了家里的垃圾。

他拖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各种事情做,某天甚至无聊到去了一趟迪士尼乐园,一直拖到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才翻出神父留给他的东西,那份自己的,成人礼。

那人留给自己一个地址,和一串含义不明的密码。

打车前往后,他找到一个长期寄存的密码箱,输入密码,柜子弹出,他看见一个厚厚的本子,和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首饰盒里是一条金色的十字架项链。他摸了摸那个十字架,把项链绕在手上,开始读那个本名叫高朗,后来叫李初的人留给自己的书信。到底该怎么称呼那个人?李均意不清楚,但好像没办法再用父亲称呼了,就用“他”来指代吧。

他在那个本子里记录了很多事情。散漫的字句,在茫然中漂泊了那么多页,仿若游魂。记录得有些乱,有关于他自己的,有关于江蝶的,有关于“那个孩子”的……

他说他带着那个孩子一路南下,准备去一个不会下雪的城市。

【我准备好了东西让这孩子喝掉,喂之前,他轻轻拉了一下我的手,对着我笑,不知道我想喂给他什么。】

看到这里,李均意有些悲哀地想着,他想过杀死我。

但他没有。

他写他遇见一位年迈的神父,在一个有雨的下午。

他问老神父,为什么天主不能终止这世上所有的罪?如果自己因为世道不公犯了重错,又该如何自处?

老神父不语,只是带着他去了教堂,让他在主面前沉思,想一想。说答案已经在你心中,亦或在风中飘**。

他去了,面对面地质问神明。没有回答,神明缄默不言。

他哭了,跪在主面前,哭完了又笑起来,笑累了,哭累了,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选择留在那位老神父身边,开始学习怎么成为一名神父,决心余生为主服务。

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李初。

【我把那孩子丢在孤儿院门口。】

【我又去孤儿院看了一次那孩子。他没有跟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游戏,自己待在角落里玩魔方,看起来有些孤独。】

……

【我决定收养他。】

……

【他捡到一只蝴蝶,问我,主能不能让它好起来。我想起了小蝶。】

……

【教他骑自行车。本来打算给他装辅助轮,但他坚持说不用,最后的结果是他摔了很多次。我以为他会哭,但他只是拍拍身上的灰,再继续练习。】

……

【他半夜跑去厨房偷吃糖,我训斥了他,又监督他重新刷牙。

他似乎很喜欢吃甜的。】

……

李均意飞快地读着。

那个男人用很简单的文字记录了他的成长过程,都是些琐事,小事,似乎很微不足道的过去。

没等看完,李均意已经泪眼模糊。满纸荒唐,写的是一个叫李初的人养大他的过程。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养大了自己,不溺爱也不慈爱,总是刻意保持着距离,不让自己叫他爸爸……总是严厉,冷漠,偶尔的温柔也表现得那么别扭。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是精心准备的报复,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些记录?

选择自杀……死后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下地狱,是在自我惩罚吗?觉得愧疚?

已经没有人能告诉李均意答案了。

看着看着,他情绪完全失控,胸口像被什么砸中。他捂着眼睛蹲下,把那个人留给自己的十字架和信压在胸口,抱住自己,低低地开始吟唱赞美诗,一遍,一遍,又一遍。

最后,李均意是被那栋大楼的保安架着肩膀带起来的,整个人都失魂落魄,恍恍惚惚。对方询问他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需不需要叫救护车。李均意疲惫地对那人摆摆手,道谢,再机械地走出那栋大楼,昏昏沉沉地在街上游**。

香港的夏日街头,热浪一阵阵扑在脸上,他茫然地站在人潮中,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有个念头出现在脑袋里,他突然很想死。没有为什么,就是那一瞬间,非常,非常,想死。

先想个死法。

叮,短信声响起。

他如梦初醒,掏手机出来,读短信。

【吃饭了吗?】

【我爸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豉汁排骨,你不在好可惜。】

……

好吧。

算了。

李均意揉揉脸,一边回复对方,一边想着,今天天气不好,还是改天再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