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听到这个要求,俱是一愣。孙希接过电报纸,皱着眉头读了一遍。

这是一份求救电报,发报人是固镇一所新式学校的校长。固镇是淮河北边的一个小镇子,距离蚌埠约有百里。沱河前一阵发大水,校长赶在通讯中断之前,给蚌埠发了一封求援电报,说学校里困守了许多教职工与学生,轻、重患者有二十余人,急需医疗支援。

“这是农记者的好友?”孙希问。

“不,我不认识他,这是我在蚌埠电报局的收报槽里无意中看到的。”农跃鳞冷笑,“现在皖北都乱套了,巡检司哪顾得上这些?若不是我发现,只怕这求救电报是石沉大海,再无踪迹。”

孙希咳了一声,正要开口。农跃鳞又道:“我知道这次渡淮北上危险重重,不过固镇距离蚌埠不到百里,倘若红会能派遣几位医士前去,便可挽救二十多条性命。”他停顿片刻,拿起电报纸晃得哗啦哗啦响:

“请你们想想看那位校长的处境,四面皆水,孤立无援。他肯定也知道蚌埠这边的巡检司靠不住,但又能怎么办呢?这是唯一的指望。那位校长就守在那里,翘首南望,在绝望和煎熬中等待着一点点微渺的希望。你说我们见到这电报,难道能忍心置之不理吗?”

农跃鳞到底是做记者的,一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孙希和姚英子听了还好,方三响却不知不觉呼吸急促起来。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影,一个孤独地矗立在老青山的黑暗中的身影,同样也是在绝望和煎熬中等待着一点点微渺的希望。

“我跟你去固镇!”方三响脱口而出。

孙希吓了一跳,急忙拦住他:“老方,老方,咱们别意气用事,总得先请示了王教授再说。”方三响没有回答,直直看向农跃鳞:“你什么时候出发?”

农跃鳞道:“我下午便走。”

“可是最近淮河涨水,我听说所有的渡船都停了啊!”姚英子不解道。农跃鳞笑了笑:“山人自有渡淮的妙计——你们若愿意去,下午三点在北城门口相见,我可以等你们十分钟。”

农跃鳞把电报纸留在桌子上,抓起礼帽,飘然离开,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

孙希端起茶杯,一脸无奈:“我看哪,这事八成不会被批准,实在太危险了。”方三响霍然起身,一边朝外走一边沉声道:“我现在就去问王教授,他若不答应,咱们就以个人身份北上。”孙希先是“嗯”了一声,随即觉得不对味:“等会儿……什么叫咱们?你把我也算进去啦?”

方三响道:“队伍里除了峨利生医生,你的外科水平最好,自然是最合适的。”孙希大为气恼:“你怎么不尊重我,先问问我意见?”

“那我问你,你同意吗?”方三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呃……同意!”

“那我呢?那我呢?”姚英子问。

“你不能去!”这次他俩倒是迅速统一了意见。

姚英子撇撇嘴,难得没有跳起来驳斥。蚌埠一役,她已成熟了许多,知道上海之外的世界有多么残酷,可不是耍耍小性子就能解决的。

方三响急着要跟王教授请示,当即走出茶馆。孙希生怕他乱讲话把自己给连累了,也急忙追着出去。姚英子也起身要走,可她迈出茶馆的一瞬间,无意间一瞥,余光捕捉到旁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姚英子定睛一看,看到茶馆旁一棵老槐树下跪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身上只围着一块脏兮兮的红肚兜,脚掌内翻,以一个扭曲的姿势蜷跪着,身前搁着半个破瓷碗——正是她之前遇到的那个罹患小儿麻痹症的女孩。

姚英子眼睛一亮。她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个小姑娘,尤其是她吃到巧克力时绽放的那个笑容,让她印象极为深刻,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

蚌埠的灾情缓和之后,一批没有疫病隐患的灾民被允许进入城内乞讨,这女孩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她样子可怜,身前的瓷碗里倒搁着不少茶客抛的铜钱。

姚英子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女孩显然还记得这个给她巧克力的大姐姐,一见到她便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稀疏的牙齿。姚英子帮她简单地检查了一下身体,令人惊讶的是,这女孩除了小儿麻痹症和长期营养不良,身体居然没什么大毛病,别说“鬼拽腿”,就连轻微的皮疹都没有,生命之坚韧委实令人感慨。

姚英子摸了摸口袋,可惜巧克力早没了,她起身打算去买些糕点来。谁知姚英子胳膊摆动,让女孩眼神倏然一亮,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把那个装着铜钱的破瓷碗端起来,讨好地递给姚英子。

这个举动,让姚英子愣住了,这是要做什么?

女孩见她没接,用力晃了一下,铜钱在瓷碗里发出哗啦哗啦的清脆响声。女孩另外一只手撑在地上,极力让身躯靠前,同时嘴里吐出一连串皖北土话。

她声音稚嫩,土话又难懂,姚英子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女孩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端着碗的手臂一直递,一直递。好在旁边有个年纪大的乞儿,自称跟女孩是同村逃难出来的,帮忙翻译了一下。

原来这女孩姓邢,没名字,大家都叫她大丫头。她家在淮河北岸一个叫三树村的小村子里。遭了洪灾之后,村民纷纷朝南边逃难。可大丫头的娘正赶上怀胎害了软脚病,根本跑不动。结果大丫头她爹只好背上她,先随大众渡过了淮河。没过几天,大丫头的爹病死在蚌埠集前,剩下她一个人,像只被遗弃的奶猫般趴在集外的草丛里,靠同村人偶尔接济一下,勉强不死。

刚才大丫头对姚英子说的土话,是“救救姆妈,救救姆妈”。因为这些天来,她看到胳膊上挂着红十字袖标的人在灾民群中忙来忙去,知道他们能治病。刚才她看到姚英子胳膊上也有同样的标志,便急忙把碗里所有的钱拿出来,希望请她去三树村里给姆妈看病。

一个不到八岁的残疾乞儿,讨来钱不是为自己果腹,而是请医生去救她被遗弃的姆妈。

姚英子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姚母去世很早,她从小虽然享尽富贵,唯独母爱是她可望而求不得的奢侈品。大丫头这个举动,正击中了姚英子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从大丫头手里接过瓷碗:“放心吧,姐姐一定去给你姆妈看病。”女孩见她收下了钱,如释重负,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不知为何,姚英子觉得她的这个笑容,比吃巧克力时的还要开心。

她扔给同村那乞儿两块大洋,让他好好照顾大丫头几日,顺便问清三树村的位置,然后转身匆匆赶去医疗队的驻地。

此时方三响已经向王培元、峨利生两位教授汇报了固镇的情况,强烈要求自愿前往。两位教授商量了一下,眼下蚌埠局面还未稳定,主力不能擅动,但又不能见死不救。最后他们决定先抽调两个人去看看情况,再视形势而定。

王培元、峨利生两个人各有职责,都走不开。除方三响以外,还需要另外一个志愿者。孙希知道自己躲不过,索性主动站出来:“好,好,我去我去,谁让我学习成绩最好呢?”说完气呼呼地瞪了方三响一眼,后者双手抱胸,一脸理所当然。

这时姚英子推门进来,说:“我也要跟你们北上。”这一下子可把其他人惊着了,别说王培元,就连一直主张锻炼年轻人的峨利生医生,都表示反对。孙希疑惑道:“你不是答应不跟着吗?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变卦啦?”

姚英子平静地把大丫头的事讲了一遍,周围人都不吭声了,宋雅等几个女生还偷偷地抹起眼泪来。

“可我和老方要去固镇,难道你打算一个人去三树村?”孙希问。

姚英子走到一张地图前,说她问过了,三树村就在淮河下游不远的北岸,离蚌埠也就四十多里路。“我跟你们一起渡河,然后直接去村里找大丫头的姆妈,快的话两天便能往返。”

王培元紧皱着眉头,背着手研究起地图来。峨利生医生手持拐杖,用那一双灰蓝色的眼眸盯着姚英子,忽然问道:“是什么促使你做出这个决定?”

“因为大丫头太可怜了啊!自己都要饿死了,乞讨来的钱却先拿出来救自己的母亲。”姚英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只是如此?”

“我在医校读书时,张校长教育我们,当今之世,女子首先要怜惜女子同类。而怜惜同类最重要的手段,便是怜惜她的健康。我遇到这种事,自然责无旁贷。”

峨利生医生仍旧不动声色:“你有没有考虑过,也许她母亲已经死了,也许去了别的地方,你会扑个空?甚至有可能她在说谎,只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

姚英子似是受到侮辱,恼怒地提高了声调:“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我是说如果。如果结果和你的预期不同,你该怎么办?”

“就算您的假设是真的,那么我去这一趟,至少能证明并没有一个孤苦伶仃的孕妇被抛弃在荒村等死,我认为是值得的!”

望着凶巴巴的姚英子,峨利生医生唇角微微一翘,用手里的拐杖敲了下地面:“医者不能只凭情感行事,但没有情感的医者是不合格的。你能这么想,正是医者的本分,很好,我准许你前去三树村。”

既然峨利生发了话,王培元也只好表示同意,但他提出一个前提条件:姚英子不能一个人去,必须有人护送。

方三响和孙希已有任务。严之榭主动请缨说:“我陪姚小姐去吧?”其他医疗队的男学生也纷纷表示愿意前往,可都被王培元拒绝了。姚英子需要的是一个本地人,通晓当地情况,还得有一定威慑力。

王教授当即赶去巡检司那边交涉,希望从他们那里派人。这一次李巡检态度倒是很好,一口答应抽调一人随行,但他又无奈地表示,渡淮之事要医疗队自己想办法,巡检司概不负责——这倒不是李巡检有意刁难,最近雨多水涨,淮河所有的渡船都停了。就算出重金,也没有船家愿意接。

“奇怪了,巡检司都说没办法,他农跃鳞哪来的手段,总不能飞过淮河吧?”孙希疑惑道。方三响不耐烦道:“既然农记者拍了胸脯,自然是有办法的。别废话了,快收拾。”

医疗队简单地盘点了一下物资,让方三响和孙希带走了大部分急救药物和一部分手术器材。考虑到姚英子的体力,只给她备下一个小药箱,里面装了一些硫酸镁、甘汞片、碘酊和小苏打之类的药品,都是常用药品。孙希之前塞给她一把手术刀,这次还让她带着。

下午两点半左右,这一支小小的医疗分队准备停当,很快抵达了蚌埠集北城门。同时抵达的,还有巡检司派来的一个向导。此人头戴罗帽,一身短衫,没系襟扣,露出一圈肥腻的肚皮,腰带里勉强别进一把二六式手枪——竟是之前与姚英子起过冲突的那个外委把总。

此时故人相见,彼此都颇有些尴尬,看来这是李巡检小小地刻意报复一下。还好孙希反应快,出面说了几句客气话,把总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把总姓汤,说三树村他去过,确实不远,肯定把姚小姐护送周全。但他随即又表示眼下淮河水头厉害,他对怎么过河可没办法。

正说着,农跃鳞也在城外现身了,他一见方、孙、姚三人都来了,不由得跷起大拇指:“我果然没看错人,三位都是身怀仁心的杏林圣手。”三人都好奇地盯着他,这位大记者孤身一人,除了挎着个相机,身边并没跟着什么船手艄公,不晓得要怎么渡河。

农跃鳞也不解释,扶了扶眼镜,嘿嘿一笑:“走,咱们出发吧。”

他带着四个人离开城门,斜斜朝着东北方向走去。孙希悄声问汤把总,说东北方向可有什么渡口,汤把总皱着眉头想了一圈,摇摇头,说:“我是本地人都没听过。”

走了三四里路的光景,耳边已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接近淮河南岸了。前面带路的农跃鳞方向一折,顺着一座山丘的脊线往上爬去。不是过河吗?怎么还越走越高?众人都觉得纳闷,但也只好跟随。

待他们登上山丘顶端之后,视野陡然开阔。只见黑压压的铅云之下,横亘着一条宽阔的大河,如浊黄色的丝绦一般长长铺开,水流汹涌,浪花翻腾,像一位看不见的画家在两岸之间抹下一笔赭色。

但比起这条大河,更夺人眼球的是两岸的景致。

就在这座山丘之下,以及河的正对岸,是两座巨大的营地。营地杂乱无章,十几台形态各异的笨重机械各据一角,它们之间的间隙被沙土、木材与石块等建筑材料填满,在更远处还有许多顶灰棕色的帐篷,似雨后的蘑菇一般。

两个营地各自朝着河中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黑色臂弯,臂弯凌于激流之上,隔空向彼此极力靠拢着。两道臂弯下,各是两根厚重、敦实的灰石桥墩。它们如定海神针一般,屹立在滚滚浊流之中,不见丝毫动摇。这番景象与周遭环境极不协调,却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豪迈与庄严。

直到这时,农跃鳞才说出自己的计划。

原来他们所在的位置,是淮河南岸的小南山,对岸叫作孙家台。津浦铁路延伸到此处,将要在淮河之上架起一座贯通南北的铁路桥,如今正在紧锣密鼓地施工。不过此时大桥尚未合龙,只刚刚筑起南北各两根桥墩。河中间的四根墩柱,要等到这一阵洪汛过后才能恢复施工。

孙希在伦敦见惯了大桥,并不如何惊叹。其他人包括姚英子在内,可从来没想过在淮河上居然还能架起长桥,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盛景。

农跃鳞道:“你们可不要只看到它的雄壮,也要看到它的力量。这桥一架起来,铁路将第一次贯通中原南北,从此中原几千年的格局都要改观。”

汤把总对这说法无动于衷,在他看来,火车不就是运运货、载载人,能有什么新鲜的?

农跃鳞兴致勃勃地朝左边一指:“你们看到了吗?对,就在铁路桥上游两百米的南岸,他们同时在开挖一处大船塘。等到铁路修通之后,与这个船塘连缀成线,可就真真不得了。从此以后,整个皖北的麦子、高粱、大豆、牛皮、药材,都可以源源不断地通过蚌埠集这处枢纽,给南方运过去。外地的食盐、洋布、煤油等则可以直接沿津浦铁路分销至皖北各处,从此皖北民众便可衣食无忧,就算遭遇洪涝,也可以有所凭恃了。”

他看看汤把总犹自未悟,有意道:“倘若我住在蚌埠集,哪怕借钱也要盘下几块地皮、建几个货栈。一俟津浦铁路开通,这里必会大兴,收益岂止十几倍?”

一听这个,汤把总眼睛一亮,嘴唇哆嗦起来,想要拉着农跃鳞详细请教。这时方三响耐不住性子,打断催促道:“可这桥还没架好,怎么过啊?”

农跃鳞哈哈一笑,示意他们紧跟自己,径直朝着施工营地走去。

这个营地也被第三十一混成协的士兵保护着,他们见有人靠近,警惕地举枪喝令。好在农跃鳞过去跟一个工程师模样的洋人谈了几句,递了一支烟,他们居然就放行了。显然是这位记者早就事先打通好了关节,当真是手眼通天。

这个小团队在营地工人们好奇的注视下,默默地走到了淮河边。这里用麻袋与条石垒成了一条巨大的堤坝,挡住了眼前不断上涨的滚滚河水,头顶则是一片黑压压的竹架。

然后怎么走?大家都望着农跃鳞,看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农跃鳞胸有成竹,站在堤坝上双手抱胸。过不多时,一条牵着钢索的小船晃晃悠悠从对岸驶了过来。

原来为了方便两岸联络,施工方在淮河上配置了一条联络用的小木船。小木船的顶篷有一条钢索,钢索以四根桥墩为支点,连接在两岸营地的蒸汽绞盘机上。只消开动机器,小木船便会被钢索牵引着横穿淮河,既不需纤夫拉动,亦无被激流冲走之虞。

津浦铁路的修建,与地方全然无涉,所以即使是蚌埠本地人,也不知还有这么一个渡淮的手段。只有时刻关注时事的农跃鳞,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众人啧啧称奇之余,一起上了联络船,只听得蒸汽机发出一阵轰鸣,钢索开始咯吱咯吱地绞紧,小船震动了一下,缓缓朝着对岸驶去。

如今淮河正是行洪期,水流湍急,冲势强劲。饶是小船已被钢索固定,也被冲撞得不时晃动,似有无数头疯牛在用头狂顶船帮。众人必须用一根绳子束住腰,才勉强不被掀下水。看来巡检司确实不是有意推诿,这种流速靠人力撑船,绝无横渡可能。

姚英子望着钢索缓慢有序地移动着,暗暗计算了一下速度,忍不住好奇道:“这蒸汽机是什么牌子的?怎么动力输出如此稳定?”

农跃鳞摇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英国货就是德国货。”他又忽生感慨:“你们看,机器之力是何其强大。天堑可跨,激流可越,我们这个泥泞的老大帝国,眼看也要被这种力量彻底改变啦。可有些人犹然不悟,沉浸在老章程里。”

农跃鳞转向汤把总,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不是。后者正紧紧地把手枪按在腰间,生怕落入水中,哪里顾得上别的?农跃鳞把目光转向三个医生,轻轻拍了一下船帮,几滴水花溅了上来。

“击水中流。谁把握住潮流,谁就能把握未来。三位仁心仁术,鄙人钦佩得紧,不过还是那句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方三响忽然问:“农记者你要我们怎么关心?”农跃鳞镜片后的细眼微微露出一丝狡黠:“快了,快了。再过一阵,时局的变化,恐怕你想忽略都难。”

横渡花了约莫半个小时,小船有惊无险地抵达对岸。他们下船之后,按照计划分成两拨。农跃鳞、方三响、孙希三人向北直接去固镇,而汤把总护送着姚英子,向淮河下游的三树村前进。

临别时,方三响对姚英子千叮咛万嘱咐,一条一条注意事项讲过去,简直比王培元还唠叨。而孙希则把汤把总拽到一旁,偷着塞了一把银圆,后者的士气有了明显提升。

一离开孙家台施工营地,周遭的风景陡然变得单调起来。放眼望去,只有黄与灰两种颜色。黄是洪水裹挟来的大量泥沙,它们涂满了视野中的大部分空间;灰色则是半坍塌的夯土矮墙、勉强挺立的孤树、浸泡肿大的动物遗骸,以及烂缸、衣物、破筐等杂物,它们点缀在泥浆之中,无言地诉说着惨状。

三树村距离孙家台十几里地,但这十几里的路,和姚英子想的可是大不相同。两个人沿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痕迹的泥泞小路,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沿途没看到一个人,甚至连飞鸟都没看到一只,安静得有些可怕。

汤把总一边走着,一边提醒姚英子,近日雨势看涨,搞不好这一带还会被冲刷一轮,得早去早回。姚英子“嗯”了一声,一脚高一脚低地朝前走去,不时从水壶里倒出些清水在丝帕上,捂住口鼻。因为此时暑气未散,跟空气中的泥腥味一混合,黏糊糊的,呼吸起来极为难受。

“大小姐,你可省省吧。这一带水井肯定都废了,清水可难找。”汤把总提醒了一句。

“我带了明矾,大不了化一壶。”

“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人,放着大城市清福不享,非要来这鬼地方找一个不相干的妇人。”汤把总走得热了,把衣襟扯开,露出一片黑乎乎的胸毛。若不是顾及姚英子在旁边,他本来还想打个赤膊。

姚英子把挎包往肩上拽了拽,冷笑一声:“救国保种,就是从重视每一位同胞的生命开始……算了,你这种人,听了也不会明白。”汤把总眯起眼睛:“庄稼汉从来都是死了埋,活了跑,长草短草一把窝倒。都是贱命一条,至于吗?”

姚英子觉得跟他实在没道理可说,索性专心赶路。

快走到傍晚时分,两人终于远远地看到一处村落。这村子里是一片简陋的夯土平房,村口三棵大槐树歪歪斜斜。

姚英子放眼望去,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火,也没有一点生气。所有的地面都覆着一层厚厚的泥浆,若不是依稀还能分辨出篱笆、围墙、井栏、畜圈之类的轮廓,还以为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坟冢群。

汤把总张望了一阵,如释重负:“这村已经泡荒了,肯定没人,咱们可以回去了。”姚英子拧着双眉,仍不甘心:“你怎么知道没人?”

“洪使者,水管家,一起请去龙王家。龙王留客走不得,宴上水席喂鱼虾——龙王爷请去吃宴席,没见过哪个能回来的。”汤把总阴恻恻地说了段土谣,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自顾自卷起烟来。

头顶的铅云依旧厚重,遮住了日头西沉的景象。姚英子站在坡上,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沉入深海的溺水者,看着头顶的光线无可挽回地黯淡下来。她努力地吸了一口气,视线极力朝村子扫去,想要最后尽一次努力。

可惜这次努力也失败了,她的眼睛扫来扫去,只扫到一片漆黑的死寂。理性告诉姚英子,倘若大丫头的母亲真留在村里的话,不会有任何生还可能。

“来都来了,我们进村去看看,哪怕看到尸首……也有个交代。”

汤把总敲了敲烟卷,不耐烦道:“尸首要么冲跑了,要么沤在泥水里,早烂了。你看了不得吓死?”

“帮帮忙。我是医生好吗?这种不过是毛毛雨。”姚英子说得不是很自信,其实她解剖学的分数不高,一见尸体就会呕。这次来蚌埠集,左厢房地窖里的解剖室她一次也没下去过。

“那也要明天再说!”

汤把总把烟卷叼在嘴里,掏出一根洋火在鞋底划着,呛人的烟气飘到姚英子面前。她突然眼神一凛,看到不远处似乎有一束微弱如豆的光芒。

难道是错觉?姚英子急忙挥手驱开青烟,再定睛一看,不会错!那是一束黄澄澄的灯火,在黑夜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

姚英子莫名惊喜,叫汤把总来看,说那边应该有幸存者。汤把总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说灯火和三树村不是一个方向。

姚英子坚持要去看看,说万一大丫头她妈跑去那里了呢?总要去看一眼才死心。汤把总拗不过她,只好拿出一盏亚细亚牌的煤油灯,扭亮了提在手里,一脸不情愿地挪动步子。

好在这一路上都是一马平川的平原,没什么特别的险阻。他们一路往光亮方向走,在天色黑透下来时便到了近前。原来那灯火来自一处高坡上的小庙。这里地势较高,侥幸避过了洪水侵袭,倘若附近有什么幸存者,这里是最好的庇护所。

两人快步上坡,来到小庙门前。忽然庙里传来一声惨呼,吓得汤把总连忙拔出手枪,还差点没拿住。他稳了稳手,这才深吸一口气,狠狠一脚踹开庙门。

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姚英子的意料。

只见殿内点着几支香烛,一个大腹便便的女子正仰面躺在神坛前头,双腿屈叉开,腿间正趴着一个穿黑色对襟短褂的老太太。在她们身旁扔着好些污秽的长布条,有些还沾有斑驳血迹。坛上有一尊观音像,面无表情地俯瞰着这一切,任凭殿内弥漫着古怪的酸腐气味。

“呸呸,晦气!”汤把总把手枪插回腰带,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迅速挪开视线。姚英子却一下子睁圆了眼睛,大丫头的妈妈也是孕妇,不会这么巧吧?

那老太太听到庙门口的动静,急忙抽手起身,面色惊慌。姚英子注意到,她的右手居然从女人的下体内缩回来了,指甲长如鸡爪,色泽灰黄。

汤把总那恶声恶气的模样,吓得老太太战战兢兢,以为是什么盗匪马贼。直到他自报是蚌埠集巡检司的人,老太太才松了一口气,俯身拿起一块脏绸布遮住女人的身体,战战兢兢地回答。

让姚英子失望的是,天下没那么巧的事,这个孕妇不是大丫头的母亲,甚至不是三树村的。她是隔壁村子一个乡绅的媳妇,叫翠香。她有八个月身孕,却赶上洪水袭来,偏又生了肿脚症,根本动弹不得。乡绅家里只好雇了一个稳婆,让她俩躲在这个观音庙里,一边避水一边准备生产。

“她还没生呢,你把手伸进产道去做什么?”姚英子突然质问。稳婆搓了搓手,赔笑道:“这位小姐怕是还未经人事,翠香这胎儿忒大,所以每天得多掏掏,开开路,到时候好生。”

姚英子急得大叫:“你有没有常识啊?没到临盆,怎么可以强行扩张产道?而且你手上那么长的指甲,伸进去造成感染怎么办?”她又朝前走了几步,额头青筋霎时浮现:“天哪!她身下垫的那个破蒲团,被多少人跪过,你知不知道,照顾孕妇的第一要务就是洁净啊!”

姚英子在女子中西医学院上过妇产学,还是张竹君亲自授课,说女子生产是天底下最精细、最复杂的人体活动,务必极为小心。这个稳婆的手法,与医学常识完全背道而驰。虽然姚英子与这孕妇素不相识,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稳婆胡来。

被她这么一顿训斥,稳婆的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我韩小手在固镇接生了几十年,经手的孕妇比你见过的还多,轮不着你个小妞子教训!”

“接生?只怕接死的孕妇更多吧!”姚英子厉声反驳,上前一步,“你快让开,让我来处理。”

韩小手脸上的褶子一鼓一胀,仿佛随时会因愤怒而裂开。她恨恨地看向汤把总,汤把总耸耸肩:“她是上海来的女郎中,别的我一概不知。”韩小手一听是从上海来的,顿时有些畏缩,只是仍不肯让她接近孕妇。

姚英子看向汤把总,后者无奈地叹了口气:“姚大夫,你去三树村找人也就算了,怎么路上还要多管闲事?照你这管法,一年也回不去!”姚英子这一次态度却异常坚定:“身为医生,岂能见死不救?难道眼见这婆子害人吗?”

韩小手还要说什么,姚英子又道:“民政部已颁布《大清违警律草案》,稳婆须持照经营,请问你的执照何在?”其实这草案只是在朝中议了议,民间根本没推行下去。但韩小手一个农村老妇,哪里知道这些,竟被唬得不敢接话。

汤把总揉揉太阳穴,拿出平时的威风对那婆子喝道:“反正我们今晚也得在这破庙投宿。老太太你权且让她随便瞧上一瞧,又不会害人,横竖我们明天就走了。”

见到汤把总腰里别的手枪长把,韩小手只得恨恨道:“若真动了胎气,出了人命,官爷你可要做见证,这可不是老太太我招来的妖祟。”姚英子“哼”了一声,权当她在放屁。

翠香看着只有二十多岁,能看得出原来应该挺漂亮的,可如今面色憔悴,脸颊浮肿得厉害。她神色恹恹地斜靠在神坛前,让肚子高高挺着。一见到姚英子过来,她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朝稳婆那边望去。

“你莫要害怕,我是来帮你的。”姚英子柔声道,蹲下身子抓住翠香的手,“生孩子是件凶险的事。我是上海来的医生,受过专业科学的训练,一定可以帮你顺顺当当生下宝宝,无病无灾。”

听到一脸稚嫩的姚英子说着故作老成的话,翠香忍不住笑了笑,情绪慢慢放松下来。姚英子趁热打铁,从怀里掏出一个俄国小布偶:“你瞧,这是洋人模样的小福娃,送你的。等你的宝宝出生了,你可以把它挂在床头,让娃每天看。”

翠香有些疑惑:“孩子看多了,会不会以后也生得像洋人啊?”姚英子咯咯笑了起来,往翠香怀里一塞:“你可以试试看嘛!”

这是张竹君校长教的办法。她曾经说过,民间女子受教育程度低,遽然施行西法治疗,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为此张竹君设计了一套流程和话术,先取得患者信任,再循序渐进。这些破冰用的布偶,都是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同学们在业余时间做的。

趁着翠香端详布偶的当口,姚英子亲切地贴近了一些,拿出听诊器和血压计。这两样东西只与患者皮肤接触,侵略感没那么强烈,比较不会遭遇抗拒。

姚英子一边陪翠香聊着天,一边给她做了一些基本检查。一圈检查做下来,姚英子发现这女人的问题还不少,比如血压偏高,而且在夜里小腿经常抽筋,牙齿也有些松动,仔细询问之下,发现她关节和骨盆还会偶尔隐隐作痛。

这是很典型的缺钙症状,尤其是小腿肚子,严重到不搀扶根本走不动。难怪她男人竟把她抛下自己先跑了,还不如大丫头她爹,虽然同样把老婆抛下,好歹把双腿残疾的女儿抱过了淮河。

姚英子又听了听胎心音,还算正常,小家伙不是至为凶险的逆位。这让她松了口气。如果是逆位的话,唯有剖宫一途,在这个要啥没啥的破庙里就只有等死了。

翠香好奇地问她:这个听筒能听出是男孩女孩吗?姚英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旁边韩小手插嘴说:“肚子是尖的,一准是男孩。”姚英子不屑道:“肚子形状取决于胎位、羊水和孕妇腹部的脂肪,跟性别有什么关系?”

韩小手大怒,说:“我接生了这么多年,可从来没错过!你一个小妞子懂什么?”翠香摸着肚子喃喃道:“希望是个男丁,他家便有后了。”姚英子眉头一竖:“你夫家把你抛在这破庙里,你还惦记给他家留后?”翠香还没言语,韩小手已抢白道:“人家留了钱粮,让我留下来看顾,十里八乡哪有这种好夫家,莫听这假洋女人挑拨离间。”

姚英子懒得跟她辩,低头开始给翠香清理起卫生来。

目前她最担心的,就是这位孕妇的卫生状况。那个韩小手完全没有消毒意识,她居然用沾满病菌的指甲伸进产道里去抓,去掏,去抠,简直就是一场灾难。而且翠香垫的蒲团、裹的布条、披的衣服都带着一层油腻的秽垢,隐隐有腐臭味,一看就是许久不换。最近阴雨连绵,高温暑热,极容易滋生霉菌,万一引发了产褥热,就等于是直接判死刑了。

想到这里,姚英子一脸紧张地重点摸了一下翠香的下腹,询问得知她目前还没有产褥热典型的持续性剧痛,总算稍微放下心来。

一个女人从怀孕到生产,要判死刑的关卡可真是太多了。

她站起身来,在小庙里转了一圈。那个乡绅逃离之前,准备得颇为齐全,灶锅柴粮倒是都不缺。姚英子从庙外的水缸里舀出一锅雨水,让汤把总生起火,俯身把那些脏布条、烂毛巾还有不知沾了什么秽物的裙裤一股脑儿扔进锅里煮。别说韩小手,就连汤把总都嘀咕这也太喋六了——当地土话,意思是娇气麻烦。

姚英子趁水烧的当口,把翠香身下那个蒲团直接扔掉,然后小心翼翼地掰开她的两条腿。

姚英子这次出门,本是为了去救大丫头有身孕的母亲,所以王培元有针对性地准备了一个用于产妇的药箱。箱子里的物品足以应付产科大部分状况。她从“百宝囊”里取出一瓶小苏打粉用热水调匀,张开自己的丝帕,帮翠香清洗起外阴来。

翠香见她趴到自己身下,很是紧张。之前韩小手每天都帮她“开开道”,让她疼得痛不欲生,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姚英子宽慰道:“不怕不怕,一点不疼,我是给你消毒。”

“消毒是啥意思?我中毒了?”翠香紧张起来。

“不是啊。小苏打是碱性的,可以破坏霉菌繁殖的酸性环境,减少感染风险。”

姚英子一边埋头擦拭一边解释。翠香似懂非懂,但看这姑娘一脸认真地在忙活,手法温和,态度专注。她整个人便不知不觉平躺下来。

“你这得收多少诊金?”翠香侧过脖子问。

“我是红十字会的,不要钱。”

“什么红十字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韩小手在旁边又冷笑,“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翠香你莫听她哄。”

姚英子冷哼一声,无暇辩解。

若换在蚌埠集之前,这样的事姚英子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连想都无法想象。蚌埠集短短数日的经历,让她的感受有了一种奇妙的变化。那些污秽不再是避之不及的恐怖,而是必须打倒的敌人。

现在她终于理解了张校长的一句训诫:“医生一定要勇于面对这世上的污秽,才能守护洁净。”

她给翠香清洗完成后,又起身用石炭酸给小庙里外喷洒了一圈。这一通忙下来,热得她满头大汗,鼻尖挂满汗珠。可惜锅里还咕嘟咕嘟煮着布条,没法吃热食,姚英子便拿出个冷馒头,随便啃了几口,内心的感慨却难以抑制。

张校长说在大清生孩子是九死一生,她原来只当是个夸张修辞。观音庙这一幕,却让姚英子明白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仅从翠香的状况来看,韩小手的卫生观念落后得惊人,而她已是远近最有名的接生婆,怪不得死亡率居高不下。

姚英子当年在英文杂志上读过一段逸事。匈牙利有个叫西梅尔威斯的医生,在奥地利担任维也纳总医院附属第一妇产科诊所的住院主任。有一次,他发现第一诊所和第二诊所的产妇罹患产褥热的死亡率差异很大,一个是10%,一个只有4%。经过缜密调查,西梅尔威斯发现两个诊所有一个决定性的差异:第一诊所附带了一个解剖间,医生上完解剖课之后,直接就来给孕妇看诊了;另一个则是单纯的诊所,医生日常接触不到尸体。

于是西梅尔威斯医生提出一个要求:第一诊所的医生以后要先对手部消毒,然后再给孕妇做检查。仅仅是这么一项小变动,便让死亡率降到了2%。很快整个欧洲都建立起了消毒观念,产妇死亡率大大降低。

其实只要做好消毒工作,就可以避免大部分危险。这么简单的事,欧洲人能做到,中国人也一样能做到吧?姚英子迷迷糊糊地琢磨着,又惦记起大丫头母亲的下落。她这一天实在累狠了,很快靠着神坛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