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被迫补课那段时间,易慈过得并不是很快乐。

作为一个不喜欢静坐学习知识,更喜欢运动的女孩子来讲,课后学习非常痛苦。

更痛苦的是李均意还是一个非常负责的老师,这会让易慈有种负罪感。做卷子,易慈做一遍,他也会跟着做一遍,她每一份考卷上都会被李均意批注大量的考点,密密麻麻一大片工整漂亮的字,能看出他花了很多心思。

易慈清楚,林以霞让李均意来给自己讲题大概也只是为了关照他找个借口,他完全没必要这么认真教自己学习,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做了。

易慈从小到大一直当差生,一路开红灯走到今天,天赋不足再加上家里林老师的打击式教育,她那厌学情绪那可不是盖的,对知识的讨厌程度堪比苦瓜,即使是李均意这种传奇人物费尽心思教也还是于事无补。一道题无论是讲三遍五遍还是十遍,她最多能听个半懂。

但神奇的是,李均意从没有对她的愚钝发过火,只会私下默默帮她梳理考点,一声不吭把所有事做好,从不多说教什么,也从不摆老师的架子。

比起那种强迫你学的老师,他这种教学方式反而让易慈背上一种莫名的愧疚心理,就感觉人家都这么用心了,你再不认真学习可真不是东西。

可是……

两周了。

两周,她两周没在球场上发光发热了。

易慈抬头,看看自己面前的数学习题集,再看看书桌对面正在跟林以霞讨论什么麦克斯韦方程式的李均意……这俩人讲的东西她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得催眠至极。都是中文,为什么听起来那么陌生。

她丧眉搭眼地叹了口气,继续低头写自己的作业。

二十分钟后,林以霞给李均意讲完题,凑过来看了眼易慈的学习进度。

看完后她原本舒展的眉头立刻紧紧皱起来,一副血压上来了的样子。

但她到底还是没说什么,扶着额头走出了书房,没关门。爸妈嘴上讲不担心她和男生待在一起,但还是让他们把书房的门开着,注意影响。

李均意温习完自己的竞赛题后就没事做了,坐在对面等易慈做完作业,放空大脑,发呆。

易慈觉得他不像是内向的人,但总是很安静。

煎熬地做完作业,她把本子默默推过去给对方看。

李均意拿起她的练习册开始检查。

易慈低头玩自己的笔,也不抬头看他。

李均意皱着眉把她的作业和她今天拿回来的月考试卷完整看过一遍后,眉头一抽。

看了两个星期按理来说该习惯了,可每次拿到她新鲜出炉的作业和卷子仔细观看,李均意还是会大吃一惊。

给她讲题可以修身养性是真的……

调整出一个平静的表情后,他开始给易慈讲错题。

讲了片刻,易慈忍不住开口道:“其实你可以不用对我浪费时间的。”

李均意停下笔,抬头看她。

“不是跟你说了吗,装装样子就可以。”她说,“我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不太适合读书,我不喜欢读书。”

李均意表明立场道:“听不听在你,讲不讲在我,我都答应林老师了。”

救命。

“你答应了她,就活该我受累吗?“易慈扶额,“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我就没有选择权吗?为什么我一定要被逼着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难道我就不能有点自我吗?”

自、我。

李均意感觉她这个问题有点超纲,还有点深奥,因为她提出了“自我”的概念,这是个很难解释的东西。

他无法回答她的疑问,只能沉默。

然后易慈叹了口气,对他道:“我有时候感觉自己不应该出生在这个家里,林老师或许只需要你这样的孩子。如果你是我妈的儿子,她会很高兴的。”

听她说完,李均意想到了什么,把她的草稿本推到她面前:“刚刚那句话,虚拟语气,你翻译成英文给我看,造句。”

易慈:“………”

李均意继续道:“上次英语小考你就一直错这个知识点,以后用这个例子牢牢记住,如果我是……”

易慈死死捏着草稿本,咬牙切齿:“……你真的烦死了。”

李均意也知道她不开心,勉强安慰道:“熬一熬就过去了。林老师把你的成绩交给我,我都吃了你们家这么多饭,怎么说都要对你负责。”

易慈看看书房的门,鬼鬼祟祟压低声音道:“别说什么对我负责,我们不如做盟友,并肩作战。”

盟友?李均意奇怪,问她:“你要对抗什么?”

易慈握拳道:“当然是对抗这个丑恶的世界!!”

李均意:“……”

易慈挥拳道:“一起打倒应试教育!解放当代中学生天性!反抗!反抗!!”

李均意:“…………”

两秒后,易慈恢复正常道:“开玩笑的。我的意思是,我们以后互不干涉,你对我睁只眼闭只眼,适当放我出去打打球,帮我在我妈那儿说说好话,我以后每天给你带好吃的……”

李均意摇摇头:“你要不要别说话,先把错题改了?”他脸上一直带笑,不跟你争执,也没不耐烦过。

让奸细反水的计划进展并不顺利,这个奸细立场太坚定,很难搞定。

这半个月来她旁敲侧击明里暗里给他抛了无数次橄榄枝,这人完全不为所动,简直就是油盐不进。

可能是求而不得引发了阴阳怪气,易慈下一秒就不受控制地说了句:“我发现你这人真挺装的。”

有点装,这是她一直以来对他的刻板印象。

李均意正帮她调好台灯的高度,闻言,他慢慢扭头,看向她。

“我装什么了?”

语气还是很平静。

装什么了?

易慈慢慢道:“暴雨天淋着大雨走出校门。”

李均意一愣。

“不跟学校里的人玩,总是一个人遗世独立。”

李均意又是一愣。

“讲粤语老是夹英文,我有时候都听不懂你的粤语。”

……

“和大家都讨厌的年级组长林老师每天成双入对,当她的间谍,做大家的敌人!”

……

易慈手舞足蹈,用蛮夸张的口吻控诉对方,试图营造出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

但好像有点失败。

因为说着说着,她发现李均意的目光里居然渐渐浮现出几分无措,显得有些茫然,好像突然听说了一个从前没听说过的新事物。

认识以来,易慈还是第一次见他脸上出现这种类似迷茫的表情。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像李均意这种天资高于常人的孩子,他的生活并不像普通孩子那样简单快乐,至少,精神世界是很孤独的。从小到大,他基本没什么朋友,和周围的人一开始能相处愉快,但时间久了,大家总会有意无意地跟他保持距离,不愿意有太深的交集。

他没有很亲密的朋友,顶多有几个能多说几句话的泛泛之交。

面对易慈对他的评价时,李均意有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莫名想到一个书名来总结当下的状况,傲慢与偏见。

在16岁的李均意眼里,功课很简单,但同龄人的心思简直比量子力学还难懂。

易慈看他表情不对,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又连忙找补一句:“也没什么,我能理解,无敌本来就很寂寞嘛,我们班好多男生就一边说你装一边悄悄学你……”

李均意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是吗。”

静了会儿。

气氛奇怪。

易慈张了张嘴,小声道:“我乱说的,不好意思。”

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有什么说什么,有时候讲话是会不经大脑,冒冒失失的。

李均意脸上还是没什么情绪,点点她的本子:“你改完错题我们再说。”

她不敢说话了,低头静悄悄写作业。

做了会儿题,越想越愧疚,她最后还是行动了起来,摸摸自己的书包外侧小包,摸出一块威化小饼干来,默默推过去给对方,想要补救一下他们摇摇欲坠的关系。

半分钟后,对面的人把威化拿起来,接受了这次投喂,拆开包装慢悠悠嚼了一口。

易慈如蒙大赦,抬起头朝对方讨好地笑了笑,又把自己的作业本小心地递过去,让他审阅。

李均意接过来,吃着那块威化检查她的作业。

看完,他表示满意,最后帮她订正了一遍,站起来开始收书包。

整理书包的时候他才慢悠悠开始跟易慈解释。

“你说淋雨那件事……我好像有点印象。那天我有事急着回教堂,但没带伞。我不喜欢淋雨,我只是没人接而已。”

“还有,不是我不想跟学校里的人一起走,是别人不愿意跟我一起走,我不知道原因。”

“粤语……是因为我初中以前都在香港上教会学校,那边讲话会夹英文,语言习惯有点难改。其实跟你说话我有注意尽量说普通话,你讲粤语才会随你讲,如果你觉得我讲粤语很装,我以后都说普通话。”

“和林老师待在一起是当什么间谍……我认为这个说法有点幼稚,也很没道理,我们就别讨论了。”

他停顿了一下,“如果我以后还有你认为装的行为,你可以提醒我。”

他语气很诚恳,听得易慈愧疚万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

说完话,他好像不想再听易慈说什么了,背起书包打算走人。

完了。

易慈赶紧冲上前拉住他胳膊:“等下,那个……明天我请你吃东西?冰淇淋?我请你吃冰淇淋!”

其实一开始,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奸细”示好,而且还是在“奸细”明确表示不会反水的情况下。

大概是因为愧疚?

……也可能是因为他刚刚解释的时候垂着眼睛的样子蛮好看,眨眼睛的时候,好像眼底落了只蝴蝶。

更多的原因,她也说不清了。

李均意扭头瞥她一眼。

“你说的谁赢谁请客,是觉得能赢我了?”

易慈双手揪住他的衣摆,真诚道:“我请!不管输赢都请你吃,不是冰淇淋也行,你喜欢吃什么?我请!!”

李均意静静看了她几秒。

“不用。”

说完,他背起书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