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各种低级失误层出不穷。这支军队几乎是跌跌撞撞朝前冲去,留下一路狼藉。这时候,队员们才理解王教授之前说的话:“治病和救疫,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所有的伤春悲秋与矫情,全在这种极度忙碌中被稀释至无形。大家不再嫌弃酱油炖菜,有什么吃什么;也不再挑剔地板肮脏,因为根本没时间躺下安睡。当初姚英子和方三响那段不愉快,早烟消云散了。她本来还想打听一下,当初那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小女孩怎么样了,可了解到甲队的忙碌状态后,只好暂时收了这个心思。
他们不只白天要完成繁重的工作,晚上还要被两位教授召集起来,检讨工作得失,讨论检验结果。开完会之后,这些年轻人在席子上倒头就睡,经常一闭眼就睡着了,连梦都没有,直到数小时后被人叫醒。
在这期间,蚌埠集的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灾民们发现,米粥每天都变得更加稀,几乎能照清人脸。这些失去一切的普通百姓,求生直觉格外敏锐。米粥越稀,他们便越接近蚌埠集城墙之下。绿营士兵一天比一天紧张,呵斥声也凶狠起来。
北方的淮河尚算平稳,可人类之间的均衡正在悄然崩溃。
六天,这个时限沉甸甸地悬在众人头顶,犹如一道徐徐落下的铡刀。医疗队里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拼了命要在死线前找出答案。
这种寻找并不需要多高深的医学知识,就是大量重复性劳动:询问,提取,检验。那些以为防疫靠灵光一现的人,如今梦想被碾轧得连渣都不剩。
更让他们焦虑的是,这种努力迟迟不见回报。难民群里出现的症状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发热、起疹、腹痛、头疼、手脚发凉……令人眼花缭乱,无从判断哪一种更具有普遍性。三天过去,那头狡猾的恶魔仍旧隐匿在人群的缝隙里,默默积蓄着能量,伺机暴发。
第四天中午。
姚英子麻木地从架子上拿下一个玻璃培养皿,略做染色处理,然后用显微镜对准。这些动作她重复了无数次,但这一次,她忽然发现有些古怪。
明胶培养基上,聚集了大量古怪的球状细菌。在用革兰氏法染色之后,呈现出嫩嫩的粉红色。
可这些怪东西既不像短杆的大肠杆菌,也不像卵圆形的百日咳杆菌,姚英子瞪着眼睛盯了半天,也没找到核仁与核膜,脑子里没有一种阴性菌符合这种特征。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她皱起眉头,叫宋雅把记录拿过来。一共有三个样本,一个提取自一名五十岁男性死者的腓肠肌筋膜,一个提取自一名四十岁女性的口腔细胞,还有一个提取自一个十五岁男性的血液。
她又去翻问询单。死者的过往病史欠缺,另外两个活人都有过发热症状,都起过疹子,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症状。不过这几个人还不约而同地提及,他们的胫骨也隐隐作痛。姚英子仰起脖子,看了半天速查表,没有能够完全匹配的病症。
“也许是光线太暗,你看错了吧?或者培养基被污染了?”宋雅有气无力地说。这几天她们观察显微镜快要看吐了,经常头晕眼花,操作失误很频繁。
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阴云,窗口的光线很暗。姚英子点起一盏煤油灯,把显微镜靠近,反复调试焦距,可还是无法判定这个怪东西的真容。宋雅说赶紧检查下一项吧,不然今天的任务又完不成了。姚英子却觉得不甘心,跑到旁边厢房找孙希过来看。
孙希盯了半天,双手一摊:“细菌学不是我的专业啊……先别管它有没有核仁,你想过它们的传播路径是怎样的吗?”
经过连续数天的奋战,医疗队的年轻队员们已经略窥门径了。治疫最关键的点,甚至不在疫病本身,而在于其传播途径。比如腺鼠疫是通过鼠蚤传播,白喉靠飞沫传播,痢疾与霍乱通过被污染的水与食物传播,布鲁菌病通过牛羊牲畜传播……
确定了传播途径,便可以进行有效切断。所以他们在研讨时,会下意识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
姚英子查阅了记录,还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孙希低头又研究了一下,觉得十分古怪。腓肠肌是肌肉组织,俗称小腿肚子,口腔属于消化系统,血液是循环系统,三个地方不搭界,怎么会同时有这种古怪的细菌出现呢?
教科书上写过的那些病症,没有一个是可以覆盖这三种途径的。孙希拗不过姚英子,又把峨利生医生给拽来了。
峨利生医生比前几天憔悴多了,眼窝深陷,颧骨似乎更凸了。他听完姚英子的汇报,在显微镜里观察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微生物的研究刚刚开始,有太多新物种学界尚未发现。至少在我的知识范围里,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到了晚上的例会,姚英子把这个发现说了出来,王培元同样无法解答。她有点沮丧,觉得既然他们两位都这么说了,也许这真的是个意外失误,便把报告纸揉成一团丢掉。可旁边一个人俯身把它捡起来,姚英子一看,居然是方三响。
“你干吗?”她不太自然地问道。两人上次吵过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讲话。
方三响这几日是医疗队里最辛苦的人之一,他密布血丝的双眼扫视纸面:“我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
“你找到的这个细菌,在口腔细胞、肌肉组织和血液里都有发现。什么样的细菌,能同时到这三个地方?”
他直言不讳地提出疑问。姚英子摇摇头,这个疑问她和孙希讨论了很久,没有答案。所以大家才倾向于认为,这也许只是一次操作失误。
“那三个问询单都是我做的,他们三个都来自同一个村子。你看,胫骨疼这一点,两个活着的人都曾提及,而那位死者,恰好也是在小腿肚子的肌肉筋膜里发现异常。我觉得这不是个巧合。”方三响道。
“也许只是关节炎吧。毕竟只是他们三个人有这样的症状。”孙希不以为然,他们的任务是找出覆盖人群最多的症状,这种小伤痛不在考虑之列。
“如果这个症状别人也有,只是排查的时候被忽略了呢?”方三响表情严肃,“我们在排查时,重点是放在体温、体表和一些重要器官上——无论是我们还是他们,下意识会认为腿疼和时疫无关,你不去询问,人家自然也不会特意回答。”
“腿疼和时疫确实无关吧?”孙希不服气。
方三响扬了扬问询单:“你看,出现发热、起疹的难民比例很高。如果这些人也同时存在胫骨疼,说不定是一个突破口。”
姚英子突然有些扭捏:“这么说,你相信我的发现不是个错误?”
“时间快来不及了,后天下午巡检司就会动手。死马也得当活马来医。”
姚英子闻言胸口一闷:你多安慰我一句难道很难吗?她只得原地恨恨地跺了几下脚,咬牙道:“你想怎么办?”
“光在这里瞎猜没用。大家辛苦一点,去找之前排查过的村民,跟他们确认是不是都有胫骨疼的症状,顺便访查一下患者的传染病史和生活习惯。真相如何,还是得做实地调查——英子,你跟我去回访那两个人。”
“我也去?”
“对!”
姚英子心中有些犹豫,可还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次日一早,众人匆匆出了城。孙希本来也想跟着去,可手头有一个要紧的解剖任务,他只好偷偷递给姚英子一把德国产的柳叶刀,用来防身。
姚英子跟随着大部队,钻过一条漆黑狭窄的城门洞,眼前忽然豁亮。这豁亮其实也不算太亮,因为铅灰色的阴云牢牢钉在头顶,连光线上都附着一层浮灰似的。
借着这病恹恹的天光,她再次看到了那一片黑压压的难民聚落。几天过去了,聚落并没有任何改变,脚下依旧污秽肆流。昨晚又落了一场大雨,却丝毫没洗去空气中的闷浊。姚英子目力所及的景色全罩上了一层湿漉漉、黏糊糊的灰绿色,沤腐之味仿佛从每一粒泥沙与每一处草窠的缝隙中弥散而出。
但很奇怪的是,姚英子发现自己不像之前那么惊恐了。她还是厌恶这些,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可原来那种恨不得拔腿逃开的绝望,却倏然消失,反而隐隐有些迫不及待,仿佛前方隐藏着她追寻已久的答案。
“你害怕吗?”方三响问。
“还好……”姚英子咽了口唾沫,“你呢?”
“我在营口教会医院的日子,比眼前还要恐怖得多呢,到处都是断肢残臂,还有脑子被削掉一半的人,满目都是鲜血。后来魏伯诗德教士告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消除恐惧。”
“是什么?”
“消除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给自己设立一个目标。当一个人有了想做的事情,一门心思忙碌起来,便再也顾不得害怕了。”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
“报仇。”方三响的神情一瞬间变得狞厉,“我要变得更强大,这样才能替我爹报仇。”
姚英子一阵愕然,她知道他的悲惨过去,可没想到他居然执着到了这个地步。方三响道:“我克制住恐惧,在医院里拼命表现,这才获得魏伯诗德教士的认可,推荐我来学医。我一个孤儿,唯有学医才能出人头地,才有机会报仇。”
他那么吝啬,不会是在暗中攒钱要搞复仇大计吧?姚英子心中暗想。
“英子,你最好也想明白,自己真正要做什么,这样才不会害怕。”
姚英子本来想说“我有啊”,可话到嘴边,忽然觉得太幼稚了,憧憬一位只见了一面的医生,跟为父复仇这种事实在没法比,最后她轻轻答了一声“嗯”。
两人很快离开城门,进入灾民聚集区。大部队分散之后,方三响这几天下来早已轻车熟路,带着她朝着聚落东北方向走去。经过数天的艰苦调查,方三响已经大体摸清楚了。灾民群看似杂乱不堪,其实隐隐有着聚合规律。一个村的人,往往会聚在一块,人与人之间基本不会有大的流动。
他们用围巾遮住口鼻,把红十字袖标戴在胳膊上,钻过一群又一群灾民。这些天来,灾民们对这些戴着红十字袖标的人已经习以为常,知道他们身上没什么油水可捞,若是去招惹,搞不好要挨上一针。所以他们挪了挪身子,半是敬畏半是嫌恶地让出一条路来。
姚英子本来还想找找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小姑娘,可她应该不是这个村子的人,她也只好暂时收了心思。
方三响很快便找到了那两个样本提供者。一个是黑黝黝的十五岁少年,瘦小干枯,小肚子鼓鼓的,大概有某种慢性寄生虫病;一个是四十岁的女子,苍老得像是六十多岁,干瘪的**垂下去。他们是同一个村逃难来的,但不是一家人。
少年一见方三响,转身跑掉了,不知藏去了哪处泥水里。他还记得上次这个凶悍的家伙,拿一个吓人的针头扎了自己一下。不过那女子对方医生态度还不错,因为之前方三响用奎宁缓解了同村一个妇女身上的鬼脸疮,赢得了一点声誉。
方三响和姚英子走过去,对那女子进行了一次详尽的询问与检查。
中年妇女在前几日突然发热,胸口和后背开始起斑丘疹,不过如今已经消退了。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头疼和浑身骨头疼,病症发作时,胫骨和小腿肚子特别疼,几乎没法走路。
据中年妇女说,这在他们家乡叫“鬼拽腿”。像有一只恶鬼拽着腿,把人往阴曹地府里拖。方三响和姚英子详细询问了周围的人,发现附近村民或多或少都遇到过鬼拽腿,症状或轻或重。
方三响觉得,这个怪病很像是通过体虱或臭虫传播。之前有过类似的案例,虱蚤身上携带细菌,通过叮咬使之进入人体血液、淋巴,也有可能会引发筋膜发炎,与此次症状很符合。
“可你怎么解释口腔细胞里有那种怪细菌?”姚英子提出疑问。这一点方三响也无法回答,总不能是虱子爬进人嘴里去叮咬吧?
他们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圈,一无所获。这时远处蚌埠集头传来一阵锣声,那应该是放粥的信号,可过不多时,又有愤怒的叫嚷声从那边一浪浪涌过来。
“城里说这是最后一顿了!以后没粥放了,让咱们都走!”一个村民惊慌地传过话来。这个消息,登时在聚落里爆炸开来。有人气愤地痛骂官老爷中饱私囊,有人痛哭孩子要饿死,有人怯怯地说要不去淮南碰碰运气。
这些议论,很快交汇成了同一个声音:“如果明天官老爷不放粥,不如冲进蚌埠集里!里面有的是粮食!”这声音在灾民群体中迅速流传着,越传越有力,越传越大声,毫不掩饰。每一个人听到这消息,都焕发出异样的活力。
方三响看到人潮涌动,脸色变了变,催促姚英子赶紧走。
姚英子收拾好记录本,一低头,忽然发现中年妇女的小腹微微鼓起。她习惯性地问了一句,结果大吃一惊:她居然还带着身孕。姚英子简直不敢相信,这女人长期营养不良,还有各种慢性病,这么一个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居然还要再生育?这是要命啊!
姚英子急忙抓住她的手,警告说这样的身体状况,可绝不能再生育了。中年妇女似乎在听一个笑话:“都怀上了咋个不生?”一边说着,一边把枯槁的右手伸向腐烂的苇席,摸索了一下,放入嘴中狠狠一咬,发出脆响,嘴角似乎还多了一点点血迹。
姚英子一下子蒙住了。她看得真切,那……那是一只肥大的臭虫。这女人居然直接放嘴里咬死了?中年妇女在嘴里嚼了嚼,啐了一口,把一团混着浆液的碎壳远远吐了出去。
惊惧像乙醚一样瞬间流遍她的全身神经,所到之处,声带麻痹,血管冻结,连肌肉束都僵成了石头。
水灾之后最易滋生跳蚤臭虫,这是常识。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有人把这么脏的东西放在嘴里,还狠狠地咬上一口。她一想到自己刚刚还抓过女人的手,浑身的鸡皮疙瘩一层层冒出来,惊恐地向后仰去。
方三响意识到姚英子的情绪不对,赶紧伸手按住她肩膀。姚英子哑着嗓子道:“你注意到了吗?她在吃臭虫……”中年妇女觉察到她的异状,颇不以为然:“我们庄户人家是这样的,捉了臭虫跳蚤,放嘴里咬死,咬得越脆响越好,别的虫子听见,就不敢过来了。”说完她又捉到一只,放到嘴里嘎巴一声咬碎。
姚英子顿时说不出话来,这距离她所理解的世界实在太远了。方三响怕她留在这里夜长梦多,催促快点走。她走出去几步,回头去看,看到那个十五岁小男孩在泥里远远站着,嘴里也嚼着什么东西。
惊惧和慌乱中,隐隐有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姚英子猛地抓住方三响的手,颤抖着声音道:“我知道了……那个细菌,如果在病人血液里,被跳蚤吸走,再被咬死……口腔细胞应该就……”
她说得有点混乱,可方三响立刻听明白了。
那种“鬼拽腿”细菌,应该是通过跳蚤和臭虫进行传播的,但传播途径不止一种:
第一种是通常形式的,携带病原体的虱虫咬破皮肤,病血进入体内,或者排出蚤粪,从创口进入体内。但第二种方式,则是姚英子刚才目击到的:虱虫被人捉住,放到嘴里咬死,它体内的带菌人血就这样进入了口腔。
这太过离奇,估计连细菌都没料到,自己还能这么传播。这几乎无法从生理学来解释,只能归咎为当地人迷信所导致的不良生活习惯。两个人对峨利生说的话又有了更深的一层理解:
治疫不只是医学,还是社会学。
方三响沉思片刻,返回到聚落里,说服附近四五个得过“鬼拽腿”的村民取了样本,塞给姚英子,让她先行返回,尽快培育。而他要留在这里,给这个村的人都做一次大范围采集。
姚英子有点担心他的安危,方三响一指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今天蚌埠集宣布断赈,灾民们已经开始**了。如果明天我们还不能拿出东西,冲突将不可避免。我们没有时间了。”
“可是……就算现在立刻接种,培育也需要至少两天时间,怎么赶得及?”
“这不是写论文,我们要拿出的不是无懈可击的学术理由,而是说服巡检司的证据!”
姚英子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了他的意思。方三响眯起眼睛,看向远方蚌埠集头,短眉之间凝结出深深的忧虑:“我们不快点的话,这些人都会死。”
类似的情况,他已经在少年时代经历过一次,不想经历第二次。姚英子见状,只得叮嘱了一句小心,然后匆匆返回蚌埠集。
此时城墙内侧已经聚了很多绿营兵,穿着号坎,人头攒动。之前堵门的那个把总站在一辆马车上,扯着嗓门高喊:“李巡检说了,再坚持一天,咱们就有家伙了,到时候怎么样都随你们。”士兵们稀稀拉拉地应和了几嗓子,却没见多兴奋。
姚英子远远看到那个姓李的巡检骑着马晃悠过来,旁边还簇拥着几个文员。看来巡检司已经下决心要动手,开始做战前检查了。可惜这些绿营兵都是汛营编制,战斗力极弱,平日连火器都不给配齐。这个把总也只是个外委把总,怕是拿银子捐的职位。
这样一支军队,别说打仗,就连对付城外的灾民,都得一再动员鼓劲。
“怪不得朝廷要编练新军。若是有外敌压境,靠他们可怎么得了?”姚英子心中暗想。
她一回道观,正遇到孙希冲过来,手里还挥舞着一份电报稿。姚英子说:“等一下!我先把手里的样本弄好。”她叫了宋雅帮忙洗干净培养皿、消菌备育,一时间手忙脚乱。
她们一边弄着,孙希一边把电报的内容讲出来。
原来昨晚散场之后,孙希跑去了蚌埠电报局,亲自给总医院拍发出一封电报,向柯师太福医生请教。他是传染病学的专家,见多识广,也许能知道这没核膜的怪细菌的来历。
柯师太福很快回电指出:四年之前,芝加哥大学有一位叫霍华德·立克次的病理学家,在研究洛基山斑点热时,首次发现一种类似细菌的微生物。它的特征和姚英子发现的一样,属于革兰氏阴性菌,没有核膜与核仁——事实上,它到底算不算细菌,学界仍在争论,暂时以发现者的姓命名为立克次体。
柯师太福对自己不能亲赴前线一直引以为憾,为此特别卖力,很快把这四年以来的相关研究做了总结,拍发过来:人虱、鼠蚤、螨虫、蜱虫等是主要的传播途径。各国报告的立克次体症状,种类有很多。其中最接近蚌埠集外发现的,是一种叫作五日热的病症,靠跳蚤传播,最典型的特征,就是胫骨与小腿肚子疼痛。
这份报告,跟姚英子和方三响的猜想十分吻合。
与此同时,大范围的回访报告也有反馈了。几乎全部有过发热、起丘疹症状的难民,都出现过胫骨疼。他们几乎可以确定,目前潜藏在灾民群体中最危险的病魔“鬼拽腿”,即是这个“五日热”。
姚英子听着孙希念完电报,眼睛亮了起来,成功的喜悦悄然上涌,可随即又被压抑下去。方三响说过了,重点不在学术发现,而在于如何说服巡检司。想到这里,她手中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微生物学所谓“接种”,就是把带有病菌的样本——比如血液或组织块——放入适宜其生长的培养基中,使其繁殖发育,积累到一定数量后,便可以方便观察或分离。比如大肠杆菌,二十分钟即会繁殖一代,等候一夜便足够了。
而这个全新的、连算不算细菌都不知道的“立克次体”,它的生长周期还不明朗。之前姚英子观察到的,是繁殖了三天的状态,但局势显然等不了那么久。
姚英子别无选择,只能守在检验室里,随时紧盯。事到如今,他们只能向上帝祈祷,希望这种立克次体繁殖的速度,要比巡检司动手快一点。
很快方三响也回来了,带回了更多样本和统计数据。姚英子接过东西,正要处理,却忽然发现他的衬衣被撕扯开,脖颈往下有几道很深的血痕。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叫道。
“哦,有几个村民不愿意被采样。我赶时间,所以粗暴了点。”方三响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好了,他们比我可惨多了。”
“这是重点吗?”孙希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这五日热能否通过血液直接传播,可还不知道呢。”
他们俩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按进割症室去,对着创口一通消毒。
三个人都是学医的,知道这种措施只是心理安慰,意义很小。面对快哭出来的姚英子和满脸惶急的孙希,方三响宽慰说这病致死率没那么高,那中年妇女和小孩都能扛过去,他应该也没问题。万一得上了,还能产生抗体,以后制作抗血清也方便。
王培元与峨利生闻讯也赶到了检验室。他们读完电报,一致认为,此病为五日热的概率非常之高,可惜的是,两位教授也无法加速立克次体的繁殖,只能建议把屋子的温度再提高一点。
几名队员一起动手,干脆把厢房的门隙窗缝用厚纸糊起来。六月的天气本就闷热,这么一封闭,厢房里很快变得像蒸笼一般,人待一会儿就跟泡了澡似的。姚英子拒绝离开,她坚持说要留下来盯着。王培元只好把孙希和宋雅也留下,让他们轮流值班。
至于方三响的伤情,他们也实在没什么办法,只能静观其变。
“你们能做到这个地步,我很欣慰啊!”王培元有些激动地说道,“看来我这把老骨头也得努努力才行了——李巡检那边,我再去说说看,哪怕多拖延一会儿也好。”
“我留守右厢房。方医生的身体状况,需要有人盯着。”峨利生医生仍是不动声色,然后掏出怀表,上面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两点整,距离巡检司动手还有二十个小时。
在这一天,这一夜,整个蚌埠集内外都陷入一种微妙的焦虑中。
城外的灾民们在黑暗中聚在一块,听着远处淮河的水流声。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经达成默契,如果明日上午没有继续放粥,就坚决冲城,自己去拿。
在城内巡检司的府库里,一个个长木箱被撬开,每一个箱子里都搁着五杆全新的汉阳造,空隙部分则被黄澄澄的88式子弹填满。在李巡检的注视下,绿营兵们慢吞吞地给枪械上油,擦拭,装弹,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气息氤氲的左厢房内,姚英子不顾额头上的滚滚汗珠,先用麂子皮擦去显微镜头的水雾,然后小心地对准培养皿内。过不多时,她失望地移开视线,在记录本上写下一笔。门外孙希和宋雅打着瞌睡,耳朵却时刻听着里面的动静。
在对面的右厢房里,方三响平躺在**,盯着天花板,一点困意也没有,他似乎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乎伤情。峨利生医生坐在对面,手中怀表嘀嘀嗒嗒地响着。
“今天见不到李巡检,我就不走了!”王培元怒气冲冲地站在衙署前,高声喊道。老人家叫嚷了一阵,见对方仍不回应,索性往地上一坐,一副想出门就踏过我身体的姿态。身后忽然传来“噗”的一声,白光闪过,非常耀眼。王培元正要回头看去,却见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黑夜终究过去了,蚌埠集又迎来了一个没有晨曦的白昼。晦暗不明的雾气从淮河弥漫过来,填塞着这座小城的每一处空间,与铅云联手,模糊了一切线条和颜色。
同时被遮蔽的,还有人类对危险的预估。李巡检提着官袍两角,一步步踏上城头。他一边走着,一边朝雾气里张望,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
“白白喂了你们好多天,不知恩图报,反而得陇望蜀。今天若不乖乖滚蛋,可别怪本官不客气!”
李巡检呵斥道。他原来不敢动手,是因为手里这点兵不成气候,如今城头已经有几十名绿营精锐持枪待命,只消一声令下,便会有弹雨砸下去,那些刁民就能领教什么叫雷霆之怒。
他的身后城下又传来吵闹声,不用问,一定是那劳什子红会的王老头子。这个团体来了六天,每天除了抽血就是问话,也不抓药也不开方,算什么正事?如今又来聒噪,真是烦死人了。
“不见!让他候着吧!”李巡检一甩袖子,径直朝前走去。
与此同时,姚英子模模糊糊地从昏睡中醒来,刚一动,就听“叮咚”一声,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那是一个小玻璃瓶,她搁在头上当闹钟。她猛然惊醒,看到宋雅和孙希靠在厢房门口,脑袋靠在一块都睡着了。
她没惊动他们两个,把厢房门拉开一条小缝,闪身进去,再迅速关上。姚英子走到放培养皿的木架子上,小心地挑起一点点菌落,混着龙胆紫液涂在载玻片上,轻轻加热。
这一系列动作重复了很多次,她已轻车熟路。姚英子轻轻拧动显微镜,很快观察到几个圆状菌形,没有核仁与核膜,革兰氏染色后呈粉红色,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菌群还未繁殖充分,浓度很低,她必须瞪大眼睛仔细观察,才能看到这些小东西。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从几个不同聚落采集的样本,都看到了这东西,足以证明其蔓延程度。
她记得方三响的话,他们的任务,不是发严谨的论文,是要说服巡检司。
姚英子看了看时间,神情一滞。她顾不得收拾,左手抓起那一架夹着载玻片的显微镜,右手拿住方三响的资料和孙希的电报稿,飞速跑出道观。
直到这时,孙希才睡眼惺忪地醒过来,看到房门大敞,不由得悚然一惊,急忙起身,靠着他肩膀的宋雅冷不防摔倒在地,发出“哎呀”的叫喊声。孙希惊慌地跑到右厢房里,方三响与峨利生医生俱在沉睡,别无他人。忽然从远处北城门方向传来一声枪响,孙希心中咯噔一下,立刻反应过来。
“糟糕!”他一拍脑袋,撒腿就跑。
此时在北城墙上,一个绿营士兵放下步枪,狼狈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这玩意儿的后坐力可着实不小。在他正对面的城下,一个难民瘫坐在地上,屎尿齐泻,两胯之间的地面上多了个小孔,还冒着袅袅青烟。
“蚌埠乃是朝廷重镇,本官职责所系,岂敢疏忽?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怜尔等水患之苦,放粥赈济。如今城中粮食亦已罄尽,难以维持。尔等还不尽快散去别处就食?若无故逗留,以怨报德,本官只能以盗匪目之,休怪律法无情!”
李巡检的演说并没有打动任何人。低矮的城墙之下,难民们麇集成一大群,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无表情地朝前移动着。他们疲乏的病体只有余力思考一件事:对面不放粥,我们就冲城。横竖都是死。
李巡检发现那些人还在朝前移动,不禁变了变脸色。他以为对方没听懂,又厉声用土话威胁了一遍,可人群的移动依旧坚定。
“看来一枪还不够震慑这些匪徒哇!”
眼看这一群衣衫褴褛的脏穷鬼即将接近城门,鼻子都已经能闻到臭味,李巡检擦去额头上的一滴汗,大声道:“只要他们触碰城门,那就是盗贼无疑,诸军可以自由射击!”
绿营兵纷纷举起枪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城下。可因为雾气太浓,大部分灾民并没有注意到凛然的杀意,那些站在前排的人虽然看到了,可后头的人继续移动,把他们生生朝前推着,朝城门冲去。
就在这时,一个少女飞冲上城头。李巡检一看,这姑娘戴着袖标,居然也是红会的。他还没来得及训斥卫兵怎么把人放上来了,那少女已经高高举起了一尊黑物,朝自己冲来。
“刺客?!”
李巡检大惊,急忙往后退去。旁边的把总还算忠心,身子一拦,一下子抓住了少女孱弱的胳膊。姚英子不顾手腕剧痛,大声喊道:“李巡检,这是显微镜!我们刚刚已经找到证据!”
“什么证据?”李巡检有点糊涂了。
“鬼拽腿,眼前那些难民里潜藏着鬼拽腿!”
李巡检动作停住了,疫病这事不比别的,还是得重视一下。于是他吩咐把总放开她,扬着下巴道:“你说。”
姚英子把显微镜递了过去。李巡检好奇地探过头去,眼前却一片漆黑。
“这是什么鬼东西?”
“您得闭起一眼,用另一眼去贴目镜。”姚英子指导道。李巡检试了几次,终于看到了里头的东西,可仍旧莫名其妙。
“这粉粉的,是什么东西?”
姚英子没有时间开课,只得急切道:“很多疫病,都由这看不见的微生物引起。您看到的这个小东西,可以导致鬼拽腿。我们医疗队经过六日调查,如今城下灾民已有很多人携带此病。”
李巡检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没武断地一口叱退。他也接触过一点洋务,洋人的很多玩意儿听着匪夷所思,可确实有门道。
“你是说,这小东西,就是鬼拽腿的源头?”
“没错!”姚英子双眼发光,觉得自己快要说服他了。
“而城下很多人的身体里,都有这东西?不管的话,会传遍全城?”
姚英子点点头,虽然这位官员说得不够严谨,但理解得大体没错。李巡检不由得脱口而出:
“既然如此,那更不能让他们留在蚌埠了!”
姚英子一口血几乎喷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巡检采信了医疗队的证据,却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李巡检甩袖转身,冲绿营兵们嚷起来:“快开枪!开枪,把这些瘟神给我统统赶走!”
而在城下,灾民们已无限接近城门。姚英子甚至看到,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小女孩,被人怀抱着,赫然走在了第一列……士兵的指头,开始向扳机施加力量,几秒之后,蚌埠集前便会血流成河。
姚英子大声尖叫,想要跳下城去,至少把那个小女孩抱开。可那个胖胖的把总死死拦住她,不许她动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嘭”的一声。不是枪响,这声音要更闷一些。伴随而来的,是一道白光在城头炸裂,几乎要将灰暗的天空撕开一道口子,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这是镁粉瞬间燃烧的声音!只有一种机械需要用到这个!
等到强光消失,姚英子见到两个人爬上城头。一个是王培元,他正举着一盏镁光灯的长手柄,一团白烟正从头顶飘起,一枚空空的镁粉弹壳落在地上。而站在他旁边的那个人,正手捧一台公牛眼相机,镜头正对准这边。
摄影者头发稀疏,下巴平阔,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玳瑁腿眼镜——竟然是农跃鳞。
他不是《申报》记者吗?怎么跑来蚌埠了?姚英子脑中一片混乱。农跃鳞冲她笑了笑,先卷动一格胶卷,然后再次对准李巡检。
李巡检简直要出离愤怒。这城头难道是什么骡马集市吗?什么阿猫阿狗都来去自如!他正要抬手怒斥,农跃鳞冷冷道:“李大人,您下令军队向平民开枪的英姿,我可是已经拍下来了。”
“什么?”
“您继续,我可以换个角度再拍一张。《申报》读者就喜欢读这样的报道。”
他说完之后,把一张名片扔过来。李巡检一看,冷汗登时就下来了。蚌埠集内就有《申报》的代售点,他知道那报纸的影响力有多大。李巡检急忙辩解道:“我是要顾全大局,才不得已而为之。城中赈济旬日,库仓**尽,实是力有未逮啊!”
“巡检司库里尚有粳米五百多石,城中十几家粮商,各有积储。这是大人口中的**尽?”
李巡检噎了一下,没想到这个记者真的是有备而来。他心念电转,又一指姚英子手里的显微镜:“你可以问她!是她说的,说有个啥啥细菌,会造成鬼拽腿散播流传。我不开枪驱散,蚌埠阖城都要完蛋。”
农跃鳞道:“红会六日前就到了蚌埠,献了积极防疫策略若干,你那时为何不听?”
李巡检看了眼王培元,知道这事实在瞒不过。他还要强辩,农跃鳞已开口喝道:“你身为地方官,不想着救灾防疫,反而为了自己方便,纠集绿营开枪驱散,这与杀人灭口有什么区别?上天难欺,难道下民就那么易虐?”
“官府做事,你一个记者凭什么乱插嘴?!”李巡检恼羞成怒。他使了个眼色,那个把总松开姚英子,悄悄朝农跃鳞靠近,想要去抢那照相机。
农跃鳞丝毫不畏惧,反而向前数步:“你若能将在场众人都灭了口,尽管来动我试试。”
一滴冷汗浮现在李巡检的额头上。他哪敢真的动手,《申报》名头太大,一旦传扬出去,朝廷可不会保他,搞不好还会学曹操来一出“王垕借头”,自己可要栽到底了。
他在心中权衡了半天,忽然哈哈干笑了几声:“先生误会了。我怎么会对百姓开枪呢?实在是城中的赈济迟了半日,灾民们有些**。我怕惹出乱子,多派了几个兵看着罢了。”
农跃鳞手中的相机却没放下来:“巡检爱民如子,亲往赈济,防大疫于未然,皖北灾民幸赖得活——我也可以拍这么一组照片。”
同是新闻主角,一边是酷吏虐民,一边是勤政爱民,李巡检知道自己根本没得选。他磨了磨牙,终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绿营兵们纷纷把枪都抬高,退出子弹。那个把总还算机灵,赶紧吩咐手下抬来那一面大铜锣,咣咣咣咣敲了起来。城下的灾民听到锣声,知道城里肯定会继续施粥,纷纷又退回了原来聚集的地方,安心等待。
李巡检步履蹒跚地走到王培元和姚英子身前,勉强施了一礼:“接下来当如何避疫,请先生……咳,咳……幸以教我。”
他这么前倨后恭,王培元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也装模作样咳了几声:“李大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很欣慰啊,很欣慰。”姚英子捅了他腰一下,王培元才赶紧继续道:“接下来我是有这么个建议……”
蚌埠北门紧张了快一个上午的局势,终于松弛下去。仿佛真的存在天人感应,一缕久违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投射下来,给这座晦暗许久的城市映出些许光泽。
有了巡检司的支持,医疗队的防疫工作终于可以顺利展开。
得益于这六天以来所有队员的不懈调查,他们掌握了大量数据,足以勾勒出“鬼拽腿”——或者叫五日热——的疫病状况,并有针对性地设计出了一套方案。
一方面由巡检司出面,强制要求灾民们去淮河岸边,先剃光头,然后轮流穿着衣服入水浸泡,这是除去体虱最简单也最经济的办法;另一方面,城内商绅筹措了两千张干净的苇席与稻草席,去替换那些发霉的铺盖,并掩埋尸体。与此同时,医疗队也将进行卫生宣教工作,警告所有灾民绝对不要用嘴去嚼虱子或臭虫。
只要阻断了人虱之间的传播途径,五日热暴发的概率就很小了。
在当晚的防疫会议上,峨利生医生特别表扬了姚英子,称赞她有着卓越细致的观察力,并未放过一点点小异常,这是一位医生最该具备的素质。
“伟大的巴斯德在酒精里,无意中发现了酵母菌,他没有放过这个小变化,从而改变了整个法国酿酒业。你能在不知道立克次医生的研究时,独立发现这个立克次体,也很了不起。这个发现,也许会开启一个全新的微生物分类。”
严之榭带头,全场一片掌声。姚英子兴奋得脸都红了,要知道,她自从加入总医院之后,还从未得到过峨利生医生的夸奖。孙希在一旁打趣说,美国那位立克次医生年少有为,你们也算有缘分,要不要替她写一封英文信,认识一下,万一情投……话没说完,脚背被狠狠踩了一脚,登时疼得龇牙咧嘴。
“你不要瞎说!”姚英子叱道,惹来周围一片哄笑。
孙希一瘸一拐,手扶着方三响的肩膀,要脱鞋查看。方三响冷然道:“要不要我给你拿点乙醚来?”孙希一怔:“我是脚背瘀伤,要乙醚那种东西做什么?”
方三响道:“乙醚洒在舌头上,会有麻痹效应。治好了嘴欠,脚背就不会被踩了。”孙希大为愤怒:“你到底站哪边的?”
“公义。”
远处宋雅正在向姚英子道喜,其他几个女生也围了过去,欢声笑语。方三响眯起眼睛看了一阵,忽生感慨:“你看到了吗?其他人看英子的眼神,和出发前已经不一样了。他们现在真正把她当同伴了。”
“哼,某人当初还要撵她回去呢!”孙希龇牙咧嘴地揉着痛处。
方三响道:“我那是担心她,怕她过惯了富贵生活,坚持不下来。”
“那你是小看她了。一个十几岁就敢开车满上海滩转悠的疯丫头,一个连启动的火车都敢扒上去的疯姑娘,她干出什么事来我都不意外。”
“你这算是夸奖吗?就不怕她再踩你一脚。”方三响摇摇头。孙希笑道:“反正红会的救济队马上就来了,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再坚持几天咱们就能回上海了,回归日常。”
“回归日常啊……我倒有一种预感,以后这才是日常。沈院长可不会让咱们闲下来。”
一听到这名字,孙希眼神忽地闪动,笑容一下子凝滞了。方三响好奇,问他怎么了,孙希赶紧一拍他肩膀:“我是想,多出出这种差事,你老兄补贴又可以多拿一些喽!”他说着笑话,把之前的失态遮掩过去了。方三响也没追问,认认真真计算起来这次能拿多少。
在这次会议上,王培元宣布给医疗队放一天假。经过六天高强度的工作,每一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不休整一下的话,恐怕医疗队会比灾民先崩溃。
孙希对享受有着天然的嗅觉,居然被他在蚌埠集里找到一家浴室。浴室没有对外营业,但老板允诺单独为医疗队烧两池子水,权当做慈善。于是医疗队全体队员终于有机会痛痛快快地沐浴一番,疲劳尽去。
从浴室出来,队员们个个神清气爽,觉得好似再世为人一般。大家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严之榭的声音最大不过:“沱湖的螃蟹,固镇的牛肉,冬天还有烫羊,等疫情退去我带你们去吃个遍!”
“你不是学牙医的吗?还教人这么吃?”孙希回过头笑。严之榭道:“健全的牙齿,是为了更好地享用美食呀!”又惹得队伍一阵大笑。
他们正说闹着,却见农跃鳞迎面走了过来。
蚌埠能有如今的局面,这位农大记者阙功甚伟。方、姚、孙三人见了,都很亲热。农跃鳞主动邀请,说可否去茶馆一坐。三人左右无事,便欣然应允。
他们走到太平街上的裕昌隆茶馆,里面的茶客已经聚了不少。大家正议论纷纷,说的都是皖北灾情。茶博士一见戴着红十字袖标的年轻人进来,抢一步过去,先报了个万儿,尖声说三位恩人莅临,蓬荜生辉。掌柜的也从柜台后头出来作揖,说红会医士奔波防疫的辛苦,蚌埠上下都看在眼里,这次茶钱全免,聊表谢意。
周围的茶客一阵叫好,纷纷过来拱手打招呼。姚英子和方三响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又是得意,又是窘迫。好在孙希惯爱出风头,一整领子,游刃有余地应对了几句,这才算落了座。
农跃鳞先抬起相机来拍了一张,笑道:“贵会在蚌埠奋战六日,一场大疫弭于无形。看茶馆里民众这样的反应,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哪!这我可得记录一下。”
“农大记者,你怎么跑来这里了?”姚英子好奇地问。
农跃鳞直言不讳道:“我在上海,每天报道的都是些风花雪月,不是哪家豪门猝起风波,就是戏院名角儿莅沪逸事。每天采写这样的东西,于国于民无益,我烦也要烦死了。”他把相机搁在茶桌上,啜了一口茶水,继续道:
“比如皖北这场水灾吧,上海各大报纸只是转述一下安徽官府电文,没一个记者愿意来皖北实地看看。这样的新闻对读者来说如隔靴搔痒,又有什么意义呢?”
姚英子点点头。她在上海读到水灾报道时,只是一堆地名和数字,没什么触动。直到亲临蚌埠,她才真切地体会到情况有多凄惨。
“所以我决心亲赴皖北一趟,用我的眼睛,用我的笔和相机,把最真实的感受记录下来。一张照片,胜过千言万语。要让上海读者与灾民感同身受,我这记者才不算白当。”
方三响忍不住拍桌子赞道:“难怪敢一个人独闯蚌埠,实在是好胆色。”农跃鳞摇摇头:“蚌埠不算什么,你们在城下见到的流民,不过是从皖北逃出来的极小一部分。北边的宿州、灵璧、亳州、涡阳等地才是受灾至烈的区域。”
“难道你要……”孙希有些惊讶。
农跃鳞道:“不错。我其实只是路过蚌埠,接下来准备渡淮北上,去真正的灾区看看。”
三个人都被他的大胆吓到了,渡淮北上?
他们在蚌埠忙活了这么久,对附近地理已经有了一些基本概念。这一次水灾最为严重的地区,就在淮河北岸。从灾民的只言片语中,他们大概能推测出北边灾情有多惨烈。就连沈敦和都特意发电报过来叮嘱,未经许可,红会人员只能在淮河以南行动。
农跃鳞一介文弱书生,居然打算只身北上,这实在是……难以形容的疯狂。
“这……这未免也太危险了吧?《申报》主编会允许你这么做?”孙希对新闻界的运作机制还算了解,这种以身犯险的事,一般报纸会尽量避免才对。
“不允许啊!所以我已辞职了。写出报道来,还是由《申报》独家刊发,出了事,我一人承担后果。”农跃鳞扶扶眼镜,语气坚定。
姚英子大为震惊:“至于到这地步吗?”
“冯煦冯梦华都来了,我们做记者的,岂能落后于官?”
其他两人还好,孙希一听这名字,额头登时凸起一条青筋。农跃鳞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朝廷前几日任命冯煦为查赈大臣,马上要来巡视灾区了。他自己公开宣布:要与荒政相终始,仍以民为重——啧,能有这种想法的官员,如今实在不多了。”
孙希道:“这次我们红会救援队北上,也是他给安排的火车。”农跃鳞笑道:“冯梦华原本就是安徽巡抚,只因得罪了两江总督端方,才被夺职闲置。这次安徽遭灾,他自然上心得很。”
“那你呢?你为何又这么上心?”姚英子好奇。
农跃鳞双手抠住相机两侧,声音低沉:“我祖籍是河南开封。四岁那年,赶上黄河大决口。我娘抱着我一路南下讨饭,病死在了半路。剩下我孑然一人被善堂收养,这才苟活至今。”
三个人见他忽然讲起身世,都沉默下来。
“我娘去世时我年纪太小,不知道自己本姓什么,也不知父母与祖先姓名,更不知自己出生于何处,只知道来自开封。等我长大了,曾去开封寻访老家,看是否还有亲人,却发现一切都已湮灭。地方官府里的卷宗,只记了一笔某年某地洪灾死了多少人。我们一家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在这世间游**。”
农跃鳞镜片后的目光有些闪动。他缓缓举起相机:“所以这一次皖北大水,我想为那些陷入绝望的人做点什么事,至少要为他们记录点什么。不要像我的家人一样,被洪水带走了性命,也被夺走了曾经存在的痕迹。”
三个人默默地端起茶杯,各自喝了一口,用来掩盖内心的震撼。这时农跃鳞从怀里掏出一份电报,轻轻搁在桌子上,眼神诚挚而炽热:
“我知道有点唐突。但你们红会,能不能派几个人跟我北渡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