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自从她离开川翠济直到此刻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德伯维尔,也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这再度相遇在一个心情沉重的时刻,所有很可能容许它的影响带来最微小的感情震动的时刻之一。可是因为记忆是非理智的,所以尽管他明露露地站在那里,分明是一个皈依宗教的人了,在为他过去的不轨而懊悔,可是一阵恐惧还是征服了她,使她瘫软无力,既不能后退,也不能向前。

想一想她最后看见他时那张脸上散发的神气,再看现在!……是同样漂亮的令人生厌的外貌,不过他现在留起了整齐修剪的老式的连鬓胡子,黑貂皮似的唇髭消失了;他的衣着半是牧师半是俗人,这种改变也使他的神情为之一变,足以把他面貌中花花公子的特征抽掉,令她一时不敢相信是他。

这声音给苔丝的感觉,起初,乍一听来,是一种令人悚然恐怖的稀奇古怪,一种可憎可厌的不相称,那些庄重的经文语句成排成列由这样一张嘴里出来。这极为熟悉的语调,不到四年以前,送到她耳边表达的是那般歧义的意图,她的心在两相对照的讽刺中生起了强烈的憎恶。

与其说是改过自新,不如说是改头换面。先前感官的曲线现在修正成了虔诚热情的线条。嘴唇的形态原本意味着**,现在使其表达祈求;脸上的红光昨日可以解释为纵欲的气焰,今天成了宣讲福音虔诚语言的光彩;兽欲成了狂热;异教徒变成了福音派教徒;骨碌碌乱转的眼睛从前盯着她的形体霸气逼人,现在带着一种教义狂暴的活力,放射的光芒几乎是狂热的。他脸上那些阴沉的棱角原本是他的希望遭到挫败时用来上演的,现在所尽的本分是他坚持回到沉迷的淤泥中用以刻画那不可救药的倒退。

这面貌,仿佛本身就在抱怨。它从它们的遗传本性转向,去表现天性没有打算的印象。奇怪的是它们最大程度的提升是一种误用,提升起来的倒似乎成了一种伪造。

然而果真如此吗?她不再容许有胸襟狭窄的观点了。由邪恶之行转变向救活了他灵魂的人,德伯维尔不是头一个,为什么她就认为在他是不合情理的?这不过是她听到用讨厌的老腔调诵出新词,惯常的思想发生了震动冲突。越是大恶人,越能成为大圣徒;不需要深潜入基督教历史就能发现这样的例子。

这样的一些感想只是她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了,并没有精确的界定。不久,她因受惊而生的僵滞过去了,能允许她动弹了,她的冲动就是跑出他的视线。她的位置背着太阳他显然还没有认出她来。

可是她再一动他便认出了她。这对她的旧情人的影响是触了电一样,比他给她的影响远远强烈得多。他的**,他雄辩滔滔的喧嚣口气,似乎离他而去了。他的嘴唇在置于其上的那些言辞下挣扎颤抖;然而只要面对了她就不能释放了,他的眼睛,在最初一瞥到她的脸之后,就慌乱垂下四处乱,只是不看她,可是每隔几秒钟就回来不顾一切地瞭她一眼。不过,这种目瞪口呆的状态只持续了一小会儿;苔丝的活力随着他的衰退恢复了,她尽快地走过仓房向前走去。

她一回过神来反省这件事,把她吓坏了,在他们的关系平台上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引诱她坑害她的人现在皈依了圣灵,此时她的灵魂却未能得到再生。于是,结果正如传说中说的那样,她那塞浦路斯女神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祭坛上,教士依靠的**之火几乎被熄灭了。

她不回头向前走去。她的后背似乎被赋予了对于视觉光束的敏感——甚至她的衣服——这样的敏感使她能够想象来自仓房外面的盯视可能落到了她的身上。她一路而来心里怀的是死沉沉的悲伤重压,现在那烦恼的性质发生了变化。长久遭到拒绝的爱的渴望,被一直纠缠着她的不能饶恕的既往几乎是肉体感受所取代。它加强了她的罪过意识,几乎令她绝望了;她的过去和现实存在之间连续性的割断,本是她希望的,可是没有,到底没有发生。过去的永远不能完全过去,直到她自己过去了为止。

就这样她思虑沉沉地又横穿过长梣路的北部,现在她看到在她前头那路白茫茫地向着高原伸上去了,她剩下的路就沿着高原边铺着。它干燥灰白的路面峻厉地向前伸展着,连绵不断的,没有一个人影、一辆车子、一个标记,除了这里那里偶尔点缀着几点干硬的褐色马粪。慢慢地攒着劲一步步向上走去时,苔丝意识到了她身后的脚步声,转回头她看到了那熟悉的面目逼近着——如此奇怪地装备着美以美会教徒的服装——全世界她最不希望在这坟墓旁边单独相遇的一个人。

可是没有多少时间考虑,或者躲避,她只好尽可能保持镇定让他赶上了她。她看出他是兴奋的,由走路的速度引起的少一些,主要是由他内心的感情引发的。

“苔丝!”他叫。

她放慢了脚步没有回头看。

“苔丝!”他又叫了一声,“是我——艾利克·德伯维尔。”

她于是回头看着他,他走上前去。

“我看出了是你。”她冷冷地回答。

“哦——就这么一句话?当然,我也不配得到更多!”他带着轻慢的微笑接着又说,“看我这样打扮,在你眼里肯定很可笑。不过,你笑我我也得忍受……我听说你走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苔丝,我为什么跟着你你感到惊讶吧?”

“惊讶,十分惊讶;我宁愿你不跟着我,打心里不愿意!”

“不错——你尽可以这么说,”他阴沉沉地回答,他们一起向前走去,她不情愿地迈着步子,“可是别误解我;我乞求你,是因为你会引起这样的心慌意乱——或许你注意到了——你突然出现使我多么失常差点倒在那里。那只是一时的慌乱;想一想你我曾经做的,那也是完全自然的。不过意志力帮我挺过去了——尽管你或许会以为我说谎话骗你——后来我立刻觉得,拯救世界上所有的人,使他们免受上帝的谴责,是我的职责——要是你想笑我就笑吧——那个我那样严重地伤害过的女人就是我需要拯救的人。那就是我现在跟上来的唯一意图——再没有别的啦。”

在她反驳的话里有一些轻蔑的意味:“你拯救你自己了吗?行善由自家开始,人家说。”

“我什么也没做!”他满不在乎地说,“上天,正如我对我的听众说的,上天做到一切。你瞧不起我,苔丝,还赶不上我自己瞧不起我自己呢——我过去真是罪过深重!唉,真是一桩怪事;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可是我要告诉你那次令我悔改的谈话,我希望你尽可能有兴趣至少听一听。你听说过艾敏斯特那个牧师的名字吧——你肯定听说过吧——老克莱尔先生;他的教派里最虔诚的一个;同教会中仅存的少数赤诚人士之一;他还不像我现在投身的基督教极端派信徒那样狂热,不过,在国教牧师中已经是十分例外了,那些国教派牧师中一批年轻人正在用诡辩术削弱着教义,把真正的教义弄得只剩下一点影子了。我跟他只是在教会和国家的问题上有所不同——对于这句经文的解释,‘汝等从他们中走出与其分离[98],上帝说’有些差异——再就没有了。他这个人谦卑无名,但我坚信,在这个国家他比一些知名人物拯救的人都多。你听说过他吗?”

“我听说过。”她说。

“大概两三年以前他来川翠济代表一个传教团布道;我,这个可恶的混蛋,竟侮辱了他,而且正是在他无私地规劝我为我指路的时候。他没有怨恨我的行为,他只简单地说总有一天我将接受圣灵初结的果子[99]——那些来了要嘲弄的人有时留下来祈祷了。在他的话语中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它们深入了我的心中。可是我母亲的去世给了我沉重的打击;渐渐地我又见到了曙光。从此以后我的一个愿望就是传递真理给他人,那就是我今天在试着做的;不过我在这里布道还是近来的事。我做牧师的头几个月的时光是在英格兰北部陌生人中间打发的,我宁愿在那里进行我最初的笨拙的尝试,以便获得勇气,再经受一个真诚的人最严格的检验,讲给那些熟悉的人听,讲给那些在黑暗的日子里陪伴过的人听。只要你能够知道,苔丝,那种自己猛击自己一掌的快乐,我敢保证——”

“别再说啦!”她激切地叫着,转身离开他走向路旁的一个篱阶,倚在上面,“我不能相信这种突如其来的事!你跟我说这些我听了心里冒火,你知道——你知道你把我坑害到了什么样子!你,那些像你一样的人,在世界上用我这样的人的极度痛苦不幸满足了你们的快乐;然后又来了好事啦,你们玩够啦,又想着依靠皈依宗教在天堂弄到你们的欢乐啦!呸——我不相信你——我恨你!”

“苔丝,”他坚持着,“别这么说!它感化我的时候我就像看到了新的理想那么快乐!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什么?”

“你的变化。你的宗教图谋。”

“为什么?”

她降低了她的声音:“因为一个比你好的人不相信这些。”

“真是女人的理由!那个比我好的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好吧,”他宣称道,一股怨忿在他的话语之下似乎准备马上冲口而出了,“上帝禁止我说我是一个好人——你知道我不说这样的话。我是新近才向善的,真的;不过有时候新向善的看得最远。”

“不错,”她哀沉沉地回答说,“可是我不相信你会洗心革面。就像你感觉的这种灵光一闪,艾利克,我怕它不会长久。”

这样说着她从她倚靠的篱阶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于是他的眼睛正好落到了那熟悉的面容和形体上,定定地止住凝视着她。现在他身上恶劣的男性欲望平静了;不过它确实没有清除,甚至也没有完全抑制。

“别那样看着我!”他粗横地说。

苔丝,她的举动和态度是完全不自觉地做出来的,立刻移开了那又大又黑的眼睛的注视,脸上一红嗫嚅着,“请原谅!”她心里又生起了以前常有的一种沮丧的感伤,自然赋予了她这样一具栖居的肉体住所,令她莫名其妙地动辄做错。

“不,不!不要请求我的原谅。不过既然你戴着面罩遮挡你的美貌,为什么你不放下来?”

她放下面罩,急忙说:“它主要是为了挡风。”

“这样支配你,似乎太生硬了,”他接着说,“不过我最好别太常看着你。那可能很危险。”

“闭嘴!”苔丝说。

“唉,女人的脸蛋有太大的魔力,已经征服我了,我怎么能不怕它!一个传道者跟它本不相干;可是它总提醒我想起我宁愿忘掉的过去。”

说了这话以后他们的谈话就减少了,只是往前走时偶尔说个一句半句,苔丝内心疑惑着不知道他要跟她一起走多远,也不愿意直言明令赶他回去。他们走到栅门和篱阶的时候常常看到用红色或者蓝色油漆涂写的一些《圣经》格言,她问他知不知道是谁煞费苦心写了这些告示。他告诉她,那是他本人和他在这个地区的同人雇用的一个人,涂写了这些提示告白,也就是用尽手段不遗余力地感化邪恶的世人罢了。

最后走到了叫做“十字手”的地方。在这片荒白孤寂的高原上此处最为凄凉惨淡。它是如此地远离了风景画家和风景爱好者追求的那种魅力,而达到了一种新型的美,一种反面的悲剧情调的美。这地方由立在那里的一根石柱取名,一根古怪的粗陋的独块石料,取自不知名的乡间石场的地层,上面粗糙地雕刻了一只人手。关于它的历史和含义有不同的描述。有一些权威人士声称那本是一个虔诚的十字架曾经完整地树立在那里,现存的遗迹只是残柱;另一些人说立在那里的石头就是完整的,它固定在那里是标明地界或者聚会的地方。不管怎样,无论这遗迹如何起源,它立在那里,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有时显得凶险,有时显得庄重,与人的情绪相应;以往如此,而今还是这样。最迟钝麻木的路过者也要铭感五内。

“我想我现在得离开你了,”他们一走近这个地方,他说,“今天晚上六点我要去阿波茨内尔布道,我要从这里往右拐。你搞得我太心慌意乱了,苔丝——我不能,也不愿,说为什么。我得走了,得攒攒劲儿……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流利?谁教了你这么好的英语?”

“我在苦难中学了一些东西。”她含糊其辞地说。

“你有什么苦难?”

她告诉了他那头一桩——那与他相关的唯一一桩。

德伯维尔被打蒙了,半天无语。“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他接下来咕咕哝哝地说,“你觉得麻烦要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写信给我?”

她没有回答;他又加上一句打破了沉默:“好吧——你会再见到我。”

“不,”她回答了,“别再接近我!”

“我想想。不过咱们分手前先到这里来。”他走向那石柱,“这曾经是一个神圣的十字架。圣物不在我的教义中;可是我时常怕你——现在你不用怕我了,可我更怕你了;减少一点我的害怕,把你的手放到那石头上,发誓你永远不再**我——用你的魔力或者别的道道。”

“天哪——你怎么能要求这么没有必要的事情!我完全没有想过!”

“不错——可是发誓。”

苔丝,多半是有些害怕了,对他的强求让了步;把她的手放在那石头上,发了誓。

“我为你不是信徒而惋惜,”他接着说,“不信教的人居然能控制了你,搅乱了你的心。不过如今不能了。至少在家里我可以为你祈祷,我会的。谁知道能发生什么不能发生什么?我走了。再见!”

他转向树篱中的一个狩猎栅门,没有再让他的眼睛落向她,跳过去了,朝着阿波茨内尔的方向穿下去了。他一走脚步就显露了内心的紊乱,后来好像被先前的一个想法触动了,他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本小书,纸页间夹着一封信,又皱又脏了,好像是一再读过。德伯维尔打开了这封信。日期是几个月以前了,由克莱尔牧师署名。

信的开头表达写信者为德伯维尔的皈依而感到由衷的欢欣,感谢他就这个问题与牧师通信的好意。信中表示克莱尔先生真心实意地保证宽恕德伯维尔先前的行为,关心这年轻人有关未来的计划。他,克莱尔先生,非常愿意看到德伯维尔进入教会从事他本人献身多年的服务,他将帮助其进入一所神学院来成就之;但是鉴于他的通信者因为这需耽搁时日的缘故而可能不想去,他也不是坚决主张它至高无上重要性的人。每个人必须尽他最大的能力去工作,按照他感觉到的圣灵激励的方式。

德伯维尔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好像在戏弄嘲讽自己。他一边走着还读了几段备忘录,直到他的脸上又装出了一片平静,显然苔丝的影像不再搅扰他的心了。

与此同时她正沿着山边离家最近的路走去。走了不过一英里她遇上了一个孤独的牧羊人。

“我路过的那地方的那根石柱子是什么意思?”她问他,“那真的是一个圣十字架吗?”

“十字架——不是;那不是十字架!那是个有灾祸兆头的东西,姑娘。老辈子有个犯罪的人在那里把手钉在柱子上受罪,后来绞死了,他的亲戚在那儿立了那根石柱。他的尸骨就埋在石柱底下。他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他有时候出来走动。”

听到这意外的可怕的传闻她感到了一阵战栗,她把这孤独的人撂在身后往前走了。她将要走到弗林卡姆阿什的时候已是黄昏了,在通向村子的篱路路口她走近了一个姑娘和她的情人,他们没有看见她。他们没有说什么私密的话,那年轻姑娘轻清无虑的声音,应和着那男子温蔼的语音,播散进冷冽的空气中,好像这暗淡天宇中的一种抚慰,再没有什么东西侵入这萧索的暮色。这声音令苔丝的心一阵愉悦,直至她转念一想这次相会有它的起因,在于一方对于另一方,有着同样的吸引力,而那正是她自己的苦难的序幕。当她走近的时候,那姑娘坦然回头并认出了她,那年轻男子不好意思地走开了。那女人原来是伊茨·秀特,她关心着苔丝的奔波,随即丢开了她自己的事。苔丝没有十分清楚地说明结果,伊茨,是一个练达的姑娘,开始述说她自己的小事件,苔丝刚刚见证过的正是其中的一段。

“他是艾比·西德林,常来泰尔波绥斯帮忙的,”她淡淡地解释说,“他竟然打听到我来了这里,跟着我来了。他说他那两年一直爱着我。可是我还没有答应他。”

46

她无效的奔走之后几天过去了,苔丝又下地干活了。干冷的冬天的风一直吹着,不过在风口那里树起了一道干草屏障给她挡开了一些风力。在背风的一边是一台切萝卜的机器,新涂了蓝色的油漆,在周围暗淡的景色中明丽闪亮似乎灿然有声了。跟它正对的前面是一个长长的土堆或者叫“坟丘”,自从初冬以来萝卜就贮藏在里边。苔丝站在没有封口的一头,用一把弯刀把一个个萝卜的须毛和泥土削去,削好后扔进切片机里。一个男人摇动着机器把,从它的槽口里出来了新切的萝卜片,那些黄色薄片的新鲜的气味伴着呼呼的风声、切刀片工作时凌厉的嗖嗖声、苔丝戴着皮手套的手上的弯刀的切削声散发着。

大片空旷的褐色的庄稼地,萝卜收完以后,地表上开始隆起了一条条黑褐色的垄,逐渐地扩到了宽带。沿着每一条宽带的边爬过了十条腿,不紧不慢地上上下下蠕动着走过了长长的地头;它是两匹马和一个人,犁在他们两者之间走着,翻起收拾干净的土地以备春天播种。

好几个钟头没有什么来解除这一切的单调乏味。后来,远远的耕地的一队那边,一个黑点出现了。它是从树篱一角来的,那里有一个缺口,它的趋向是上坡,向着切萝卜的人。由仅仅是一个小点的比例逐渐增大成了九柱戏中的一根柱子,不久就看出了那是一个穿了黑衣服的男人,从弗林卡姆阿什方向而来。摇动切萝卜机的那个男人,眼睛原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一直看着来人,只有苔丝,被活儿占着,没有看见他,直到她的同伴提醒她注意他的来临。

他不是她严厉的监工农夫格鲁毕;他是穿着牧师服装的一个人,曾经放纵无羁现在装扮起来的艾利克·德伯维尔。不再热烈地布道的他现在少了一些热情,那摇动切萝卜机的男工在场也使他有些尴尬。痛苦的灰白已经浮在苔丝的脸上了,她把风帽的帽檐往下拉拉遮住它。

德伯维尔走上前来平静地说——

“我想跟你谈谈,苔丝。”

“你违背了我上次的要求,别走近我!”她说。

“不错,可是我有充足的理由。”

“好吧,说吧。”

“比你能想到的更重大。”

他瞥了瞥周围看看是不是被人听到了。他们离那摇切片机的人有一段距离,机器也在动着,足以挡住艾利克的声音传到那人的耳朵。德伯维尔把他自己挡在苔丝和那个干活的人中间,转过他的背对着后者。

“是这样,”他接着说,带着变幻无常的懊悔,“上次咱们相遇的时候只想着你和我的灵魂,我忽略了问问你现实的生活状况。你穿得挺好,我就没有想那个。可是我看你现在很苦——比过去我——认识你的时候更苦——比你应该受到的更苦。或许大都是我给你闹的!”

她没有回答,他探询地看着她,这时,她低着头,脸完全被帽子挡住了,她重新开始削萝卜。靠着不停地工作她才觉得能够更好地把他排除在她的情绪之外。

“苔丝,”他不满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跟我有牵连的人你的情况最糟糕!你不告诉我我想不到结果会这样。我真是个混蛋,玷污了你的清白!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咱们在川翠济的时候那所有的过错,都是我的。你,才是真正的那个血统,我只是从根儿上假冒的,对于可能发生的事你是太盲目太年轻了!我诚心诚意地说,做父母的把他们的女儿养大,不教她们懂得人世路上有陷阱有罗网,处境险恶,不管他们的动机是不是好的,或者是不是单纯的漠不关心的结果,那都是他们的耻辱。”

苔丝一直静静地听着,机械地有规律地丢下一个球状的萝卜拿起另一个,忧郁的外观只是一个农妇在孤独地做着她的活。

“不过那不是我来这里要说的,”德伯维尔继续说,“我的情况是这样。你离开川翠济以后我的母亲去世了,那地方是我自己的。我打算卖了它,把我自己奉献给去非洲的传教工作。做这职业我不是把好手,毫无疑问。不过,我想问你的是,你能不能让我有能力去履行我的职责——让我能为欺哄了你做仅有的一次补偿:也就是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跟我一起去?……我已经弄到了这珍贵的文件。它是我老母亲临终的遗愿。”

他从他的衣兜里掏出一张羊皮纸来,带着一丝乱掏**的难堪。

“那是什么?”她说。

“一份结婚许可证。”

“啊不,先生——不!”她急促地说,惊得往后退。

“你不愿意?那是为什么?”

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掠过了一片失望,那不完全是受阻而产生的失望。它明白无误是他对她旧情复发的征候;责任与欲望手拉手奔跑了。

“真的。”他又开始说了,用更加冲动急躁的声调,同时扭头看了看那个摇动切萝卜机干活的人。

苔丝也觉得,争论不能了结此事。她告诉那男工一位先生来看她,她想跟他走一走,她就跟德伯维尔离开,穿过那块有斑马条纹般的地。他们走到头一块新耕的地时,他伸出手要帮她过去;可是她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踏着翻起的土陵走去。

“你不愿嫁给我,苔丝,让我做一个自重的男人?”他们一走过耕起的地,他就又问。

“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

“你知道我不爱你。”

“不过时间会让你产生那种感觉,或许——你一旦真的宽恕了我就能?”

“永远不能。”

“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爱上了另一个人了。”

这话似乎让他吃惊了。

“你爱上?”他叫起来,“另一个人?你就没有道德上是不是正当合适的感觉吗?没有觉得有压力吗?”

“不,不,不——别说那个!”

“不管怎么说,还有,你对那个人的爱或许只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你会克服掉的。”

“不会——不会。”

“会的,会的!为什么不会?”

“我不能告诉你。”

“你一定要诚实。”

“那好吧……我跟他结婚了。”

“啊!”他叫了一声,呆住了,死死地盯着她。

“我本不愿意说——我不打算说!”她分辩说,“在这里它还是个秘密,无论如何,有人知道一点儿也是模模糊糊的。所以请你,请你不要问了好不好?你要记住我们是陌生人了。”

“陌生人——我们是陌生人?陌生人!”

一时他的脸上闪过了旧日的嘲讽的神情;不过他又决意把它遏制下去了。

“那个男人是你的丈夫?”他懒洋洋地问,指了下那个摇机器干活的人。

“那男人!”她骄傲地说,“我不能想象!”

“那么是谁?”

“不要问我不想说的!”她恳求说,从她仰起的脸上和睫毛遮蔽的眼睛里发出了吁求。

德伯维尔惑乱了。

“可是我只是为了你才问!”他激切地反驳说,“天使啊!——上帝宽恕我这样的表白——我来这里,我发誓,我完全是想着为你好。苔丝——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你的注视!从来没有这样一双眼睛,真的,自古至今!哎呀——我不能昏了头;我不敢。我承认你一看又把我对你的爱唤醒了,那个,我认为,这种感情灭绝了呢。不过我想我们的结婚会让咱们俩圣洁,‘不信神的丈夫因妻子而圣洁,不信神的妻子因丈夫而圣洁,’[100]我对我自己说。可是我的计划由我破灭了;我必须忍受这份沮丧。”

他的眼睛瞅着地郁郁地思虑着。

“结婚了。结婚了!……好吧,既然这样,”他又说,十分平静地,把那许可证慢慢地撕成两半装进他的口袋里,“那就成了障碍了,不过我还愿意为你和你的丈夫做些好事,不管他是谁。还有一些问题我很想问问,可我不这么做了,当然,违背你的意愿嘛。不过,可是我能认识你的丈夫,我可以更方便地帮助他和你,他在这个农场吗?”

“不在,”她咕哝说,“他离得很远。”

“离得很远?离你?他算哪种丈夫?”

“哦,别这么说他!那是因为你!他发现了——”

“唉,是这样!……那糟透了,苔丝!”

“是。”

“可他就把你扔下走了——扔下你这么干活!”

“他没有扔下我让我干活!”她叫嚷着,迸发出她的全部热情捍卫那不在场的人,“他不知道这个!这是我自己的安排。”

“那么,他给你写信了?”

“我——我不能告诉你。有一些事情是我们的隐私。”

“那意思当然是他没有写信了。你是个被抛弃的妻子,我的美丽的苔丝!”

一阵冲动中他突然转身抓住她的手;皮手套戴在上头,他抓住的只是粗糙的皮手指,没有感觉到里面的生机或形态。

“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她惊恐地叫着,像从口袋里抽出似的把手从手套里抽出来,只留下手套让他抓在手里,“哎呀,你走吧——为了我。为了我的丈夫——走吧,为了你的基督教!”“好,好,我走,”他粗鲁地说,把手套扔给她转身就走。可是,又转脸来,说:“苔丝,上帝为我作证,我拉你的手并没打算哄骗你!”

一阵踏在地上的马蹄嗒嗒声,他们全神贯注说话没有注意,靠近他们身后停住了。一个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

“你他妈这时候不干活跑开了,你干什么?”

农夫格鲁毕老远看到了这两个人影,好奇地骑马穿过来,想知道他们在他的地里干什么。

“别这样对她说话!”德伯维尔说,他的脸带着一些非基督教的东西铁青了。

“真是的,先生!一个美以美会教徒跟她有什么要办的?”

“这家伙是谁?”德伯维尔转向苔丝问。

她走到他跟前。

“走吧——我求你了!”她说。

“什么!扔下你给那个恶霸?从他脸上我就能看出他是个浑蛋。”

“他没有伤害我。他不跟我恋爱。我将在圣母节离开这里。”

“好吧,我没有权利,只有服从,我想。不过——好吧,再见!”

她的守护者,比她的攻击者更令她怕得要死,不情愿地消失了。那农夫继续着他的申斥,苔丝以最大的冷静忍受了,那一类攻击与性无关。尽管这个主人是一个石头一样的人,他要是敢的话早就打了她耳光,不过,有了她先前的经历,那也几乎是一种宽慰。她默默地走向田地高处她干活的地方,精神集中在刚才会见的处境中,以至她简直意识不到格鲁毕的马鼻子差一点碰到了她的肩膀。

“你既然签了合同要给我干到圣母节,你就得按合同干到底,”他咆哮着,“这种臭娘们儿——一会儿这号事,一会儿那号事。再这样我绝不饶了!”

完全知道他并不像折磨她一样折磨农场里别的女人,他这样做只是因为怨恨他挨的那一拳,她一时描画了可能会出现的一幅图景,要是她没有阻碍地接受了刚才的求婚做了有钱的艾利克的妻子,那将完全解除她的奴役,抬起头来,不仅对现在压迫她的雇主,也对整个世界仿佛藐视她的人。“可是不能,不能!”她气喘吁吁地说,“我现在不能嫁给他!他这么让我讨厌。”

那个非同寻常的晚上她动笔写一封富有感染力的信给克莱尔,瞒住他不谈她的困苦,只向他保证她至死不灭的爱情。任何有能力读出字里行间内容的人都能看到在她巨大的爱情背后是畸形怪异的恐惧——几乎是一种绝望——好像是对一种没有透露的秘密的意外事故。可是她又没有结束她的抒发;他曾经要求伊茨跟他一起去,或许他完全不在意她了。她把信放进她的盒子里,不知道它到底能不能到达安吉尔的手里。

此后她每天的活都是十分沉重地干着,一直到了对于农民极其重要的日子——圣烛节[101]集日。在这个集日上要签订圣母节之后十二个月的新合同,那些想着更换职场干活的人都打算逃离,这天早晨一大早就有一群一群的人由这个镇出发了,通过那个山区要有十一、二英里远。尽管苔丝也打算在这个季度清账日离开,她却是少数没去市集的人中的一个,她怀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将有什么事情发生使她不必再签订野外做活的合同。

这是一个平和的二月的一天,这个时日里奇妙的柔和,人几乎会想到冬天过去了。她刚刚吃完了饭,德伯维尔的身影把她寄居的农舍的窗子遮黑了,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屋子里。

苔丝跳起来,可是她的访问者敲门了,她简直没有理由跑开。德伯维尔的敲门,他走向门来,跟她上次看到他时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性质不同的神气。它们似乎是一种做事的人感到了羞愧的举动。她想她不能开门;可是,那也好像没有道理,她便起身,拉开门闩赶紧退回来。他进来了,看到了她,说话之前他自己猛地坐到一把椅子上。

“苔丝——我没救了!”他孤注一掷地说,同时擦着他烧热的脸,那脸上同样有兴奋添加的涨红。“我觉得至少我得来看看你问你个好。我敢保证直到那个礼拜天看见你,我完全没有想到你;可是如今我不能摆脱你的影子了,无论我怎么努力!一个好女人能把一个坏男人害了,那简直是不可能的;可是它就是这样了。要是你能只为我祈祷祈祷,苔丝!”

他的压抑着不满的方式几乎是引人怜悯的,可是苔丝并不可怜他。

“我怎么能为你祈祷,”她说,“当我被禁止相信能够移动世界的伟大的神会因为我的缘故而改变他的计划的时候!”

“你真的那么想?”

“对。我原本自以为是想别的,给治好了。”

“治好了?谁给治的?”

“我的丈夫,要是我非说不可的话。”

“哼——你的丈夫——你的丈夫!看起来多么奇怪!我记得那天你提到过那种事。在这些事上你到底怎么想的,苔丝?”他问,“你好像不信教——或许是因为我。”

“可是我信。不过我不相信超自然的事情。”

德伯维尔用疑虑的神气看着她。

“那么你认为我走的这条路完全是错的啦?”

“多半是错的。”

“哼——我却觉得蛮有把握。”他心神不定地说。

“我相信登山训示[102]的精神,我亲爱的丈夫也相信……可是我不相信——”

由此她列举了她否认的事情。

“事实是,”德伯维尔冷冷地说,“凡是你丈夫相信的你就接受,凡是他拒绝的你就拒绝,你没有一点儿自己的考察和思考。你们女人就是这样。你的心被他奴役了。”

“啊,因为他什么都懂嘛!”她说,带着对安吉尔·克莱尔纯真信任的得意洋洋,那是最完美的男人也领受不起的,更何况她的丈夫。

“不错,可是你不能把别人否定的观点统统那样搬过来。他肯定是个机灵狡猾的家伙,才教了你这些怀疑态度!”

“他从来没有把这些强加于我!他从来不跟我争论这个问题!不过我是这样看的:凡是他相信的,都是经过他深入地研究了多种学说之后得出的,那就比我相信的更正确,因为我完全没有研究那么多学说。”

“他常说些什么?他肯定说了些什么吧?”

她想了想,凭她睿敏的记忆重现了安吉尔·克莱尔说这些话语时的音容,甚至她并没有理解它们的精神,她回想起了他用过的无情驳斥的三段论法,好像那是偶然生发的,是他在她的身旁沉溺在一种思考中时大声地说出来的。在陈说腔调上她也给了安吉尔的口音和风格毕恭毕敬的满腔忠诚。

“再说一遍!”德伯维尔要求说,他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把那论辩又重复了一遍,德伯维尔若有所思地跟她一字字咕哝着。

“还有别的吗?”他即刻又问。

“他在另一次说过这样的话。”她说了另一段,在从《哲学词典》[103]至赫胥黎的《论文集》[104]的一脉谱系中或许能够找到类似的观点。

“哈——哈!你怎么能记得它们?”

“我想相信他相信的东西,尽管他不愿意我那样做;我设法哄他告诉我一些他的思想。我不能说我十分懂得那个;不过我明白它是对的。”

“哼,你自己不懂的东西还幻想着能教我!”

他陷入了沉思。

“为的是在心灵上跟他完全一致,”她重新开始说,“我不愿意跟他有什么不同。对他蛮好的东西对我也蛮好。”

“他知道你是跟他一样的大异教徒吗?”

“不知道,——我从没告诉他——即便我是个异教徒。”

“好——你如今毕竟比我好,苔丝!你不相信应该传布我的教义,所以,你不传布也不怨恨你的良心。我相信我应该传布它,可是我像魔鬼似的又相信又发抖,因为我突然停止了传布,让步给我对你的痴情了。”

“怎么?”

“你看,”他半死不活地说,“我今天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看你!本来我从家里动身是要去井桥市集上,今天下午两点半我要在那里站到大车上布道,那些教友这时候正在那里等着我呢。这是布告。”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布告,上面印着集会的日期、时间、地点,之上有他,德伯维尔,正如上述将传布福音。

“可是你怎么能到那里?”苔丝看了看钟说。

“我不能到那里了!我来这里了。”

“什么,你真的准备去讲道,又——”

“我预备好了要去讲道,可我不能去啦——因为我火急火燎去看一个我一度看不起的女人!——不,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要是我看不起你我现在就不会爱你啦!我之所以没有看不起你,是因为你不管怎样没有被玷污;你看明了处境就那么快那么果断地离开了我;你没有留下来任我享乐,所以,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我不鄙视的少女,你就是她。不过你现在满可以鄙视我了!我原以为我是在山上礼拜,结果却发现我一直在丛林中供奉[105]!哈!哈!”

“哎呀,艾利克·德伯维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做什么啦?”

“做什么啦?”他说,话语中带着没心没肺的讥笑,“你没有故意做什么。可是你有的是手段——单纯无知的手段——使我堕落了,像他们说的那样。我问我自己,我,真的是那些‘腐败的奴仆’中的一个吗?‘从污染的世界逃脱以后,重又陷入被征服,末后的结局比开始更糟’[106]吗?”他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苔丝,我的姑娘,至少,我是走在救世的路上了,直到我再见到你为止!”他一反寻常地怪异地摇晃着她,好像她是一个孩子。“你为什么又来**我?我本来像一个男子汉能做到的一样坚定,直到我再看到那双眼睛和那张嘴——自从夏娃以后确确实实从来没有这样一张让人发疯的嘴!”他的声音降低了,从他自己黑色的眼睛里射出了热切的赖皮闪光,“你这个迷人的妖精,苔丝;你这亲爱的该死的巴比伦女巫[107]——我跟你一见面就扛不住你了!”

“我没法让你不再看见我!”苔丝说,退缩着。

“我知道——我再说一遍我不怪你。不过事实仍然存在。我那天看见你在那农场里受虐待,想到我没有法律上的权利保护你,我差一点疯了——那权利我不能有,这时候有权利的人好像又完全不理睬你!”

“不要说他的坏话——他不在场!”她十分激切地叫起来,“敬重些待他吧——他从来没有错待你呀!哎呀,快离开他的妻子吧,一些谣言传起来会损害他高贵的名声。”

“我走——我走,”他说,像一个人从诱人的梦中醒来:“我违反了去市集上给那些可怜的醉鬼呆子讲道的约定——这是我头一次玩这样的恶作剧,要是一个月以前出这样的事我就吓坏了。我这就走——我发誓——嗯——啊,我能!不接近。”接着,又突然地说:“抱一下,苔丝——一下!只为了老交情——”

“我没有保护,艾利克!一个好男人的名誉可由我看守——想想吧——你该羞愧!”

“呸!好吧,不错——不错!”

他咬紧嘴唇,为他的软弱克制着自己。他的眼睛里世俗的信仰和宗教的信仰同等贫乏。自他改过自新以来,那些间歇发作的情欲的僵尸没有生气地伏卧在他脸上的线条之中,似乎又苏醒复活群集而来了。他犹疑不定地走出去了。

尽管德伯维尔声称他今天的违约只是一个信徒的简单退落,可是苔丝的话语,好像安吉尔·克莱尔的回声,给了他深深的印象,他离开她以后仍然如此。他默默地向前走去,好像他的活力被迄今为止梦想不到的可能性击得麻木了,原来他的主张是站不住脚的。他反复无常的宗教皈依本来与理智没有什么关系,那或许只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人在寻找新的刺激中的异想天开,他母亲的死又给了他一时刺激。

苔丝在他热情的大海中滴入了几滴逻辑理性,使他的热情经历着由变冷到冒泡再到停滞。他反复地默想着她依次传递给他的那几句结晶般的警句,对他自己说:“那聪明的家伙一点儿也没有想到,告诉了她那些东西,他可能为我跟她重温旧梦铺了路!”

47

这是在弗林卡姆阿什农场打最后一垛麦子了。三月的早晨破晓时分是异常地难以描述,没有什么显示东方地平线在哪里。背衬着曙色耸起了麦垛不规则的方顶,它孤凉地立在这里经受了冬季天气的吹打冲晒。

伊茨·秀特和苔丝到了劳作场地的时候,只有一阵沙沙声表示有人来在了她们前头;随着光亮增强,一会儿就在麦垛顶上添加了两个男人的剪影。他们在忙着揭垛顶儿,也就是先剥去垛顶上苫盖的草,再开始往下扔麦捆;这段时间里伊茨和苔丝,还有另外几个女工,就穿着她们的浅褐色围裙,站在那里等候着哆嗦着,农夫格鲁毕坚持让她们这样早早到场,尽可能在这一天里把麦子打完。紧挨着麦垛檐下,现在尚能勉强看出的是女人们要来侍奉的那红色的暴君——木头架子的构造物,带着皮带和轮子——它就是打麦机。它一俟开动起来,就持续着专横暴虐的需求,要求女人们的筋肉和神经的忍耐力。

离它不远另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物件,这东西黑乎乎的,老是咝咝作响,宣告着它储备了非常大的能量。高高的烟囱耸立在梣树旁边,热气从那个地方散发出来,用不着太多日光就能看明那是充当这个小世界原动力的机器。机器旁边站着一个黑黑的一动不动的人,浑身煤炭脏污的高高的身形,有几分出神发呆,他的旁边堆了一堆煤:他就是开机器的人。他孤立的姿态和颜色很像来自地狱的生物,他走失进了这清明无烟的黄色谷物和灰白土壤的地带,没有别的,就是来惊吓扰乱土著居民的。

他的外貌和他的心境一样。他身在农耕世界,却不属于它。他服务于火和烟;这些田野的居民服务于植物、气候、霜雪和太阳。他带着他的机器从一个农场到另一个农场,从一个郡到另一个郡巡行,因为到目前为止蒸汽打麦机在维克塞斯地区还是四方游走作业。他用古怪的北方口音说话;他的思想只专注于他自己的内心,他的眼睛盯着钢铁操控,几乎要不看他周围的场景,完全不在意它们:只在十分必要的时候才跟当地居民交流,仿佛是古老的命数驱使他违背着他的意愿来到这里服务于他阴间的主人。那根由他的机器转轮到麦垛下红色打麦机的长长的皮带是农业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结纽带。

他们揭垛顶的时候,他漠然地站在他那可以移动的力量贮藏器旁边,那发热的黑家伙使周围早晨的空气震颤着。他跟打麦子的准备工作没有什么关系。他的火等待着炽热,他的蒸汽已在高压,几秒钟内他就能让那长长的皮带以无形的速度运转起来。超出了这个环境范围,会是小麦、麦草,或者混沌;对于他完全是同样无二的。要是当地游手好闲的人问他叫什么,他便简短地回答:“司机。”

麦垛顶在天大亮的时候被揭去了;男人们于是各就所位,女人们爬上麦垛,工作开始了。农夫格鲁毕——或者,按他们所称,“他”——在这之前来到了,照他的吩咐苔丝在机器平板的位置上,紧挨着往机器里喂入麦子的男工,她的活是把伊茨·秀特递到她手上的每一捆麦子解开,伊茨排在她的下一个,却是在麦垛上;就这样喂入麦子的工人抓住麦子铺展在旋转的圆滚上,立刻就泻出了滚滚麦粒。

刚刚开动了一会儿,机器就绊磕了两下,那些厌恨机器的人心里高兴了。再度快速运转起来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机器才停了半个钟头;饭后再干起来,整个农场所有辅助人手都投入到了堆麦秸垛的劳动,在麦堆旁边堆起来。一顿仓促的点心他们是站着吃的,没有离开各自的位置,接着又干了两个钟头接近了吃饭的时候;那无情的轮子继续飞转,打麦机尖利的嗡嗡声震颤着靠近那旋转铁笼的人所有的骨髓。

站在耸起的麦秸垛上的老人谈起了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惯常在橡木仓房地板上用连枷打麦子;每一种活,就连簸扬谷物,都是用手工劳动实施的时候,在他们想来,尽管慢,却产生了好的结果。那一些,站在麦垛上的人也说了一点儿;可是在机器上大汗淋漓的人,包括苔丝在内,却不能借交谈几句减轻一点他们的负荷。无休无止的劳作严苛地考验着她,令她渴望着她根本从未来到这弗林卡姆阿什。在麦垛上的女人——玛琳,是她们中的一个,尤为特殊——能够不时停下来从壶里喝点啤酒或凉茶,或者在她们擦脸或拂去衣服上的麦草麦糠的时候交谈几句闲话;但是苔丝就没有短暂的喘息了;因为,那旋转的圆滚永不停息,为它喂入麦捆的男工也不能停下,她,要解开麦捆供应那男工的人,也不能停下,除非玛琳跟她交换位置,尽管格鲁毕嫌玛琳手太慢供应不及而反对,玛琳有时也替换她半个钟头。

大概是为了省钱的原因,这特殊的职位通常选一个女人来担任,格鲁毕选择苔丝有他的动机,她是解麦捆力气和敏捷二者兼备的最佳人手,而且又有耐力,这也许是真的。打麦机的圆滚,妨碍了说话,每当喂入麦捆固定的供应量短缺的时候,它倒增大了狂啸乱叫。由于苔丝和那喂入麦捆的男工不能扭扭头,所以她不知道恰在吃午饭之前一个男人通过了栅门悄悄地来到了田地里,站在第二个麦垛下看着这场景,尤其是看着苔丝。他穿着时髦的花呢衣服,玩弄着一根漂亮的手杖。

“那是谁?”伊茨·秀特对玛琳说,她起先是问了苔丝,可是后者没能听到。

“是谁迷恋的男人吧,我想是。”玛琳简短地说。

“我赌一个几尼[108]他是来追苔丝的。”

“哦,不是。最近跟在她屁股后头的是一个美以美会牧师,不是这样的花花公子。”

“唉,——那是同一个男人。”

“这同一个男人像布道的人吗?他一点儿不像。”

“他不穿黑外套和白领巾了,剃掉了连鬓胡子,可他完全是那同一个男人。”

“你真的这么想?那我告诉她。”玛琳说。

“不用。她很快就看见他了,拉倒吧。”

“好吧,我可觉得他不该一边讲道一边追求一个已婚妇女,尽管她的丈夫在国外,她,在某种意义上,像一个寡妇。”

“哦——他伤害不了她,”伊茨冷淡淡地说,“她铁了心爱他,要想动一动她的心,比拉出陷在泥坑里的大车还难。一个女人心眼一活泛就好了,可是老天爷,不管你怎么追她,怎么劝她,哪怕五雷轰顶,就是不管用。”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机器的旋转停止了;于是苔丝离开了她的岗位,她的膝盖被机器震动得那么剧烈地颤抖着,几乎不能走了。

“你该把热乎乎的一夸脱酒喝下去,像我一样,”玛琳说,“那你就不会脸色这么发白了,哎呀,天哪,你的脸像做噩梦魇住了似的!”

性情善良的玛琳想,苔丝累到这样了,她要是发现她的来访者在眼前,可能就坏了她的胃口;玛琳想着引苔丝从麦垛远一点的那一边的梯子上下去,这时候那先生走上前来向上看了。

苔丝发出了又短又轻的一声“哦”,即刻又紧忙说:“我在这里吃饭——就在麦垛上。”

有时候,他们离家像这么远,他们都会这么做;可是今天刮着相当尖利的风,玛琳和其他人都下去了,坐在麦秸垛下。

那新来的人,的确是艾利克·德伯维尔,晚近的福音传教士,尽管他改变了服装和面貌,一眼就能看出那原本的人世享乐神气又明显地回来了。他又恢复了原来的那个他,在过去逍遥率性的装束下,苔丝最初认识的她的爱慕者、称作堂兄的人,又长了三四岁,差不多还是一样。决定了留在她原本待的地方,苔丝在麦捆中间坐下来,出了地上的视线,开始吃饭;吃着吃着,一会儿,她听到了梯子上的脚步声,紧接着艾利克出现在麦垛上——现在是一个长方形的麦捆铺成的平台。他走过麦捆一声不吭地在她的对面坐下来。

苔丝继续吃着她简单的饭,她带来的一片厚煎饼。这时候另外一些干活的人全都聚在麦垛下,在那里松散开的麦秸构成了一个舒适的歇避所在。

“我又来了,你看。”德伯维尔说。

“你为什么这么来搅乱我!”她叫起来,责备的火焰从她的每根手指的指尖发射出来。

“我搅乱你?我想我倒可以问问你,你为什么来搅乱我?”

“哎呀,我从来没有搅乱你!”

“你说你没有搅乱我?可是,你搅乱了!你纠缠着我。刚才你那奇特的眼睛转过来朝我狠狠地一闪,那就不论白天黑夜,它们就那样老在我眼前!苔丝,自从你告诉了我咱们的孩子,就好像我的感情,从一个强固的清教徒的河流中涌出了,突然发现了朝你流去的道路,忽地喷去了。宗教的渠道即刻干枯了,那都是你搅的!”

她默默地盯着他。

“什么——你完全丢掉了你的传道?”她问。

她从安吉尔那里增长了充分的现代怀疑思想,蔑视偶发的热情;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她还是有点儿吃惊了。

德伯维尔装出庄重严肃的样子,继续说:

“完全丢开了。自从那天下午我要去卡斯特桥市集讲道没有去成,我违反了所有约定。只有鬼才知道那些教友怎样看我呢。哈——哈!教友!无疑他们为我祈祷了——为我流泪了;因为在某些方面他们算是好心眼的人。可是我在乎什么?我都不相信那种事了,我还能继续干下去吗?——那是彻头彻尾的伪善!在他们中间我将像许米乃和亚历山大一样,被交给了魔鬼,让他们不再亵渎神圣[109]。你可报了大仇啦!我看你单纯天真,欺骗了你。四年以后,你见我成了一个热衷的基督教徒;你就来**我,或许要把我打入永远的地狱。可是苔丝,我的妹子——照我以往叫你的——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用看上去这么吓人地上心。当然,你除了保持着你漂亮的脸蛋优美的身材什么也没做。你看到我之前我在麦垛上看到了它——紧身围裙衬托着,带护耳的帽子——你这乡下的姑娘要想摆脱危险就永远不要戴这种帽子。”他默默地瞅了她一会儿,随着一声短促的嗤笑重新开始说:“我相信即便那独身使徒[110],我想我就是他的代表,被这么漂亮的脸蛋**,他也会像我做的一样为了她的缘故而放弃了耕地[111]。”

苔丝想要规劝他,可是在这关头她的流利表达能力完全失去了,他没有在意接着说:

“哦,归根结底,你提供的这个乐园像另外一些乐园一样好。不过正儿八经地说,苔丝。”德伯维尔站起来来到近前,在麦捆中间斜倚着,在麦捆上支着胳膊肘。“自从我上次看到你,我就思量着你说的他说的那些话,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在那些俗套陈旧的说教中似乎缺乏普通常识;我怎么能这样被可怜的克莱尔牧师的热情鼓动起来,发了疯似的去传教,甚至超过了他呢?我搞不明白!至于你上次说的那些话,依靠你那妙极的丈夫的知识的力量——他的名字你一直没告诉我——就是他们称作不带教义的道德体系,我是完全做不到。”

“唉,你至少能有仁爱和纯洁的信仰,要是你不能有——按你所说的——教义。”

“哦,不!我是一个跟那个不同的家伙!要是那里没有人说,‘做这个,它将对你死后有好处;做那个,它对你有坏处’,我就不能提起神来。该死,要是没有我得去负责的人,我就不觉得要为我的行为和感情负责;假若是你,我的亲爱的,我也不觉得要负什么责任。”

她想争辩,告诉他在他呆笨的脑子里混淆了两种事物,神学和道德,在人类的原始时期那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但是由于安吉尔·克莱尔的缄默保留,她的全然缺少训练,她的存在是一个情感的容器而不是理智的,她就没能进行下去。

“好啦,根本没关系,”他又说了,“我在这里,我的爱人儿,就像过去的日子里!”

“不像那时候——绝不像那时候——完全不一样!”她恳求说,“再说那时候我也从来没有过热情!唉,你为什么不坚持你的信仰,要是你失去了它就让你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因为你给我把它敲空了;那就等着魔鬼落到你漂亮的脑袋上吧!你的丈夫一点儿也想不到他的学说会报应到他头上吧!哈——哈——我还是非常高兴你让我变节叛教!苔丝,我比过去更迷恋你了,我也可怜你。尽管你嘴紧不说,我也看出你的情形糟透了——应该爱护你的人却不理不睬。”

她不能咽下口中的饭;她的嘴唇焦干,她要噎住了。麦垛下面工人们吃着喝着的说笑声传向她,好像隔着四分之一英里远。

“这话对我太残忍了!”她说,“怎么——你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要是你对我关心那么一点儿?”

“真的,真的,”他说,畏缩了一点儿,“我不是为我的事来责备你。我来这里,是要说我不愿意你像这样干活,我是特意为你来的。你说你有个丈夫,他不是我。唉,也许你有;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他,你也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总而言之他似乎很像一个神话人物。不管怎样,即便你有了一个人,我比他跟你更近乎。我,无论如何,想帮你摆脱痛苦,可是他却不做,天哪,他连面都不露!严厉的先知何西亚[112]的那些话我以前常常念诵,现在又来到耳边了。你不知道它们,苔丝?——‘她将追随她的爱人,但是她不能征服他;她将寻求他,可是不能发现他;于是她将说,我要走了,回到我第一个丈夫那里;因为那时候我的光景比如今要好!’[113]……苔丝,我的车就在山下等着,那么——我的爱人,不是他的——你知道余下的事了。”

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升起了暗沉的烧红,可是她没有回答。

“你是我退落的原因,”他接着说,朝她的腰伸出了他的胳膊,“你就该愿意分担它,永远离开你叫他丈夫的那匹骡子。”

她的一只皮手套,她吃脱脂牛奶的时候摘下来,放在她的大腿上,没有一点先兆,她愤怒地抓起来直接抡到他的脸上。它像武士的手套又重又厚,正好打在他的嘴上。运用想象力可以把它看作她那些甲胄在身的祖先惯用手段的一次重演。艾利克由斜倚的姿势猛地跳起来。她打中的地方鲜红的血冒出来往下滚,一会儿从他的嘴上滚到了麦秸上。不过他很快控制住他自己,平静地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了擦他出血的嘴。

她也跳了起来,可是又坐下去了。

“来吧,惩罚我吧!”她说,抬起她的眼睛看着他,凝眸中带着麻雀被它的捕获者扭断脖子之前无望的蔑视,“抽我,碾碎我。你不用担心麦垛下的那些人!我不叫出来。一次受害,永远受害——那就是定律!”

“哦,不,不,苔丝,”他温和地说,“我完全能够体谅这个。你还是最不公正地忘了一件事,要是你不把我搞得无能为力了,我就娶你了。我没有直截了当地求你做我的妻子吗?——嗨,回答我。”

“你求过。”

“你不肯做啊。不过记住一件事!”回想起他求她时的诚心诚意,看看她而今的忘恩负义,他怒气发作,声音也强硬起来,他跨上前去抓住她的肩膀,以致她在他的紧抓下摇颤,“记住,我的小姐,我曾经是你的主人!我将再做你的主人!假如你是一个男人的妻子那就是我的!”

下面打麦子的工人开始活动起来。

“咱们别吵了,”他说,把她放开,“现在我离开你,下午我再来听你的答复。你还是不了解我!可是我了解你。”

她没有再说话,留在那里好像眩晕了。德伯维尔从麦捆上退回去,下了梯子,这时候工人们在下面站起来伸伸胳膊,把喝进肚的啤酒晃**下去。于是打麦机重新开动了;在重新开始的麦草沙沙声中,苔丝重新站到嗡嗡响的圆滚旁的位置上,好像梦中的一个人,把麦子一捆接一捆解开,绵延不尽。

48

那天下午农场主告诉大家晚上要把这垛麦子打完,因为有月亮能看见干活,次日机器的主人要把机器租给另一家农场。因此铮铮声嗡嗡声沙沙声继续进行下去,比通常更少了中断。

直到三点来钟快吃点心的时候,苔丝才抬起眼睛往周围瞥了一下。看到艾利克·德伯维尔回来了,站在栅门旁的树篱下面,她没有觉得怎么意外。他看她抬起眼睛,便温文有礼地朝她摆摆手,飞了一吻。那意思是表示他们的争吵过去了。苔丝又把眼睛低下去,小心地避开那个方向不往那儿看。

就这样下午慢慢地过去了。麦垛越来越低了,麦秸垛越来越高,麦子一袋袋装车拉走了。六点钟的时候麦垛只剩肩膀高了。可是没有打过的麦捆留在那里一动未动,好像一直多得不计其数,尽管庞大的数量已经被那贪得无厌的吞食者吞下了,那些麦捆经那男人和苔丝喂入,大部分通过了那双年轻的手。早晨还一无所有的地方出现了巨大的麦秸垛,好像那同一个嗡嗡作响的红色饕餮的排泄物。从西方天空一道愤怒的日光——整个狂暴的三月能够提供的落日方式——在多云的一天之后爆发了、迸射了,照在打麦工人疲惫不堪大汗淋漓的脸上,为他们染上铜色的光彩,同时,也照射着女人们拂动的衣服,像暗淡的火焰缠裹着她们。

气喘吁吁腰酸背痛遍及麦垛上的所有工人。喂入麦捆的男工是疲惫的,苔丝能看见他红色后颈上粘覆了尘土和麦糠。她一直站在她的位置上,她通红冒汗的脸上也粘了麦尘,她白色的帽子被弄成了棕色。她是在机器旁被它的旋转震动着身体的唯一女人,麦秸垛的增高现在已经把她跟玛琳和伊茨分开了,妨碍了她们像此前那样替换她。持续不断地颤动着,她身体的每一根神经纤维都分担着颤抖,把她抛进了麻木的白日梦中,她的胳膊离开了她的意识独立地工作着。她简直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没有听见伊茨·秀特在下面告诉她的头发散落下来了。

他们中脸色最鲜明的也逐渐开始变得灰白了,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无论什么时候苔丝抬起头来她见到的总是巨大的向上增高的麦秸垛,加上只穿衬衣站在上头的男工人,衬着北方灰色的天空;在它的前面长长的红色的卷扬机好像雅各的梯子[114],打过的麦草在上头源源不断地上升,一条黄色的河流奔涌上山,喷射到垛顶上。

她知道艾利克·德伯维尔一直在场,在从什么地方看着她,尽管她说不上他究竟在哪里。他留下来有一个理由,因为当麦垛打到将近最低的麦捆的时候,总要打一会儿老鼠,一些跟打麦子无关的男人也会参与那把戏——以打猎为消遣的各色人等,绅士们带着猎狗和古里古怪的烟袋,粗鲁的人带着棍棒和石头。

可是还要再干一个钟头才能拆到藏了老鼠的底层麦垛;这时候阿伯茨瑟内尔旁边巨人山方向的夕照已经消失了,这个季节白色面庞的月亮在另一边米德尔顿寺和绍茨福德的地平线上升起来。最后一两个钟头玛琳为苔丝感到担心,她不能靠近了说话,另一些女人靠喝啤酒保持了她们的体力,苔丝一直坚持干下去:要是她不能担当本分,她就得离开;这种可能性,在一两个月前她会泰然处之甚至还会感到如释重负,自从德伯维尔盘桓在她周围,便成了一种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