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李均意一直没有出现,易新开生日那天他都没有来家里。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才知道他去香港了,问他去做什么,他只说去取一些神父过去留在那边的东西。

也没有问他取的是什么东西,她觉得李均意肯定不想回答她这种问题。她连那天到底是谁来接他都没问,他没主动说就是不想说,事事追问不是她的风格。

后来又过了几天,一直没能见着他。病中身体倦怠,她每天在家不是吃就是睡。偶尔想起那只狐狸的时候会拿起手机犹豫几秒,发一些毫无营养的话过去,然后和对方进行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对话:

-吃饭了吗?吃了什么?多久回来啊!

--吃了西多士。我下周三回,你想要我带什么回来吗?

-你自己回来就好。

-睡了吗?香港热不热啊?你住哪?

--没睡。挺热的,住在小时候待过的教堂附近。

--你早点睡。易慈同学,熬夜晚睡会长不高,已经十二点了。

-好吧,晚安。

--晚安。

-你想好以后去哪上大学了吗?

--还不知道。

-你会去北京吗?

--你想我去哪里?

-你的话,当然要去最好的学校。

--出分以后再说。今天烧退了吗?

-退了,但还是鼻塞,有点咳嗽。我吃药了!还被我爸逼着喝了好多凉茶……

--良药苦口。

-吃饭了吗?

-我爸今天做了你爱吃的豉汁排骨,你不在好可惜。

--吃了牛奶面包,今天不太想吃东西,心情不太好。

--你记得多吃蔬菜,不要光吃肉。

-你怎么天天没心情?心情不好才要好好吃东西。

--谁说的。

-我说的!

--。

--我不高兴的时候吃东西总感觉没有味觉,尝不出什么味道。

-怎么会这样?我难过的时候会更想吃东西。如果吃到好吃的东西,会觉得很庆幸,还会感谢自己还活着。

-食物能安慰坏心情。

-你晚上去好好吃一顿,温暖一下你的胃。你住那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有一家车仔面。

-那你晚上去吃一碗。

--嗯。

-狐狸~狐狸~~

--为什么又熬夜,你要不要看一下现在是几点?

-我想问你个事。

--你到底还想不想长高?赶紧睡觉,长高需要充足的睡眠。

-高考前一天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晚安。

聊天内容好像……挺无聊的。

毕竟能力有限,易慈也只能想出这些话来建立联系了。

他很少主动给你发什么,只是回消息而已。

易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想了很多方式,总觉得都差点意思。那天旁敲侧击问了他一嘴,但他只回了一句晚安。她不确定那是含蓄的拒绝,还是虚晃一招的假动作。

而且从闲聊时的只言片语中她敏感地察觉到,李均意心情不好。

问他怎么了,他又从来不说。

他从来不告诉别人他在想什么。

她只能等。

等着等着,李均意还没等回来,病好后她迅速被教练一个电话召回队里,每天昏天暗地训练,没空去思考自己的早恋问题了。

再见面,是他们高三一班组织谢师宴那一天。

当时成绩还没出,正是惴惴不安等结果的时候。没出成绩那段时间才是聚餐的最佳时期,何去何从还没个定论,一群刚刚毕业即将要各奔东西的少男少女最后一次聚在一起感怀,再适合不过。

本来那天易慈一直在基地训练。晚上好不容易结束得差不多了,结果教练又跑来训话,噼里啪啦把大家里里外外批评一遍。听完训话,易慈满头大汗地去休息室拿包。拿起手机看了眼,有几个未接来电。

点开,打给自己的人是……小眼镜,大名叫肖宇…肖宇什么来着。

李均意那个有点内向的同桌,她的眼线。

易慈之前跟他交换过联系方式,目的是时不时跟他交流李均意在班上的情况。但过去他们的交流一直都是发短信,从没打过电话。

她感觉奇怪,回拨过去。

嘟嘟嘟,三声就接了。

“……喂,喂?”

他那边很吵。

易慈提高声音问他:“什么情况?有事儿?”

“你等一下,我去外面说。”

等了片刻,那边安静了些。

小眼镜说:“我们今天请老师吃完饭出来又一起来唱歌,不知道为什么,李均意今天喝了很多酒,我感觉他应该是喝醉了。”顿了下,“这算紧急情况吧?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一下。”

喝醉??

他那种人居然会在外面把自己喝醉?跟他们班的人?

李均意完全不是会跟同班同学把酒言欢的那种人。他如果喝醉,要么是被灌酒,要么是自己想喝。

诡异。

确实是紧急情况了。

易慈敏感起来:“你们班有人灌他酒吗?”

小眼镜说:“一开始玩游戏,他一直输。后来他一个人就开始喝,还越喝越多……我看他有点不清醒了,说送他回去,他没理我。”

他玩游戏一直输??

之前闲来无事时易慈跟他玩过几次游戏,有跳棋,有纸牌,基本没赢过。李均意脑子好用,是会记会算那种人,那些游戏在他眼里或许简单得要命。

那为什么会一直输?

“你们玩的什么游戏?”

“就……转瓶子,真心话大冒险。”

“……”

行吧,这种游戏智商好像派不上什么用场。

易慈叹了口气:“你把地址发我。”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从训练基地赶过去要差不多半小时,现在时间不早了,一来一回……很麻烦,她明天还要早起训练。

很麻烦,但她还是去了。

按李均意那种性格,别说喝醉之前不喜欢别人碰他,喝醉以后也不知道是什么鸟样。他在班上没有关系好的朋友,跟同桌小眼镜的关系也都是淡淡的,这种情况,也只能她去接了。

地点是市中心的一家KTV。易慈没来过这家,上到三楼后还沿着走廊找了会儿。305找半天都找不到,走过一个拐角,她先在某条走廊上看到了李均意。

他面前有一个人,女生,穿着短裙,绑着马尾,似乎正在跟他说些什么。其实第一反应是想躲开,但由于李均意是面对自己的方向……出现时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看了几秒,很快又把视线放回面前那个女生脸上。

他看起来确实不太清醒。比起平日松懒了些,看人的时候很是漫不经心。

脱掉校服,脱离学校的身份,他此刻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酒的晕染,状态很松垮,有种带着倦意的颓然气息。

也就一段时间没见,他又有了一些变化。

不过他们这气氛……怎么像是在告白?

要走吗?

但是李均意都看见自己了……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易慈犹豫半天,心一横,索性就厚着脸皮站那儿了。怕什么!她之前还帮那么多女生给他递过情书送过吃的,又不是第一次见这种阵势了,怕什么!

她小步前进两步,靠住墙,开始装模作样地玩手机,然后竖起耳朵偷听。

“……其实我一直………”

“……今天还是想告诉你……”

易慈心如止水地玩着俄罗斯方块,听得津津有味。

然后她听见李均意说:“嗯,我听懂了。”

“但我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

“抱歉。”

方块叠到顶,那一把死了,这一局很快。

易慈看着屏幕叹了口气,把手机揣进包里。她抬起头,看见他朝自己这边走了两步。

走得摇摇欲坠的。边上的那个女生扶了他一下,这次易慈终于看清了那个女生的脸,哦,是他们的学习委员,长得很日系小清新那位,之前易慈还在心里给他们俩配过对。

不知道是哪个包间在唱容祖儿的《怯》,唱得挺好听。她听着歌,放空几秒,还在犹豫是不是该转身走人给男嘉宾女嘉宾留点空间……还没想好,李均意已经推开身边的人,踉踉跄跄走到了她面前。

靠近后,非常浓的酒味飘过来,易慈没忍住皱了皱鼻子。

他走过来,找到她就不走了,定在她跟前,直直看过来。

她莫名被看得脸热起来。

他站在自己面前,不声不响,用那双醉意朦胧的眼睛看自己,像是在等你安排他……这目光看得易慈有点心疼,又非常心动。

有些人只是站在那儿,无需言语,都像是引诱。

易慈只好先问他:“还清醒吗?”

他半天不答。

易慈皱眉,感觉情况不对,大力拍了下他的肩膀,但也不知道是自己力气太大还是此人喝醉了重心不稳……他身子往边上一偏,歪了歪。

易慈连忙把人扶好,提高声音问:“现在要回去吗,我送你回去?”

他点头。

“还能走吗?说话。”

他想了想,摇头,又点头,再摇头。

……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头疼。

那没办法了。

易慈看看他,又看看他边上那个表情有点难看的女生,开始思考该怎么把人弄回去。

想着把人架回去省力点,易慈抬起他一只手臂想着扶着人走吧,但这个醉鬼不是很配合……

拉扯几下,急性子易慈对他彻底失去耐心,转身蹲下找准地方,手一托,直接把面前这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生给背了起来……

突然被背起的李均意表情瞬间凝滞。

而旁边那个女生惊得张大了嘴。

把人背好,她还游刃有余地颠了两下,转身,对那个表白失败的学习委员妹子笑了笑当作道别,二话不说背起人走了。

走了两步,之前一直不说话的某人终于在她头上开了句金口:“……放我下来。”

易慈吼他一句:“收声。”路都走不稳了还叫叫叫。

“易慈。”

语气像是在警告,但由于带着醉意,没有什么威慑力。

“干什么,觉得被女生背很丢脸吗?”

“……让你放我下来。”

“哈哈哈,我偏不!”

“……”李均意垂在她身前的那只手渐渐握成了拳。

后来不知道是累了还是妥协了,他渐渐松了劲儿,手指舒展开,跟着自己走动的节奏慢悠悠晃着。

她背着他走出ktv打车,送他回教堂。李均意上车后就开始发呆,很不在状态,失魂落魄的。

为什么喝酒啊,她问。

李均意答她,醒着太难受。

她没有再问下去。

后来他闭上了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但眉头一直皱着。

易慈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路,越看越担心。不就去了趟香港吗?到底去做什么了搞成这样……

他看起来太累了。

给他买什么吃的能让他心情好一点呢?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吃一口就能让烦恼消失的小蛋糕就好了,她想着。要是真的有,她一定天天给李均意买。

到了教堂外面下车,李均意醒了,人精神了点。不过这次人家死活不让背也不让扶,坚持要自己走,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掏钥匙开大门。

路暗沉沉的,晚上的教堂有点阴森。因为之前神父的事件,这个教堂短期内不会再对外开放,听说不久后教区将派来新的神父接管,目前这里仍属于无人管理的状态,平日基本没人来访。

李均意显然对路很熟,不用灯也走得很顺,带着她轻车熟路摸黑往某个方向走。

易慈一路跟着他来到某个建筑前,推开某扇沉重的门,穿过摆满长椅的中殿。

太黑了,她有点心慌。问过他一次,灯在哪儿,我去开。李均意答她,我不想太亮,这样就好。

教堂对大多数人而言都是神圣肃穆的地方,可如果你晚上来……易慈觉得气氛怪怪的,有点恐怖。

李均意在黑暗中找到一个角落,坐下。

仔细看了看,他面前是一架很旧的钢琴。

易慈问:“你又要做什么?”

室内空旷,说出的话有回音,大晚上听这种声音,十分惊悚。

李均意掀开琴盖:“我弹一首就回去睡,你先走吧。”

易慈皱着眉去拽他:“大晚上你弹什么琴?李均意你别发酒疯了赶紧……”

话断掉了,一串音符突兀地流淌出来。

过去易慈没有来教堂听过李均意给信众唱诗弹琴伴奏,那天是她第一次这么靠近听这人现场演奏。

不知道是为谁而弹,或许是主,或许是这个夜晚,又抑或是他自己。她听不懂是什么曲子,只觉得他弹得很乱,很急,基调是惨烈的,每个蹦出来的音符好像都在尖叫,在嘶吼。

在哭。

静静听了会儿,易慈没再制止他,退后几步,找了个长椅坐下,静静听了会儿。

她好像被琴声中那种莫名的悲怆压制住。

那架钢琴靠在布道台边上,他的方向对着十字架上的耶稣。

钢琴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她看见他垂下了头,紧紧捂住胸口。

室内很暗,本该什么都看不清的,但他背后正好有一扇窗。如果没记错,那好像是一扇漂亮的玻璃花窗。此刻,很淡的月光从那扇窗照进来,笼罩住他半个身子。

那瞬间易慈看见了他的目光,带着恨意,不解,茫然和痛楚。

她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李均意站起来抄起琴凳,狠狠砸向那架钢琴。

轰——砸出来的巨响在室内轰鸣着,来回震**。太刺耳了,那声音听得易慈耳朵一炸,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

他好像是瞬间失控的,不知道是想发泄什么,疯了一般拿凳子狠狠砸面前的琴,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

她吓得愣住了,反应过来后连忙冲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往后拉——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安抚对方:“不要砸……你冷静一下李均意!你冷静一点!别吓我好不好……你别这样,你先深呼吸,深呼吸……”

他没再动作,肩膀慢慢垂下来。

教堂归入平静,只剩他们急急的呼吸声。

很久以后,李均意转身,很疲惫地抱住了她。

无关其他,她能感觉到。那一刻他只是想靠住什么,抓住些什么。

他好像被什么打碎了。

“你别问我。”

语气很轻,也很疲惫。

易慈嗯了一声:“我不问。”

她张开手环住他的背,轻轻拍了几下。没有更多,只是拥抱。在那个没有光的教堂里,那个夜晚,她第一次拥抱了这个人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