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潮湿凝冻的时节过后,来了一轮干燥冰冻的时期,这时候一些奇怪的鸟儿从北极后面悄悄地来到了弗林卡姆阿什高原上;这些瘦削的游魂般的生灵带着凄哀的眼睛——它们的眼睛在人类难以踏足生存的广大的北极地带,在没有人能够忍受的令血液凝冻的气候中,见证了不可想象的巨大灾变的恐怖;在北极光的闪光中见到了冰山崩塌和雪山滑动;被风暴的巨大漩涡和水陆扯裂造成了半盲;这样一些境遇引生的神情还保留在它们的形貌上。这些无名的鸟儿来到了离苔丝和玛琳很近的地方,不过对于人类从来未能见到的那些景象,它们都没有带来报告。旅行家述说的野心非它们所有,带着麻木的冷漠,它们遣散了那些它们不认为有价值的经验,只注目于眼前这平淡的高原上发生的事情——这两个姑娘用砍刀刨地的平常动作,她们的动作能刨出这些候鸟可当作食物吃得满有风味的物儿。

于是有一天一种特殊的品性侵入了这高旷区域的空气中:来了一种不是由雨造成的潮冷,不是由霜造成的寒气。它令人两个眼珠发冷,使她们的额头痛,直透进骨头,影响内髓超过了身体表面。她们知道,这意味着要下雪了,这天晚上雪果然来了。苔丝,还住在那所有一面温暖的山墙让孤独的路人停下在它旁边暖一暖的房子里,夜里醒过来,听见了茅屋房顶上的声音,那仿佛表明房顶上变成了八面来风的运动场。早晨她点亮灯起来的时候,发现那雪从窗户裂缝里吹进来,在里边堆成了最细的白色粉末圆锥形,从烟囱里也落下了一些,以致在地板上铺了鞋底厚的一层,她从上面走过的时候留下了她的鞋印。外面,风雪驱驰如此急骤,以致在厨房里造成了一片雪雾;可是屋外依然太黑了,看不见什么东西。

苔丝知道不可能再去挖萝卜了。在一盏孤独的小灯旁她吃完了早饭的时候,玛琳来告诉她,她们要和别的妇女一起去仓房理草,直到天气好起来。因此,外面笼罩的一片黑暗开始转为混杂凌乱的灰色时,她们吹灭了灯,用最厚的围裙把自己包裹起来,用毛围巾把脖子和前胸一起围好系紧,起身去仓库。随着那些鸟儿从极地而来的这场雪好像一条白色的云柱,单片的雪花根本看不出来。狂风带着冰山、北极海、鲸鱼和白熊的气味,挟着雪飞掠地面,不能在地上堆积起来。她们侧歪着身子步履艰难地向前走过风吹雪飞的野地,尽力保持着能让树篱遮挡遮挡,虽然这树篱起不到屏障的作用,只是像筛网把雪滤了一下。空气被灰白的大雪搅得一片灰暗,同时却又把大雪狂怪地扭结着旋转着,令人想起没有色彩的万物混沌。可是两个年轻女人简直都是兴高采烈的;干燥的高原上这样的天气本身不会使人情绪低落。

“哈哈!那些精明的北方鸟儿知道要下雪了,”玛琳说,“没错儿,它们从北极星那儿正好一路跑在大雪前头。你的丈夫,亲爱的,我敢保证,一直在热天里烤着呢。老天爷,要是他现在能看见他漂亮的妻子!这种天气完全没有损害了你的美丽——实际上,它把你冻得更好看了。”

“你一定别跟我谈他,玛琳。”苔丝严正地说。

“哦,不过——你肯定念着他,对吧?”

代替回答,苔丝满眼含泪,冲动地面朝她想象中南美洲位于的方向,嘬起嘴唇,向着风雪飞出了一个热吻。

“唉,唉,我知道你。不过,说实在的,结了婚的小两口这种过法太古怪了!好啦——我不说什么了!唉,至于这样的天气,在麦仓里冻不着咱;可是理草那活太苦了——比挖萝卜更要命。我还能受得了,因为我壮实;可是你比我苗条多啦。我想不通东家怎么能让你干那个。”

她们到了麦仓,进去了。长长的仓房一头装满了麦子;中间就是理草的地方,那里,头天晚上已经把足够女人们这一天理的麦草放在理草机上了。

“哎哟,伊茨在这里!”玛琳说。

是伊茨,她走上前来。头天下午她从她母亲家里起程一路步行,没有想到路这么远,她来晚了,还好,正要开始下雪之前赶到了,宿在酒馆里。农场主在市集上跟她母亲约好,她要是今天能来就雇她,她怕来晚了会惹他不高兴。

除了苔丝、玛琳和伊茨,那里还有两个来自邻村的妇女;两个五大三粗的姐妹,苔丝一看吃了一惊,想起了她们是黑桃皇后黑卡尔和她的妹妹方块皇后——在川翠济争吵的午夜要跟她打架的人。她们好像没有认出她来,可能根本就不认识她,因为那时她们是在酒的影响下,在那里和在这里一样只是暂时旅居的人。她们都偏爱干男人们干的活,包括打井、编树篱、挖沟、刨坑,一点儿也不觉得疲累。她们也是有名的理草能手,她们看看另外三个人,脸上带了傲慢的神气。

戴上她们的手套在机器前站成一排开始干活,一根横梁连接了两根立柱,一捆捆麦子放在横梁下面,麦穗朝外,横梁固定在柱子上,慢慢下落,麦捆就减少了。

天色愈加阴沉了,从仓房门进来的光线不是自上而下来自天空,而是自下而上来自雪。姑娘们从机器里一把接一把抽出麦秸;可是由于那两个陌生女人在场,正说着家长里短,玛琳和伊茨最初想谈论过去的时光,也做不到了。不久她们听到了低抑的马蹄声,那农夫骑马来到了仓房门口。他下了马走近苔丝,若有所思地从一旁一直瞅着苔丝的脸。她起初没有转脸,可是他凝视的姿态引她回头看了看,她认出了她的雇主就是川翠济当地人,在那条大路上因为提到了她的历史惹她飞奔的人。

他等待着,一直等到她抱着麦捆送到外边大堆上的时候,他才说:“原来你就是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的小娘们儿啊?我一听说雇了人,我要是想不到可能是你,就叫我淹死!好啊,你以为头一回在酒馆里有你的相好帮忙,你占了我的便宜,第二回在路上,你又撒腿跑了;可是这一回我可要占你的上风啦。”他说完了发出一阵大笑。

苔丝,夹在两个五大三粗的姐妹和这农夫之间像一只鸟儿落在夹网里,她没有回答什么话,继续抽着麦秸。她能够充分地辨察情势,她完全明白这时候她不必害怕她的雇主向她献殷勤;他只是被克莱尔打了感到羞辱难堪,要在她身上撒气。从整体来看,她宁愿男人对她怀着这种情绪,她觉得有勇气足以忍受它。

“依我看你是以为我爱上你了,是不是?有些女人就是这样的傻瓜,拿人家的一瞥就当真事。叫你在这冰天雪地里干一冬,那些胡思乱想就从你这小娼妇的脑袋瓜里飞走了;你已经签了字答应干到圣母节。现在,你该求我宽恕了吧?”

“我想你该求我宽恕。”

“好极了——随你吧。咱们走着瞧,看看在这里谁是老大。这就是你今天理的麦秸?”

“是的,先生。”

“表现得很可怜哪。请看人家做了多少(他指着那两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别人也都做得比你强。”

“她们以前都做过这活,我没做过。我想这对你没有什么差别,反正是计件工作,我们是干多少活挣多少钱。”

“哼,它可有差别。我想把仓房清出来。”

“两点钟的时候,别人走我不走,一直干上一下午。”

他阴沉沉地看着她,走开了。苔丝觉得她不能遇到比这更坏的地方了;不过还是比人家向她献殷勤要好一些。两点钟到了,那两个理草能手喝光了酒壶里剩下的半品脱酒,放下了她们的钩子,捆好最后的麦秸,走了。玛琳和伊茨本来也想走,听说苔丝要留下来,多干一些时候,补上她手生落下的活,她们就不能扔下她走了。看看外面的雪一直在下,玛琳大喊一声:“现在,光是咱自己的人啦。”于是,谈话终于转到她们在奶牛场的经历了;当然,要说到她们对安吉尔·克莱尔的爱慕之事。

“伊茨,玛琳,”安吉尔·克莱尔的太太说,带着极其令人感伤的尊严,她作为一个妻子看上去是多么卑微,“我现在不能和你们一起谈,像我过去常做的那样——谈克莱尔先生了。你们能看出我为什么不能,因为,尽管他眼下离开我走了,他终究还是我的丈夫。”

伊茨在四个爱着克莱尔的姑娘中生性莽撞,最刻薄。“他是一个极棒的情人,毫无疑问,”她说,“可是他这么快就离开了你,我可不认为他是个多情的丈夫。”

“他去——他不得不去,他去考察那里的田地!”苔丝为他辩解。

“他可以帮你度过这个冬天再说。”

“啊——那是由于一件小事——一个误会;咱们不争论它了,”苔丝回答说,话音里满含哽咽,“关于他或许有好多好话去说,他不像好些丈夫那样,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我总能知道他在哪里。”

之后好长时间她们继续耽溺在遐想中,一面遐想着一面抓住麦穗,抽出麦秸,聚拢在胳膊底下,用镰刀割下麦穗,仓库里只有麦秸的唰啦声和镰刀的切割声,再没有别的声音了。这时候苔丝忽然身子一软,倒在她脚旁的麦穗堆上。

“我知道你干不了!”玛琳叫起来,“这活得比你强壮的才能干。”

正在这时那农夫进来了。“噢,我走了,你就这么个干法啊。”他对她说。

“可是吃亏的是我,”她分辩说,“你并不吃亏。”

“我想早点干完了。”他固执地说,一边说着走过仓房,从另一个门出去了。

“你不用在乎他,就当好玩儿,”玛琳说,“我以前在这里干过。你这阵子在那儿躺一躺,伊茨和我把你的活补上。”

“我不愿让你们替我受累,我还比你高呢。”

可是,她这么虚弱,还是同意去躺一会儿,倚在一个乱草堆上——直的麦秸理后的废料——扔在仓房的那一头。她的倒下主要是由于重新打开了她跟她丈夫分离的话题搅动了她的心曲,一半也由于活太累。她躺在没有意志只有感知的状态中,那两个人理麦秸的沙沙声、切麦穗的嚓嚓声好像有身体触动的分量。

从她躺的角落她能够听到,除了那些声音,还有她们咕咕哝哝的说话声。她确切地感觉到她们在继续着业已打开的话题,可是她们的声音那么低,她不能捕捉到一言半语。终于,苔丝越来越渴望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话,就让自己相信她觉得好些了,爬起来接着干活。

这时候伊茨·秀特又垮下来了。她头天晚上步行走了十多英里,半夜才睡下,五点钟又起来了。唯有玛琳,多亏她的酒瓶和她体格的壮实,伸臂挺腰地支撑着没有觉得受罪。苔丝催着伊茨走,因为她觉得好些了,伊茨不在,她们干完了一天的活,把捆的捆数平分。

伊茨感激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出了大门走上雪地里的路,去她的住处了。玛琳,像每一个下午这个时候的状态一样,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开始在一种浪漫情绪中神思纷飞了。

“我想不到他能做出那种事来——从来没能想到!”她用一种梦幻般的语调说,“我这么爱他!我不在意他选中了你。可是他那样对待伊茨就太坏了!”

苔丝,听了这话一惊,差一点用镰刀削掉一根指头。

“是说的我丈夫吗?”她吞吞吐吐地问。

“啊,是啊。伊茨说别告诉你,可是我实在憋不住!就是他想叫伊茨去做那事。他想叫伊茨跟他一起去巴西。”

苔丝的脸失色得像外面的雪一样白了,绷得紧紧的。“伊茨没答应去?”她问。

“我不知道。反正他又改变了主意。”

“呸——那么他就没有打算那样做!只是男人们的一个玩笑!”

“不,他打算那么做了;因为他还和她坐着马车往车站走了老远。”

“可他还是没有带她走!”

她们又默默地理了一会儿,直到苔丝没有丝毫预兆,突然爆发了大哭。

“看看!”玛琳说,“这阵子我真希望我没告诉你。”

“不,你做的是大好事!我是在乖僻难处过日子,总是唉声叹气的,没有看到这样下去会走到哪一步!我应该经常写信给他。他说过我不能去找他,可是他没有说我不能按照我的心愿经常写信给他。我不能再这样荒废下去了!我什么事都由着他做,实在是大错,太疏忽了!”

仓房里暗淡的光线越来越模糊了,她们不再能看见干活了。那天晚上苔丝回到她的住处,进了她刷白了的小房间,她冲动地动笔给克莱尔写信。可是她落入了疑惑中不能写完。后来她把佩戴在她胸口的戒指从带子上拿下来,戴在指头上,整整戴了一夜,好像在感觉中令她坚定了信念,她是她那个逃避闪躲的情人的妻子,他离开她那么短的时间立刻就能打算要伊茨跟他去国外。知道了,她怎么能写信去恳求他,或者表示她还惦念他呢?

44

仓房里泄露的事情再次引导她的思绪飞向近来她不止一次想过的方位了——远处那艾敏斯特牧师宅第。她被指令要是她想写信给克莱尔就要通过她丈夫的父母转寄,要是有困难可以直接写信给他们。可是她拥有的道德感不允许她自认有资格向他索取,所以总是中止了她寄发这些信笺的冲动;因此,对于牧师宅第里的那个家庭,也如她婚后她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她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对娘家与婆家两方的谦卑与她一无所求的独立性是一致的,无论是出于恩惠还是怜悯,平心思考她的功过,她都没有权利获取。她凭她的品质决定她自己的成败,放弃这种仅仅是法律上附着于一个陌生家庭的资格,那不过是那个家庭的一个成员,出于一时冲动,在教堂结婚登记簿上把名字写在她的名字旁边这样一个不足信的事实为她建立起来的。

可是现在她被伊茨的故事刺激得像发了热病一般,她的克制力总有一个限度。为什么她的丈夫不写信给她?他清楚地透露过他至少会让她知道他旅居的地方;可是他不寄发一行字通知他的地址。他是真的把她看得无所谓不放在心上了吗?是他病了?还是为了让她向他走近?她当然可以鼓起焦虑中的勇气,为得到信息造访牧师宅第,表达她由于他的杳然无声而感到的悲伤。如果克莱尔的父亲如她听他描述的那样是一个好人,就有可能同情她内心的饥渴状况。她的生活困苦她将隐瞒不提。

不是礼拜天离开农场不在她的权利范围之内;礼拜天是唯一可能的机会。弗林卡姆阿什在白垩高原的中部,还没有铁路爬过,要通过必须步行。往返都是十五英里的路程,她需要早早起来有长长的一天才能完成。

两个周以后,雪停了,随后而来的是冻天冻地的阴冷,她利用道路的有利条件进行尝试。礼拜天早晨四点钟她下了楼梯,走到外面的星光里。天气还是令人喜欢的好,地面像铁砧在她的脚下发出脆响。

玛琳和伊茨对她这次远行非常关心,知道她此行涉及她的丈夫。她们的住所在一所茅屋里,沿着这条篱路还要往前远一点儿,可是她们赶来了,帮着苔丝打点启程,劝苔丝用她最漂亮的衣服打扮起来,以便赢得她公公婆婆的心;不过,她知道老克莱尔是朴素的加尔文派,她便不太关心这些了,甚至心存疑虑。自她悲惨的婚姻之后,到现在一年过去了,可是她还保存着那遭难的事件中满箱的衣服,足以把她打扮成一个可爱的纯朴的不矫饰的新近时髦的乡村姑娘;她只穿了柔软的灰色毛衣袍,带着白色的绉纱饰边,衬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和脖子,再加上黑色天鹅绒短上衣和帽子。

“这阵子你丈夫看不见你真是一千个可惜——你打扮得真是一个美人儿!”伊茨·秀特看着苔丝说,这时候苔丝正站在门口外面钢蓝色的星光和屋子里黄色的烛光之间。伊茨是怀着在这种处境中放弃了自我的宽宏大量说话的;她不能做——只要心比榛果大的女人都不能做——苔丝的对手,只要苔丝在场,苔丝对于和她性别相同的人那温暖有力的感化是极其非同寻常的,能够很奇怪地征服女性那些没有价值的嫉妒和敌意。

随着最后的这里拽拽那里抚抚,轻轻地刷一刷,她们让她走了;她消融在了黎明前珠灰色的天幕下。她放开脚步走去,她们听到她的脚步敲击着坚硬的路面。伊茨甚至希望她能赢,尽管对于自己的贞操她没有特别的关切,当她被克莱尔**的时候她阻止了对她朋友的过错,她还是感到高兴。

是一年之前的此际,仅差一天,就是克莱尔和苔丝结婚的日子,仅差几天,就是他离弃她的日子。不过,迈开轻快的脚步,履行有关她自身的使命,在一个干燥清爽的冬日的早晨,呼吸着这白垩山脊上稀薄的空气,还不是令人沮丧的;无疑,她起初的梦想是去赢得她婆婆的欢心,把她的全部历史告诉那位夫人,争取她站到她的一边,以便令那逃跑者回还。

终于,她到了大崖坡的边缘,下面便铺展着布莱克姆谷的沃土,现在卧在黎明的薄雾寂静中。取代了高原无色的空气,下面的大气是一片深蓝。不再是她现在习惯于在那里劳作的百八十亩一块的大片围圈的土地,而是五六亩一块的小地,块数众多,从这个高度看去好像网络一般。这里的景物是浅褐色的;下面,一如布鲁姆谷,始终是绿色的。然而,她的不幸是在那个谷里铸成的,她不像从前那样爱它了。美对于她,正像对一切心有所感的人一样,不在于事物的措置,而在于事物象征了什么。

让山谷保持在她的右侧,她转向西方从容镇定地走去,经过了那几个叫欣陶克的村子上方,通过由谢顿教堂通过卡斯特桥的大路,走过道格布里山和海斯托伊的边缘,穿过两山之间叫作“魔鬼厨房”的小山谷。顺着山路一直向前她走到了十字手旁边,那根石柱孤寂地默默地立在那里,标志着一个奇迹的遗址,或者是自杀,或者两者兼具。往前再走三英里远,她抄近路径直穿过叫作“长梣路”的荒凉的罗马古道;走过了这条古道一会儿,她拐上一条岔道走下一座小山,到了亦村亦镇的小埃弗什德,现在她大约走了一半路程了。她在这里停了停,又吃了一顿早饭,吃得满有胃口——不是在“母猪橡果”客站,因为她要避开酒馆,而是在教堂旁的农舍里。

她的旅程的下一半是穿过更平缓的区域,经由本维尔路。但是随着她与她朝拜地点之间距离的缩短,她的自信也减少了,她的计划隐隐现出了难以实现的可怕。她看到她此行的目的是如此醒目,而周围的景物却这般模糊,以致她几次险些迷路。可是,不管怎样,近午时她在低地边缘的一个栅门前停下了,那里坐落着艾敏斯特教堂和牧师宅第。

那方塔,在它的下面她知道此时正聚集着牧师和他的会众,由她看去便有了一些庄严。她希望她能有什么办法在不是礼拜天的时候前来就好了。那样一个好人,对一个女人选择了礼拜天来可能会存有偏见,不会认识到她的状况必需吧。可是如今她走向前去是义不容辞的。她脱下了她穿着走了这么远的厚厚的靴子,换上她特意挑的一双漂亮的漆皮靴子,把先前的那双塞进门柱旁边的树篱中,回头她可以很容易地找到,然后她走下山去;随着她走近牧师宅第,她脸上被凛冽的冷风吹出的红晕渐渐消退了。

苔丝希望能有点意外的事会有助于她,可是没有什么事能帮她一下。牧师宅第草坪上的灌木在寒风中不安地瑟瑟抖响;她展开想象,也觉不出那房子里住着她的近亲,尽管她最奢侈地穿戴起来了;然而在本质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天性方面,或者情感方面,把她和他们分隔开来:痛苦,欢乐,思想,生,死,死后,他们是同样的。

她努力鼓起勇气,进了栅栏门,拉响了门铃。事情已经做了;没有退路了。不,事情还没有做。没有人回应她的拉铃。勇气还得再鼓,再作一番努力。她第二次拉了门铃。拉门铃的烦乱,跟她走了十五英里路后的疲累合在一起,令她有些支持不住了,她就用手支着腰,把胳膊肘抵在门廊的墙上,等待着。风是这样的尖利刺骨,冬青的叶子都皱缩了灰白了,互相不停地拍打着,带着焦虑不安搅乱着她的神经。一张沾了血迹的纸,从一户买肉人家的垃圾堆上刮起来,在栅栏门外边的路上翻上翻下;要停留显得太轻薄,要飞起又显得太沉重;几根稻草陪伴着它。

第二次门铃拉得更响,还是没有人来。于是她走出门廊,打开栅栏门,走出来。尽管她犹疑不定地看着那房子前面,好像还想回去,可是她关上栅栏门的时候还是松了一口气。一个念头浮上来,或许她被认出来了(尽管她说不出是怎么被认出来的),所以便吩咐了仆人不准她进去。

苔丝走到了拐角那里。她做了全部她能够做的;可是为了未来痛苦的代价她决定不逃脱眼下的惶恐,她又走回来围着房子走了一圈,看遍了所有的窗户。

啊——原来是他们全都在教堂里,每一个人。她想起她的丈夫说过他的父亲总是坚决要求全家人,包括仆人在内,都要去做早礼拜,结果是他们回家以后要吃冷饭。既然这样,所以,只需等到做完礼拜好了。她不能等在这个地方让她自己太显眼,她抬腿要走过教堂上那篱路去。可是她刚刚走到教堂院门口人们就开始涌出来,她发现自己在他们中间了。

艾敏斯特的会众们看着她,只是一个小镇的会众在悠闲地走回家去,看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又看出她是一个陌生人的时候才能那样看。她加快了脚步,上了来时走过的路,想在树篱中找个地方躲避一下,等到牧师家里吃午饭的时候,或许能使他们方便接纳她。她很快跟教堂里出来的人拉开了距离,除了两个年轻人,他们,挽着胳膊,在她的后面快步跟上来。

他们越走越近,她能够听见他们忙于恳切谈论的声音了。凭着在她这种处境中一个女人的天性敏锐,她不会听不出在他们的声音中她丈夫的语音特质。那两个行人正是他的两个哥哥。忘记了她的全部计划,苔丝唯一的忧惧是生怕他们现在赶上她,在她慌乱不整的处境中,在她还没有准备好面对他们之前;因为尽管她觉得他们不可能认出她来,她还是本能地害怕他们细看。他们越走越快,她也越走越快。他们分明是要在回家吃午饭或晚饭之前,集中全力做一次短时的快速散步,以便让他们坐着进行长时间的礼拜受冻的四肢暖和过来。

只有一个人在苔丝前头往山上走——一个大小姐样子的年轻女人,有几分情趣,不过,或许,有一点儿不自然和过分拘谨。苔丝将要赶上她的时候,她的两个大伯哥的速度也很快将要赶到她的身后了,她能够听到他们谈话的一字一句。不过,他们说的话起初也没有什么使她特别感兴趣的,看着一直走在前头的年轻小姐,他们中的一个说:“那是梅绥·钱特。我们赶上她。”

苔丝知道那个名字。她是那个曾被他和他的父母预定为安吉尔生活伴侣的女人,只是由于自己的闯入,否则他可能已经跟她结婚了。即便没有先前得知的信息,她等一会儿,也会同样知道,因为那两兄弟中的一个接着说:“唉!可怜的安吉尔,可怜的安吉尔!我看到那个好姑娘,从来没有不为他的轻率后悔的,越来越后悔,他居然把自己葬送给了一个挤牛奶的,还是干什么的。显而易见,那是一桩奇怪的生意。她是不是跟他去了,我不知道;不过,一个月前我从他那里听说,她还没有去。”

“我说不上来。他现在什么也不跟我说了。自从他有了那些离奇的思想就开始跟我疏远了,没头没脑地结了婚,就跟我彻底隔绝了。”

苔丝,越发加快了脚步往漫漫的山上走去;可是她做不到不引起他们的注意而摆脱他们。终于他们一起赶上了她,从她旁边过去了。那一直走在前头的年轻小姐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转回身来。于是便是问候和握手,三个人一起向前走去。

他们不久就到了山顶,显然他们是把这个地点作为他们散步的界线,他们放慢了脚步转向了栅栏门旁边,那里,一个钟头之前苔丝曾经止步观察这个镇子,再下山进入。他们在那里谈话的时候,牧师兄弟中的一个用他的伞仔细地探察树篱,拽出一件东西来。

“这里有一双靴子,”他说,“扔掉的,我想,是流浪者或者什么人扔的。”

“有些骗子愿意光着脚来到镇里,或许,为的是激起我们的同情,”钱特小姐说,“是的,肯定是这样,因为它们是极好的走路靴——一点儿也没有穿破。这事做得多么恶劣!我拿回去给穷人穿。”

卡斯波特·克莱尔,发现了靴子的那个,用他的伞把钩把它们给她钩起来;苔丝的靴子被挪用了。

她,听到了这一切的人,在她的毛围巾遮蔽的掩护下从他们身旁走过去,即刻回头看看,她看见那在教堂做完了礼拜的人带着她的靴子离开了栅栏门,退下山去了。

于是我们的女主人公重新走上了她的途程。眼泪,模糊了眼睛的泪水,从她的脸上滚滚而下。她知道那完全是多愁善感,完全是没有根据的易受影响,才引得她把这一幕看作对她本人的判罪;然而她却不能克服它;以她一己无助之身她也不能违抗这一切不幸的征兆。再想回牧师宅第是不可能的。安吉尔的妻子几乎感觉到了她像一个遭摈弃的东西那样被那些——对她而言——过于优雅的牧师驱逐上山了。那轻慢本是无心的处罚,可是她遇上的是儿子而不是父亲,还是有点不幸,那父亲,尽管偏狭,却远不像他的儿子们那样古板严酷,而且拥有慈悲之心。她又想到了她那双灰扑扑的靴子,几乎要为它们遭受那场嘲弄而怜悯那无辜的装备了,同时也感到了它们的主人的生活是多么没有希望。

“唉!”她还是自哀自怜地感叹说,“他们不知道我穿着它们走那过那段最崎岖不平的路,为的是节省他给我买的漂亮的那双——不——他们不知道!——他们想不到他给我选择了漂亮衣裙的颜色——不——他们怎么能知道?他们即便知道了,他们或许也不能关心,因为他们几乎不关心他,可怜的家伙!”

于是她为她爱着的男人悲伤起来,正是那个人传统的评判标准引起了她近来的全部不幸。她一心赶路,没有想到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是女性勇气最终的失去,关键时刻拿儿子来评断她的公爹。她眼下的状况恰恰能够引起老先生和克莱尔夫人的同情。他们的心会向着极端的情形激跳,微小的精神烦恼尚未令人绝望的时候,便难以引起他们的兴趣和关心。他们急着帮助酒店老板和罪人,却忘记了为那些文士和法利塞人的忧虑说句话[96];这种缺陷或者局限,此时倒正好可以取他们的儿媳当迷途之人作为表达他们慈爱的一个公正选择。

就这样她迈着沉重的缓慢的脚步踏上回去的路,她来时本就没有抱着很大的希望,只是深信她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来临了。可是没有什么转折,显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直到她能再度鼓起勇气去面对牧师宅第。她这样做了,的确,在回程中以足够的兴趣自己撩开了她的面罩,好像要让这世界看看她至少还能展示这样一副梅绥·钱特不能展示的容貌。可是她做着又难过地摇摇头。“它什么都不算——它不算什么!”她说,“没有人爱它;没有人看见它。谁会在意像我这样一个被抛弃的人的容貌!”

她的回程与其说是行进,不如说是晃悠,没有生气,没有目的;只是一个大致的趋向。沿着漫长单调的本维尔路走去,她渐渐地觉得累了,就倚着栅栏门歇一歇,在里程碑旁停一停。

她一直没进任何人家,走了七八英里的时候,她下了又长又陡的山,山下坐落着埃弗什德村镇,早晨她曾在那里带着与此时差别悬殊的期待吃了早饭。教堂旁的这个茅舍,她又走进去坐下来,这房子差不多是村头上的头一家了,那妇人从食品室里拿牛奶的时候,苔丝朝街上看下去,看出了这地方看来好像特别荒凉。

“我想,人们都去做晚祷了吧?”她说。

“不,亲爱的,”那老妇人说,“做晚祷还太早呢;钟还没有敲呢。他们都到那边仓房里听布道去了——一个美以美会教徒在晨祷和晚祷中间布道——一个优秀的、激烈的基督徒,他们说。不过,老天哪,我可不去听他的!定时去教堂听就尽够我受的啦!”

苔丝不久就迈步向村子里走去,她的脚步从那些屋子发出了回声,好像那是一个死亡的所在。将近村子中间了她的脚步的回声里就闯入了另外一种声音;看那仓房离道路不远,她猜到那是布道者发出来的。

他的声音在寂静、清明的空气中变得这样清晰明显,她能够很快听清他的语句,尽管她是在仓房封闭的一边。那布道,是可以预想出来的,是最极端的反律法主义一类;主张信仰辩护,也就是圣保罗神学的解释。这固执的狂吟者的理想带着生机勃发的热情而释放,用一种完全是朗诵的方式,因为他显然不懂得雄辩的技巧。虽然苔丝没有听到那演说的开头,从他的不断重复中也知道那经文是什么——

无知的加拉太人哪,耶稣基督钉死在十字架上,已经活画在你们眼前,谁又迷惑了你们,使你们不服从真理呢?[97]

苔丝越发感兴趣,她站在后边听着,发现那布道者的学说正是安吉尔的父亲的观点的热情一派,当那演说者开始详述他自己怎样信奉起那些观点的精神经历时,苔丝的兴趣更加浓厚了。他是——他说——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他嘲蔑过宗教;他曾任性地跟鲁莽和下流厮混。可是醒悟的一天来到了,由人性的意识来看,它主要是受了一位可靠的牧师的影响,那牧师还被他粗野地侮辱过;然而那些临别的话语沉入了他的内心,一直存念于兹,直至上帝的恩惠使之产生影响改变了他,令他成了他们看到的他这个样子。

可是比这教义更让苔丝吃惊的是那声音,那声音,仿佛完全不可能的,竟然与艾利克·德伯维尔的声音分毫不差。她的脸在痛苦的悬念中僵住了,她转到仓房前边,从它前面走过。低低的冬日的阳光直投到这一边大双门的出口;有一扇门正开着,光线远远地射过打麦场照到了布道者和他的听众,在北风中他们全都得到了温暖的庇护。听众全都是村里人。不过她的注意力给了中间那个人,他站在一些麦袋子上面,面对着人们和大门。下午三点的太阳直射在他的身上,自从苔丝清楚地听出了他的声音,她就有一种奇怪的令她无力的确信,她的诱奸者与她面对了,这想法越来越强烈,终于成为了确凿无疑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