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去封闭集训前,易慈回家待了两天。爸妈在饭桌上啰嗦了很久让她好好照顾自己,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她嗯嗯嗯点头,随即才想起什么,问林以霞:“高考成绩是不是出了?”

林以霞表情立刻变得十分愉悦:“昨天出的。”

易慈看她那样子也猜到了八分:“李均意考得很好吗,考了多少?状元?”

林以霞说:“要过几天才查得到,他的成绩现在被屏蔽了。”她语气实在难掩自豪,“我打电话问了问招生院的熟人,也没跟我明说,但听那个意思,李均意应该是这个。”她伸出几根手指,又往上托了托,“到时候好学校抢着要他,等着看吧。”

懂了。易慈点点头:“天大的好事。”

高考前一两个月上课天天看闲书还能考得这么好……算他厉害。

好消息令人胃口倍增。易慈吃着饭,自己傻乐半天,不知道想起什么,突然又低落了。

犹豫片刻,她问林以霞:“妈,你知不知道什么……心理疏导之类的地方?专业点那种。”

林以霞愣了下:“你要看心理医生?”

易新开立刻放下碗,表情凝重地问:“你最近状态不好吗,训练压力太大了?还是有什么烦恼?”

她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哎呀你们别这么看我!我没事!我就是……算了,你们就当我没说。”她也是头脑发热,怎么会想到问爸妈呢。

那应该去问谁?

谁能帮到他?

她甚至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

加之李均意的态度更是让人捉摸不透。砸过钢琴的第二天就恢复了正常,至少,看起来是那样的。打电话过去问候,轻描淡写地表示他没什么,昨晚喝醉了有点失态而已,他现在好得很,正准备出门去买个小蛋糕吃,他没有任何问题。

易慈也只能陪他装若无其事。

很多事情都还悬而未决时,他们已经无法避免地渐行渐远,有了各自要奔往的前程。

六月底,易慈要开始封闭训练,而李均意报完志愿,说要回一趟李初神父真正的老家,去替他处理一些事

他们在那个夏天去往了不同的地方。

等那一年她结束大赛回来时,李均意已经去新学校报道了。

李均意大一大二那段时间,应该算易慈运动员生涯的黄金上升期。

起初是青年运动会,她以非常微弱的优势拿了冠军。

百米的突破单位是0.01秒,她当时就靠比人家快0.01秒拿了第一名。也就靠着那0.01秒,她变成了省队的正式队员。

接下来就是越来越多、越多越专业的赛事。城市运动会,省田径公开赛,室内田径锦标赛,60米,100米,4×100米……生活的重心全是这些。因为短跑,她还有幸去了很多城市参加比赛,武汉,南京,上海……一站又一站,她不断刷新着自己的成绩。而那一年最终让她崭露头角的是那一年的某次联赛,她差点跑进11秒50的大关。

嗯,仿佛已经看到国家队在朝自己招手了。

跑起来就很难再停下来。

根本停不下来。生活就是训练,比赛,训练,比赛……不断循环,周而复始。

成绩稳定向上,身高也长势喜人。可能是队里的营养师太给力,那一年她长高了五公分。

和李均意的联系没断,偶尔打电话,发短信,说说彼此的近况。一开始话题还多些,可时间长了,电话变得越来越少,发短信的次数也从每天好几次变成一周一两次。最后就变成了重要节日时互相问候,分享彼此的近况。

他们似乎变成了联系得不那么频繁的好朋友。

讲不清楚到底为什么联系少了。好像是因为距离,又好像是因为各自都很忙,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轨迹。那是一个无可奈何的阶段,他们没有机会再和以前一样朝夕相处,也无法再密切地参与对方的生活。

时不时会想起他。

吃蛋糕的时候。

训练太累太想家悄悄躲在厕所哭的时候。

每一次跑到终点线的时候……

很频繁。

不过也仅限于想了。紧张的训练生活让她很难空出时间来去思考情情爱爱的事情,抽空想起他时,她习惯把对感情的憧憬全部转化为好好训练的起爆剂。

李均意假期一直没有回广东。他找了一个家教做,说费用还不错,赚点零花钱挺好。

去了一个不错的新环境,不想回头看也很正常,易慈觉得可以理解他。人家上的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学,读的还是喜欢的物理,应该过得不错,不想回头看也是正常的。

虽然感情方面没有进展……但易慈乐观地想着,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反正他们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什么都可以慢慢来,有些事,急也没用。目前这种情况,她没时间他没心情,不太适合谈情说爱。

人总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要追求。

又一次大赛封闭集训前,他们打了个很久的电话,阔别已久地长谈了一次。

本该早早睡觉的易慈一直没舍得挂电话,躲在洗手间小声跟他聊了许多漫无边际的事情,而李均意那天也挺奇怪,没有催她去睡觉,还很罕见地主动起了一些奇怪的话头。

他问:“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易慈不假思索道:“世界冠军。”

他在电话那头笑,说:“世界冠军应该算一个目标,不是你想成为的人,我的意思是,你期待自己能拥有什么特质?类似这个意思。”

易慈被问得微微一愣。思考过后,她笃定道:“我想做一个很勇敢的人。”

李均意沉默良久,答她:“我觉得你已经很勇敢了。”

然后换易慈沉默。

她觉得她并不勇敢。

过去她曾以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做事情能凭着一腔热血风风火火往前冲,可有时候静下来想想,易慈渐渐明白了,那不是勇敢,是莽撞。每次遇到重大选择总是会茫然,怕自己选的那条路不对,不好……

就像选择田径时她拿不准主意,去问了林以霞,选择感情的时候还是没有头绪,总觉得这样重要的事情,应该慎重考虑,不能太草率就决定了。

“那你呢。”易慈问,“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我想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长得普通些,丢在人群里没人会注意那种。成绩也普通些,努努力能上个一般点的大学。没有什么大志向,每天的烦恼也都是琐碎普通的……”

易慈忍不住打断他:“李均意你醒醒好吗,你拿的是标准偶像剧男主角剧本,普通个鬼啊!你讲这种话被别人听见会觉得你在炫耀,我听了都想打你。别的不讲,你那些传奇故事在天中……”

“那如果我不喜欢呢?”

“什么?”

“我不喜欢传奇,我想要的就是普通。”

“想要普通?你知不知道很多人都非常羡慕你的优异,而且……”

“可我觉得普通也很可贵。普通不好吗?对大多数人而言普通地过完一生其实已经很幸运,甚至需要很努力才能抵御生活的未知风险,不是吗?我就希望自己过得普普通通。”

她恨铁不成钢道:“你才几岁就想着平平淡淡了!李均意,年少轻狂你懂不懂,你这个年纪难道不是应该幻想做屠龙少年想着去改变世界吗?现在就开始向往柴米油盐的生活也太早了,你怎么会这样想,痴线。”

“你觉得很傻?”

“对,就是很傻。”

“所以,你或许不太了解我。”

易慈无语道:“这也不能怪我,我不了解你的某些部分,是因为你从来不说。”

李均意说:“今天可以给你讲讲。”

“嗯。”

“我每天有大半时间都在思考一些奇怪的事。比如有时候会想把什么活着的东西做成标本,想黑进学校的服务器做些什么……会考虑到底哪种自杀方式没那么痛又没那么丑,会思考要不要跑去哪里当一个无牵无挂的流浪汉……”

语气轻而空旷,听起来没什么情绪。

她听得有点难过,也有点不知所措。

哑然片刻,易慈语重心长道:“明天去晒晒太阳,把你脑子里的奇怪念头都给我晒干净!”

“对吧,你会觉得我奇怪。我也时常没办法理解脑袋里突然跳出来的念头,它们似乎是自然生长的,让我厌倦很多东西。我现在没有什么伟大的理想,就希望能和大多人一样活得普通些,过很普通很不起眼的平凡生活,就像……就像你爸。有段时间我特别羡慕你爸,他过着我向往的那种生活。”

“我爸??”

“对,你爸,我很羡慕他。他的生活平凡但不枯燥,普通但自得其乐。很多人或许觉得男人来照顾家庭洗衣做饭是没本事,可他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跟我说觉得为你和林老师做饭很幸福,他喜欢做饭,也爱看你们吃。他还跟我说过,他喜欢开车,觉得司机是个很孤单但浪漫的职业,每次深夜出车的时候,听着深夜电台,他会想很多漫无边际的事情,觉得那段时间是自由的,他也是自由的。时不时拉到几个夜晚在城市里飘**的‘鬼’,醉鬼,加班鬼,失恋鬼,偶尔还会听那些鬼讲自己的故事……”

“我很喜欢听他聊那些,他对我诉说的那些生活具体又实在。”

“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他都经营得很好,全心投入,乐在其中。我觉得他活得通透,快乐,也很有生活智慧,我尊敬他。或许他不算世俗意义中很成功的人,但在我心里,他是很富足也很厉害的人。”

易慈很认真听他说完,叹了口气。

她说:“可是你的存在本身就很不普通了,你不能否定自己的存在,存在即合理。”

李均意似乎被她逗笑:“哇。”

易慈梗了下:“哇什么哇!”

“你现在说话很有哲理。”

“……”

“好了,去睡觉。”

“你好好吃饭,多出去走走,锻炼身体,有空去操场晒晒太阳,心情不好酒给自己每个小蛋糕吃啊。”

“嗯。”

“我今年六一尽量去找你玩,给你过生日。”

“嗯。”他说,“我等你来。”

电话挂了。

她轻手轻脚从走廊摸回宿舍,又蹑手蹑脚上床躺好,一开始都没睡着,躲在被子里傻笑了大半天。训练期太枯燥了,能跟喜欢的人打个电话都能高兴半天。

她那时候以为这样的时光还可以有很多。

但有些事情毫无预兆就发生了。和她喜欢上一个人时的感觉很类似,来得悄无声息,毫无道理。

五月开始,易慈再没有打通过他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