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竞赛结束后,李均意来家里吃饭的次数其实有变少,一周来两三次。但过完15岁生日,易慈不幸迎来了初三下学期,李均意高二,马上升高三。也就是说,一周能去打好几次球的好日子没过上多久,她又被迫过上了天天跟李均意绑定的日子,只为备战中考。

总是和他待在一起,放学还要一起回家,易慈起初还有过一点小烦恼,怕自己被说什么闲话。可时间长了,易慈渐渐发现,学校里好像没有出现她和李均意的闲言碎语。暗搓搓去找班上关系好的女生试探打听过,结果人家告诉她,闲话当然是有的,但内容基本是:知不知道李均意最近总跟一个女生一起走,是谁?哦,易慈啊,林师太那个学渣女儿,那没事了。

……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庆幸。

好像没人觉得她会跟李均意发生什么故事,甚至易慈自己也是那样想的。青春期懵懂的爱情对于当时的她而言太复杂太高深莫测,也很浪费时间。况且她跟李均意的相处方式实在正常得没什么暧昧痕迹,她偶尔会感觉李均意像哥哥,正常家庭的兄妹相处状况跟他俩挺像的,对彼此不怎么来电,偶尔还会互相嫌弃。

认识久了,她渐渐发现了李均意不为人知的一面。藏得确实挺好,但偶尔会露出狐狸尾巴来。在外温文尔雅乖乖好学生的样子全是假象,其实就是个信上帝的腹黑,特别会装。

冲谁都笑是假的。如果你仔细看他的眼睛,会发现这人其实笑得很表面,大多时候不走心。可他在外人面前又实在太讲礼貌懂分寸,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大多时候易慈并不知道他平静的表情下有怎样的风起云涌,她觉得李均意太复杂了,不是自己能读懂的人。

备战中考那段时间,易慈开始系统地给自己制定训练计划,偷偷的。为了不让林老师说她耽误学习,她每天五点钟就准时起床锻炼,睡前加练一小时力量,中午吃完饭别人都在午休,就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球场上投球。

身边那很多人都觉得她不太适合走那条路,她没出生在体育世家,先天条件也不算很好,父母还那么不支持,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和热爱在支持那个似乎很遥不可及的梦想。

易慈很清楚自己是靠着不服气这三个字坚持下来的,她就是不服别人说她不行。林以霞说就凭她这种小矮子能打出什么名堂,她不服气。

那年五月,她参加了一场比较正式的初中篮球联赛。是瞒着家里人去的,那是李均意第一次帮她撒谎,说教堂有事,会带着她回教堂写作业,易慈用一块浆果蛋糕收买了他。后来想想,她总感觉能收买李均意不止是蛋糕的功劳,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可到底为什么,她也说不太清。

可惜那场比赛输了,最后一个压哨三分没投进去,她们以小比分落败。

更糟糕的是,她请假去比赛外加贿赂李均意的事情还被林老师知道了。

当时易慈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如果不是李均意告状,林以霞肯定不会发现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中考在即还敢请假去打比赛?这在林老师眼里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行为。

林以霞那天在饭桌上发了很大的火,最后直接当着易慈的面给天中体育办负责人杨辰老师打了电话,让教练把她从球队除名,还说要让她一辈子都进不了体育班,说只要她林以霞还喘着气就不可能让易慈去练体育,让她死了那条心。

那天易新开做了她喜欢的老式炊鱼,但因为她和林以霞的争吵,那盘鱼最后谁都没吃上一口,易慈直接当着全家人和李均意的面把餐桌掀了。

桌子一翻,林以霞怒气值拉满,冲到易慈面前狠狠扇了她一耳光,惊天动地那种级别的响。打完,她还作势要打,易新开吓得赶紧冲过去拉……

李均意站在边上左右为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走。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林老师教训易慈,但这次动了手,林老师简直是动了雷霆之怒,和她们以往的争执性质不一样。

他似乎在这出家庭剧里扮演了一个很多余的角色,每次都没必要出场,可每一次林老师和易慈吵架,他偏偏都在场。

他看见易慈肿着半边脸跑回房间收拾东西,半晌就收了个小书包出来,一边哭一边往门外跑,声嘶力竭地冲着林以霞吼,说她再也不会回这个家。

林以霞气得脸色发紫,指着她的背影喊:“有骨气你就别回来!这辈子都别回来!!”

易新开拉着歇斯底里的妻子,安抚对方。李均意抬头,和易叔叔视线相碰,接收到对方的眼神示意后,他转身去找另一个。

按照惯例,李均意一般都会在小区附近找到易慈,她要么在一楼那家小卖部外面坐着,要么会跑到小区外面那家糖水铺消磨时间。

但那天很不一样,因为他背着包快步走出小区的时候,正好看到易慈伸手拦下一辆出租。

李均意隔着几步喊她,“——易慈!”

短发少女皱着眉回头,看他一眼,表情冷漠。

李均意已经从快走变成了小跑,提高声音问:“——你去哪儿?”

对方明显听见了,但给他的反应只是顿了顿,然后就背着书包钻进了车里。

李均意走到路边,也伸手打了一辆车。

还在气头上的易慈准备离家出走。

坐到车后座上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冷静下来了大半。但想走的心情没有变,她就是要走,至少今晚她不想回家,她受够了林以霞,受够了那个专横的母亲对她梦想的轻视。当时到底太小,易慈想不出强有力反击家长的方式,唯一想到的方法是先远远地逃走,逃到一个没有管束和没有妈妈的地方。

她打车到了火车站,用最快的速度穿过人群找到购票窗口,刚从包里翻出自己的学生证递进去,刚要买票,手腕被突然被人捉住。

她回头。

李均意喘着气问她:“你要去哪?”

易慈瞪他一眼:“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问你要买票去哪?”

“不要你管。”

“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跑出来,万一遇上什么……”

“我说了,我不要你管!!”

“易慈!”

两个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在售票窗口拉拉扯扯,还一副赌气吵架的样子。窗口里的售票员早就不耐烦了,敲了敲窗口提醒:“同学,你到底买不买票?后面还有人在等!”

易慈阴着脸挣开李均意的手,把学生证和钱递进去,买了一张最近班次的硬座票,让售票员随便选了个附近的地方。拿到票后背着包风风火火进站,检票,上车,一路疯跑,怕李均意又来逮她。

找到自己座位坐下的时候才感觉到累。她下午打了很久的球,体力消耗很大,回家还跟林以霞大吵一架,这会儿简直是又累又气又委屈。

趴着休息没多久,脑子里还过着事儿,耳朵突然被人碰了碰。

易慈抬起头。

之前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女人,但这次抬头面前的人已经变成了李均意,他抱着手,面色平静地打量她。

意外又不意外。

对视几秒后,易慈再次趴到了桌子上,她觉得她有权保持沉默。重点是,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跟这个背叛自己的人说一句话。

十分钟后,火车开动。李均意拿着票发呆,在思考到了地方该怎么把面前这位愤怒的叛逆少女弄回家去。

而易慈趴在小桌子上自闭,脑中思绪散漫,已经开始幻想她背着一个小书包亡命天涯的剧情了。

沉默蛮久,李均意微微靠近她,拿手轻轻碰一下她的侧脸。

“疼不疼?”

易慈不理他。

感觉她对自己有敌意,李均意收回手,问:“你又怎么了,能不能好好跟我说话?”

易慈闷闷答他:“你背刺我,我跟你无话可说。”

“……我怎么背刺你了??”

“不是你跟林师太讲我今天去比赛了吗?除了你还能有谁??”

李均意提高声音:“你觉得是我说的?”

“不是你还有谁?”

“我帮你撒谎到头来还要被你这样想?你知不知道林老师在训你之前还训了我一顿?”

“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

李均意闭眼,深呼吸。

易慈仍是把脑袋埋在胳膊里,那是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我读那么多年书今天第一次逃课,请问你觉得我逃课是为了什么,出卖你然后陪你玩逃学游戏?你觉得我特别闲是吗?你说我跟来做什么,为了再次背刺你是不是?”

她还是不讲话,埋着头,拒绝交流。

李均意彻底被她的态度激怒:“抬起头跟我说话!”

他平时讲话一向温柔平和,极少极少这样发火,易慈平时手欠嘴欠闹他,从没见他这么气急败坏大声说过话。

几秒后,易慈不情不愿地抬起了头。

没破相,就半边脸微微有点肿,但糟糕的是她居然在哭。

怪不得一直埋着头。

李均意皱着眉打量半天她的脸, 从书包里掏出纸巾丢过去。

易慈半天才拿起那包纸,抽出一张来擦眼泪鼻涕。

后来他们没再说一句话,就那样坐了一路沉默的火车,互相都有点赌气,还有点拉不下面子,谁都不愿意搭理谁。

没多久,目的地到了。

临时决定离家出走,自然是没有任何出行计划的,这地方以前也没来过,出站后易慈就开始挠头,不知该何去何从。李均意背着包去研究了会儿公交地图,二话不说扯着她的包去坐车了。

对易慈来讲,那是一次非常奇怪的离家出走。不像逃家,倒更像出游。

目的地小城是个很漂亮的海岛城市。原本心情很愁云惨淡,等公车开到能看到海滩的地方后易慈选择性短暂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扒着车窗开始欣赏落日余晖。

晚霞特别美。

看了会儿,她突然发现天边一片淡金色的云,很漂亮,形状很特别,像Q版的小动物,有尖尖的耳朵和长尾巴。

像狐狸。

狐狸云。

易慈戳戳身边人的手臂。

李均意问她干嘛。

她指着窗外:“你好似那一片云。”

李均意头都不抬,继续研究手里那份旅游地图:“你好似一条粉肠。”

易慈眼睛眯起,一掌拍到他后背上。

李均意疼得差点跳起来:“你断掌吗??”

易慈哈哈哈笑起来:“你不要太柔弱。”

到站下车后易慈完全开启放飞自我状态,拉着一脸郁闷的李均意往海边狂奔。她兴奋得有点不正常,像是想要发泄什么,脱了鞋子在海滩上疯跑了很久。

之后他们随便在附近找了家店吃汤粉。不起眼的街边小店,但味道很不错,鱼肉丸又鲜又弹,汤香味浓,粉口感爽滑,吃一碗下去很舒服。

吃完东西,天快黑了,再晚会错过回去的火车,易慈还是坚持不肯回去。

感觉事态再不控制会变得越来越严重,李均意没再惯着她,当着她的面开始拨易新开的电话:“你今天必须回去,赶不上火车我让你爸来接。”

易慈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姿态坚决:“你今天要是把我送回去,我们永远绝交。”

李均意忍了她几秒才开始质问:“不回去你今晚住哪儿?”

易慈说:“宾馆。”

李均意提醒她认清现实:“你未成年。”

易慈说:“有宾馆不用身份证,还很便宜。”

李均意难以置信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几岁?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这样跑出来很……”

易慈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我几岁,我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呢?”

李均意冷声道:“你现在是初三,你未成年,跑那么远的地方过夜像话吗?”

易慈问他:“那我要怎么样才算像话?”

“你跟我回去再说。”

“回去做什么?你要我回去做什么?嗯,回去听我妈的话,听她的话留长头发,学钢琴小提琴,考试考第一名,听别人夸我聪明,听话,那样我才像话是吗?我要变成你这样的好学生才算像话,是吗?”

李均意这次没开口,他不想继续激怒这个气头上的人。

“反正你们都觉得我喜欢体育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出息,笨,我成绩不好我就应该被她扇耳光被她骂被她控制所有想法,我就该听她的话做个乖女儿好学生,我不可以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不是??是不是?!”

说完那一大堆话她已经有点崩溃了,抱着腿蹲下大哭起来。

忍了太久,平时嘻嘻哈哈装着不在意,这一次被妈妈打,她是真伤心了。

李均意就这样和诸多路过的陌生人一起见证了这位心碎少女就地大哭的样子。

在家跟林老师吵的时候她一般都会忍着不哭,要面子,跑出家里才会哇哇大哭。

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了。

感觉她哭声变弱一点点后,李均意屈腿蹲下,拍拍她的肩,放轻声音道:“我刚刚看见那边有卖钵仔糕的,是你爱吃的那种米浆做的。”

哭声顿了两秒,然后又迅速进入状态继续嚎,声情并茂。

李均意:“我请你吃钵仔糕,然后带你去找地方住,你现在闭上嘴别哭了行吗?”

谈判的语气。

“………”

几秒后,易慈慢慢抬起头:“我能吃三个吗?”

“……可以。”

于是,那一天离家出走的易慈人生中第一次睡到了不用身份证的小黑旅馆。李均意穿着校服,一脸正直地带着她去开房,故作镇定地跟前台要了两个标间。

前台多看了他们几眼,只觉得这搭配有点奇怪,少男少女出现在这种地方一般都是来释放无法控制的荷尔蒙的,偏偏面前这两位身上没有那种暧昧气息,不像要来初尝禁果的学生情侣,倒更像哥哥领着一个不听话的妹妹来住店。

易慈跟在他身后拿着钵仔糕吃,突然听到什么声音,回头看,原来是急急而来的一场热雨。天色晦暗,雨声脆响,穿过雨幕,她看见对面一家旧旧的小店,阿美理发。

李均意开好房,把房卡递给她。易慈还是盯着前方,半晌,她恶声恶气地说了句:“我要剃个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