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是红十字会的医生?请问是何时到的?”那男子形容枯槁,目光却犀利得很。方三响道:“今天凌晨,乘坐襄阳丸抵达汉口。”男子点点头:“新闻说你们是二十五日下午出发,襄阳丸西上的速度最多只有十节,从沪至汉再算上沿途补给,前后要四五天时间,三十日凌晨抵达,确是合理。”
方三响眉头一扬,这人疑心真是不小,头脑也清醒得很。他过去掀开被子,见这人右侧大腿一片血污,显然被子弹打到了股动脉。虽做了简单止血,可包扎手法不对,只是堵住伤口却没施加足够压力,一看脸色便知道失血过多。
方三响问女佣炉子里熬的什么,回答说是辽参。他说怎么给病人吃这个,人参容易导致渗血过多,不利伤口愈合。女佣苦笑说附近药房的人都跑光了,她又不懂,这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药材了。
方三响也知道她的难处,从随身挎包里翻出鸦片酊,先止痛再说。谁知那人却摆了摆手:“我立誓不碰烟土,忍一忍好了。”
他两侧颧骨高高凸出,腮肉发达,看上去面相十分坚忍。方三响只好先给他拆开布条,发现弹头还在肉里,可伤口位置太敏感,方三响自忖技术不够,不敢剜取,只好重新用消过毒的绷带暂且扎好。
那人见他手法纯熟,确实是医生做派,疑心去了几分。方三响注意到,对方不动声色地将一把手枪重新塞回被底。他试探着问道:“阁下这个伤势,短期内是走不得路了,我该通知哪边的医官来接?”
那人思忖片刻:“也罢,红十字会都是中立人士,我便与你说了不妨——我叫萧钟英,湖北兴国州人,同盟会会员,目下是湖北军政府的人。”
方三响心直口快,当即问道:“阁下可听说湖北军政府有个特使来到汉口?”萧钟英立刻握紧了手枪,语气紧张:“你怎么知道的?”
方三响把丁棚长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萧钟英恨恨道:“看来在湖北军政府里,大清孝子还真不少哇。如此机密之事,这么快就传到北边去啦。”他轻轻摆动手枪,枪口对准自己:“你要找的那个信使,就是我。”
据萧钟英自己说,他是三十日上午从武昌出发,乘一条小舢板渡过江面,来到汉口,在花楼街附近码头登岸。他本来约好了跟另外一名叫林天白的同盟会会员接头,谁知刚到歆生路口接上头,便被一伙清军伏击。林天白与其他几人当场阵亡,萧钟英仓促间大腿中弹,滚到了旁边沟渠里,才算躲过一劫。幸亏旁边花楼的女佣李妈出来倒马桶,见萧钟英蜷缩在沟渠里一身血污,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抬回来收留,才算捡回一条命。
李妈有着汉口女子特有的硬悍劲:“我救萧先生,可不图什么银钱。清军那些狗杂种,快把汉口烧成白地了,不能让他们好过!”说完啐了一口在地上。
萧钟英看了她一眼,语气颇带自豪:“方医生,你瞧,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从新军起事以来,三镇百姓都和李妈一样,箪食壶浆,以犒王师,足见民心之向背。他清军纵然占得一时之优,也不过是无根浮木,有什么好怕?”
这一番话,说得方三响频频点头。他忙碌了一个白天,对此深有体会。负伤民军,往往会被市民偷偷接到家里,清军落单伤兵却只能躺在街头呻吟。两下对比,十分明显。
萧钟英双眼盯着方三响:“方医生虽是中立人士,但对革命似乎也有一番见解嘛。”方三响道:“无为兄送过我《猛回头》和《革命军》,读过几遍,深为赞同。”
“无为?陈无为?你认识陈其美?”萧钟英的语调不由得抬高。
方三响心想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便说了说两人渊源。萧钟英忽然大笑起来:“天意,天意,看来连老天爷都站在我们这边。”他复又恢复肃容道:“你可知道我这个信使,是去做什么?”
方三响摇摇头:“这是贵方的秘密,我不必知道。”萧钟英却跟没听见似的,继续说道:“想必你在江面上也看到了,这一次萨镇冰带着水师早早开到了汉口,协助陆军镇压革命党。据水师里的同盟会内线说,无论是萨提督还是各舰管带、帮带、水兵等,都对清廷心存不满。这次来汉口助战,也不过虚与委蛇而已。”
方三响点头,这点他是深有体会的。舰炮每次都瞄准空地,一个时辰开个三四炮,这不是懒散能解释的。
萧钟英叹道:“可惜萨提督虽然内心摇摆,骨子里却还是一个旧派武人,不肯与清廷决裂,须要有人推动一把才成。他早年在天津水师学堂当老师时,有一位得意弟子,如今就在湖北军政府任职。这位学生给恩师写了一封信,陈说利害,晓以大义,倘若能说服萨提督反正,则革命必胜矣。”
“什么学生,居然这么有说服力?”
萧钟英微微一笑:“他的这个学生,叫作黎元洪。”
这名字听得方三响肩头一震,想不到那位湖北大都督,竟与萨镇冰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黎大都督委任了我做密使,要把这封亲笔信送给萨提督。可谁知这不争气的大腿……”萧钟英恼怒地捶了捶伤口。方三响见状,连忙提醒道:“你如今的伤势,绝对不能移动。这封信,恐怕得让军政府另外派人去送了。”
萧钟英摇摇头:“来不及通知武昌了。这封信如果不能尽快送到萨镇冰手上,会出大乱子。”他突然举起手枪对准方三响,见他无动于衷,哈哈一笑,把枪口放低。
“方医生,你是陈无为的旧识,思想是可以信得过的,我如今送你一个扭转乾坤的机会如何?”
一听这话,方三响顿觉口中有些干燥,他连忙摇头道:“这不成,不成。我是红会总医院的医生,如果替你们传递信件,就破坏中立了。”
萧钟英递枪的姿势没变:“国变当前,谁能真正中立?陈无为送你的两本书,难道你还没读懂?”他见方三响仍未下决心,复又说道:“倘若这封信没能及时送到,萨提督说不定会全力出战,届时革命军可要大难临头——你难道还要中立下去吗?”
仿佛为他的话做注脚似的,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长啸,如一只不祥的夜枭飞临汉口上空。只是短短十几秒光景,它便重重砸在了汉口城区的某一处,冲击波向四外嚣张地散开来。
小楼里的药炉“咣当”一声,竟被其威力生生震翻在地。深褐色的药汤,就这么泼洒在了犹豫不决的方三响身上。
在红会临时医院里,孙希正在帮一个伤兵把疝气推回腹腔。那一声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响起,他手一抖,疼得伤兵“嗷”一嗓子。孙希抬起头,喃喃用英文骂了一句脏话,埋头继续工作。
无论是花楼街的方三响还是大智门的孙希,他们只判断出这一枚炮弹来自战舰的主炮,但谁也想不到,炮弹的落点,距离姚英子只有三百米不到。
“喀,喀……”
姚英子大声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努力掀开砸在自己身上的邮政麻袋。她一抬手,不小心碰开了麻袋口,一大堆来不及寄出的信函倾泻而出。好在这些信件心意虽重,体量倒还算轻,她并没有真正受伤。
此时她身处的这栋建筑,叫作汉口邮政总局,就在江汉关附近的河街,是一栋欧式两层建筑。因为战争,邮政职员避战跑光了,空出来的办事大厅便被赤十字会充作临时医院。
这个位置比红十字会更深入战区,随着两军在汉口展开惨烈巷战,邮政总局一下子深陷暴风眼中,如今居然在大半夜挨了一记炮击。
偌大的邮政门厅里充斥着烟尘,呻吟声四起。尤其是靠近窗边的几个倒霉鬼,浑身都被震碎的玻璃碎片扎伤,看起来如被活剐了一样。黑暗中,姚英子隐隐听到陶管家在喊她的名字,这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那枚炮弹若是再偏个几十米,这一屋子人很可能就全完了。
更可怕的是,谁能保证只有一枚炮弹落地呢,接下来会不会还有?
这才是战场最恐怖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始终会惦记,始终惶恐不安,这种未来的极大不确定,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在这一片混乱的黑暗中,一个挺拔的身影率先起身,冷静而嘹亮地喊道:“所有人就近检查伤员,优先救治重伤!”
听到张校长中气十足的声音,姚英子稍微放下心来。张校长是赤十字会的主心骨,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张竹君分辨出了姚英子的位置,走过来把她轻轻拽起:“听着,英子,让自己忙起来,唯一可以战胜恐惧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忙起来。”
姚英子握着张校长的手,感觉一股力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她一咬牙,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迅速找到附近呻吟声最大的一名伤员。
伤员的胳膊在刚才的混乱中骨折了,姚英子没别的选择,只得先帮对方贴墙扶好,在腰间抽出一条三角布带,一边从腋下季肋部绕过胸背,一边绕过肩膀与腋窝,拉向锁骨上凹,打了个漂亮的纽扣结。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无迟滞。
须知战场上最多的伤情不是弹片伤或枪伤,而是炮弹冲击波造成的骨折。姚英子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处理骨折病号,已经熟极而流了。
在张校长的指挥下,其他赤十字会的同伴也纷纷站起身来,好多人脸上还挂着泪水,就已经忙着去救治旁边的伤兵与市民。一股与战场气氛迥异的勃勃生机,在这间漆黑的邮政厅里弥漫开来,一直延伸到厅外挂的那面满是弹孔的赤十字大旗上。
赤十字会忙了足足一宿,直到天色初亮才算初步恢复正常。万幸没有造成人员直接死亡,但有一个伤兵的肠子被震出腹腔,已出现身体发热的感染征兆,恐怕撑不了太久。
伤口一旦感染,药石罔效。张竹君也没有办法,只得给他注射了一剂鸦片酊,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痛苦。她忙完这些,叫了姚英子走出邮政总局,去观察周围动静。
邮政总局右侧本有一栋民房,如今却变成了一片废墟,显然这里是昨晚炮弹的落点。
“这些冇口齿的清狗,明明已申报这里是中立区域,可他们还敢打炮过来!”
张竹君红着眼圈,狠狠地骂了一句。姚英子疲惫地叹道:“这么持续下去,人心惶惶,大家根本就没办法安心诊治。”
她灰头土脸,双手虎口处有深深的勒痕,那是包扎了不知多少次的印记。
“黄兴他们到湖北军政府三天了,也不知何时能反攻过来。”张竹君先是喃喃,旋即又摇摇头,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别人那里,“看来还得去跟清军交涉一下,我们这几天也救了不少清军伤兵,他们总不能翻脸不讲情面。”
两人正谈着,忽然从路对面跑来一个人。这人穿着灰蓝军装,头戴檐帽,右胳膊上扎了一个红黑两色袖标——这是汉口军政分府的标志。汉口的革命军都归他们指挥。
这人跑到邮政总局门口,先被眼前的惨状吓了一跳,然后满脸惭愧地说:“这时惊动张女士实在抱歉,可我们有个标统昨晚胸部中枪,情况危殆,非您去不能救。”
张竹君一听是胸部中枪,二话不说,转身吩咐姚英子去准备相应器械药物,顺便问起局势。那人摇头叹息,说清军放了狠手,烧光一处,清剿一处,革命军被挤压得无法立足,估计撑到明天,就只能撤退到汉阳去了。
张竹君顿时深为忧虑。革命军这么一撤,汉口尽数被清军占领,那么赤十字会收容的伤员可怎么办?
她们这几天收治了六十几个病人,除去少部分居民和清军伤兵之外,大部分都是革命军士兵。以清军的匪气,很有可能会不顾中立,把这些伤兵全数虐杀。
恰好姚英子把药箱拿了过来,张竹君接过挎在肩上,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姚英子将信将疑:“《日来弗公约》禁止虐杀放下武器的士兵,他们昏了头了敢这么做?”张竹君冷笑道:“清军把汉口都快烧成白地了,你觉得他们会突然变绅士?”
她用力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英子,我眼下要去救人。你代我去找一下对面的指挥官,一定要讨一个保证来。”
“啊?我……我……”姚英子从前都是在校长的羽翼下做事,现在突然要独立去执行任务,还是一个关乎百多号人生死的任务,她顿时乱了方寸。
可惜张竹君连宽慰她的时间都没有,挎好药箱,匆匆离去。
姚英子别无他法,只好稍做梳洗,把方三响送她的头巾戴上,准备硬着头皮出发。陶管家坚持要陪同,还把胎毛笔拿出来,让她揣在自己怀里。姚英子满脑愁思,实在顾不得拒绝,只好应允。两人高带着一面醒目的赤十字旗,离开驻地。
汉口血战已经进入十月的最后一天,巷战仍旧激烈无比。他们越朝着清军后方走,心中越惊。清军为了清剿革命军,几乎把半个汉口夷平了。只见沿途处处是断垣残壁,许多妇孺瘫坐在冒着黑烟的废墟中哭泣。姚英子甚至见到在一处路口旁竖起了一排木架子,上面捆着几个被俘民军士兵,下腹部一片血肉模糊,脏器几乎全被掏空。几个得了痨病的人趴在架子底下,拿着馒头蘸泥土里的血吃。
看到这番情景,她一阵恶心,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赤十字会的伤员落到这般境地。说来也怪,决心一下,慌乱之情反而减少了。
在这面赤十字旗帜的庇护下,姚英子和陶管家一路有惊无险,很快便抵达了距离邮政总局最近的一处清军指挥部。这里驻扎的,是第五镇二标下辖的一个营。自从清军攻克循礼门之后,这个营部就前移到了战线边缘,驻扎进了江汉路上的中英药房。
陶管家告诉姚英子,这家中英药房听着像洋行,其实是上海几个商人合资建的,如假包换的中国资本,去年刚在汉口开了这家分店。业务未及开展,却赶上这么一场战事。
“其实谈判让我去就好,小姐你不该来。兵营是大凶之地,女子进辕门不吉利。”陶管家小声埋怨道。
“我才不讲究这些呢!重要的是把事情给办了!”
“嗐,我是说他们,很多大头兵忌讳这个。”陶管家无奈地解释道。姚英子更不乐意了:“那我偏要闯一闯。若没有不吉利,说明这是对女子有偏见的迷信;若真的不吉利……那说明他们会打败仗,也挺好哇。”
陶管家听了,一时无语。为了避免这位大小姐乱讲话,他主动上前向哨兵说明来意。哨兵一听是赤十字会的,立刻把他们带去了大班办公室。
这间办公室颇为气派开阔,水晶灯吊顶,一水儿的西洋家具。不过此时大班桌面上铺满了军用地图,七八名穿着马靴的军官正围拢一圈,指指点点。其中明显处于中心位置的是一个身披斗篷的年轻军官,他的右臂被白布条吊起,面色苍白,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却没点燃。
马弁过去恭敬地喊了一声“管带”,低声说了一句。那军官剑眉一扬,先朝这边瞥了一眼,左手一掀斗篷,当即走过来。陶管家赶忙起身,清清喉咙正要开口,姚英子先“啊”了一声:
“怎么……怎么是你?”
两天之前,一个清兵自行跑来邮政总局求助。他的右臂中了一枪,治疗期间出现了强烈的休克症状。张竹君权衡再三,冒险使用静脉输液法。这是欧洲才推广不久的战场救护方式,用玻璃罐、贝克利特软管和空心针刺入静脉,对病人紧急补液或输血。
这是种全新的治疗方式,种种手法尚未成熟,这项工作便交到了姚英子手里。她一边要处理烦琐的输液细节,一边还要监控病患情况,足足忙活了半天,才告一段落。可这个伤员苏醒之后,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便悄悄拔掉针走了。
没想到,这人如今竟出现在清军营部,居然还是个管带?
这军官快步走到姚英子面前,格外亲热:“姚小姐,没想到你我还有重逢之日。”他见姚英子一脸愕然,笑道:“我前日去微服侦察,不意为叛贼所伤,幸蒙小姐相救。只是当时形势所迫,只得不辞而别,告罪,告罪。”
他右臂伤势未复,不能拱手,便左臂虚握着拜了拜。既然对方姿态放得这么低,姚英子也不好再抱怨什么。那军官顺势伸手过去:“重新认识一下,本官叫那子夏,忝为清军五镇二协四营的管带。”
两人双手握了一下,那子夏没有松开,反而直勾勾盯着她:“我这里虽有随队的医官,却不如姚小姐你照顾得那般细心体贴。至今思之,仍觉慰怀呀!”
姚英子皱了皱眉头,把手抽回来:“你的伤可好了?”那子夏道:“见好,见好。对了,你们在邮政总局拿罐子给我吊水,是个什么章程?这么好的法子,我也想在军中推广。”
姚英子道:“英文叫作intravenous infusion,也是最近欧洲才有的。”那子夏道:“老邓!老邓!”他扯起嗓子喊了一声,一个矮胖的军医紧忙从隔壁跑过来,耳朵上还挂着一副玳瑁圆眼镜。
那子夏一指姚英子:“等会儿这位姚小姐教你一个罐子吊水的法门,你仔细记下来,这一仗打完,咱们也学一学,让兄弟们少受点苦。”邓医官连连称好,谄媚地说姚小姐真是活菩萨呀,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姚英子听出他只是讨好那子夏,夸奖得言不由衷,懒得搭理他。陶管家见寒暄得差不多了,正要切入正题,不料姚英子已抢先开口:“对了,这次我们前来拜见那管带,是有一事相求。”
“姚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是本官能力所及,绝不推托。”
姚英子把昨晚医院遭到火炮袭击的事约略一说,那子夏微微动容,连忙叫来个参谋问了几句,对她正色道:“姚小姐,昨晚我部炮队并未开火,那次炮击应该是来自江面的水师。那些遭瘟的苦力,正经打仗时候不见出力,炸起慈善医院来倒是积极,我看根本是心存反意!”
那子夏骂得口滑,姚英子赶紧道:“倒不是兴师问罪啦,只是担心再有类似的事件发生,容易伤及无辜,所以希望长官……”
“叫我子夏就成。”
“呃,希望那管带能把邮政总局一带划为中立非战区,方便赤十字会救护。”
那子夏一拍大腿:“我就是赤十字会救下的,于公于私,都应该尽量给予贵会方便。姚小姐你放心,等下我便签一道军令下去,划定邮政总局为非战区,不得滋扰袭击。”
姚英子见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大为欣喜,得意地看了陶管家一眼:“你瞧,我一个人也能办得漂漂亮亮。”
那子夏又开口道:“对了,我这个右胳膊还是不太妥帖,许是包扎问题。姚小姐,你能帮我再调一下吊带吗?”对这个要求,姚英子没法拒绝,只好随着他去了大班办公室隔壁。这里单独开辟出一个处置室,药品、绷带一应俱全。那子夏一边接受姚英子的重新包扎,一边大谈战局,夸称汉口不日即下,武昌、汉阳等地可传檄而定,平叛首功便是他的营头云云。
姚英子耳内听他喋喋不休,手里包扎不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每次手指触到对方皮肤,总觉得那子夏的眼神会变得炽热。很快包扎妥当,他回到办公室去处理军务,邓医官留下来,说是请教intravenous infusion的诸般细节。
姚英子倒是有心介绍一下这门技术,谁知邓医官只是潦草地记录几笔,却拐弯抹角地问起她的个人情况:芳龄几许,可曾婚配,甚至连有无缠足都隐晦地问了一嘴。
旁边陶管家不悦道:“邓医官,这些事与医学无关吧?”邓医官呵呵一笑:“确实与医学无关,与那长官倒很有关系——对了,还没请教你与姚小姐的关系?”
陶管家表情生硬地说是长辈。邓医官搓着手道:“长辈更好,长辈更好,能直接做主了。”一把将他拽到旁边:“实不相瞒,那管带承蒙姚小姐悉心照顾,颇为倾慕,我看姚小姐亦是芳心暗许。倘能玉成此事,岂不留下一段战地佳话?”
突然听到这一番说辞,陶管家不由得瞠目结舌,半天方道:“他们……他们才第二次见面吧?”邓医官嘿嘿一笑:“两情相悦,一眼就够了。”
姚英子耳朵尖,在一旁立刻面色大变:“我……我何时芳心暗许了?”邓医官见她听见了,索性直说:“那管带回来对我们讲,说姚小姐你日夜照顾,无微不至,待他与旁人真真地不同。”
“那是我作为医生的职责!对待每个病人都是一样的!请他不要那么自信!”姚英子几乎要吼出来。
“不然,不然。那管带讲过,说你时常会摸他额头,两人贴得极近。一个女子若没有那番心思,怎么会对一个男子如此看顾?”
姚英子的情绪濒临崩溃:“所以我让你仔细听讲解呀!这种盐水输液,如果打得太快,会导致伤员呕吐。我必须随时捏动橡胶球,调节注入速度,当然得陪在他身边哪!”
“那你摸他额头……”
“那是怕病人出现热原反应!”姚英子真想把这个单词用最大号的毛笔刷在宣纸上,然后糊在邓医官脸上。陶管家眼看要闹僵,拦住姚英子,平心静气道:“邓医官,我想这其中有些误会,不如麻烦你跟长官澄清一下。”
邓医官犹不死心:“哎,其实那管带人不错呀,出身高贵,年少有为,三十岁不到就做到陆军管带,实是良配。何况他对姚小姐也十分属意,愿意以平妻之礼迎聘。”
“什么?他已经有正室了?”这下子连陶管家也没法忍了。邓医官不解:“这是自然,不过那边只是遵从父母之命,两人没什么感情的。”
“不必了,让他对自己妻子好一些。”姚英子面如寒霜,起身冷冷道,“我还有病人要管,先回医院了。”
邓医官见她要走,有些惊慌,看向陶管家:“小孩子不懂,你这做长辈的难道不懂?以后那管带可是前途无限——难道姚小姐一个女子,还想一辈子做医生不成?”
姚英子忍不住要反唇相讥,却被陶管家拦住,赔笑着敷衍道:“姚小姐父母皆在上海,总要回去请示才好。”
“不用请示!我爹肯定是不同意的,就算他同意,我也不同意!”姚英子怒气冲冲地拉开门冲出去,却见到那子夏正守在门口,嘴边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回。
两人一见,异常尴尬。姚英子瞪了他一眼,转身欲走,那子夏伸手去拽她胳膊:“姚小姐,邓医官是唐突了点,不过我的心意却是真的。你若有意,我回去休了她便是。”
姚英子厌恶地甩开他的手:“临阵纳妾,抛弃发妻,难怪人家要造反!”这句话实在辛辣,一霎时,那子夏的脖颈青筋绽起,那张白净面孔就像年久失修的佛像,和善中微微裂出一丝狰狞。
姚英子低头朝着门口匆匆走去,背后传来一个狠声:“姚小姐,你想清楚,邮政总局可还不是中立区呢,我无法保证其安全。”
她闻言一震,不得不停住脚步,强迫自己回过身来:“你……你没王法!”那子夏道:“王法?王法就是拿下汉口,别的一概勿论!”
“侵犯中立救伤队伍,这是违反《日来弗公约》的行为!”
那子夏抬起下巴,眼神戏谑:“别以为本官不懂。只有大清红十字会才是加入《日来弗公约》的正经机构。赤十字会不过一民间自办团体,没资格要求战场豁免!”
这话正戳中了要害,姚英子没料到这家伙还懂国际法,一时不知如何辩解。那子夏趁势伸出手,搂她的肩头:“我记得在邮政总局时,可看到里面窝藏着不少叛军呢。姚小姐,你说我要不要现在派人去搜捕一下?”
“你……你这个忘恩负义之……”姚英子气得杏眼欲裂。那子夏侧耳过去:“哦?之什么?”他见姚英子低头不语,大是得意:“其实只要你肯答应,赤十字会便是我丈母娘,女婿哪里会为难丈母娘呢?”言罢哈哈笑起来。那只手一搭在肩上,姚英子便浑身浮起鸡皮疙瘩,身体挣扎起来。
那子夏一见挣扎,反而更起劲了,两人这么一推搡,那管毛笔从姚英子怀中滑落,掉在地上。那子夏好奇地瞥了一眼,捡起来一看,发现笔身上写着“英子”二字,知道是她的贴身物品,便暧昧地要凑近鼻子闻一闻,却不防旁边一只大手抓住他手腕,如铁钳加身,疼得他叫起来。
一抬眼,陶管家铁青着脸,口称“得罪”,顺手把胎毛笔夺回来,递还给姚英子。
那子夏后退数步,揉着手腕叫道:“还愣着干吗?有人袭击长官!”旁边的马弁们慌忙冲过来,却见陶管家轻舒手臂,几下拨动,不见动作有多迅捷,那几个马弁便咣当咣当全数倒在地上。
这下子那子夏慌了,紧忙从腰带里拔手枪,不料陶管家冲过来,显露出了强横的外家功夫,一个铁山靠,登时把他撞翻在大班桌前。
姚英子甚至没时间惊讶,便被陶管家拽着朝外走去。卫兵还没有反应,便被陶管家左边肘击,右边膝撞,疼得扔开步枪蜷缩在地。陶管家趁这个空当,带着姚英子冲出办公室。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外头的人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更谈不上拦截。眼看陶管家就要冲出中英药房的大楼,在屋里的邓医官如梦初醒,一边去搀扶那子夏,一边玩命地吹起哨子来。
一大批士兵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把陶管家和姚英子拦在了大楼出口前。十几杆长枪对着,武功再高也没辙,陶管家无奈地松开姚英子的胳膊,挺胸挡在前头。
那子夏追出来,一脚踹在陶管家大腿上,却感觉像踢到一根铁柱。他疼得龇牙咧嘴,喝令卫兵们把这个浑蛋按在地上,然后抬起马靴,踩在陶管家头上重重蹍动:“你算是什么东西,敢来扰我的雅兴?”
陶管家在靴下强声:“你不要动小姐,你得罪不起!”那子夏眼神一闪,蹲下身子:“哦?我堂堂一个管带都得罪不起的,是什么大人物?”陶管家用尽力气嘶哑喊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儿!”
那子夏忍不住失笑:“那又是谁?本官听都没听过——不过呢,会把自己女儿送上战场的,想来也不是多厉害的角儿。”
马弁们一齐哄笑,陶管家还要试图抬头,却被马靴又是狠狠一跺,脑壳“咣”的一声撞在地上。姚英子尖叫一声,连忙扑过去搀扶,却发现老人半边脸高高肿起,一缕鲜血从额头缓缓淌下。
那子夏还要继续跺,这时从人群里忽然站出一人,拱手笑道:“那管带,可否容项某一言?”这人一袭深蓝绸袍,与周围的军装格格不入,棋子脸上架着副金丝镜,镜片后一对腰果眼,无时无刻不带着笑意。
“哦,项掌柜,你有何要说?”
那子夏认出这是中英药房驻汉口的经理,名字叫项松茂。这次清军进发,人家主动提供了药房当驻地,又捐了一批药物,拿人的手软,便许他开口。
项松茂看了姚英子一眼,凑到那子夏身旁,悄声道:“管带,倘若那老者所言无虚,您还是放了他们稳妥些。”
“哦?她跟你沾了亲故?”那子夏不悦。项松茂笑道:“我哪里高攀得起,只是她父亲姚永庚乃上海滩有名的烟草大亨,响当当的闻人。这位姚小姐是代表赤十字会来的,您把她扣下,这事遮掩不住,早晚会传到上海去的。”
不待那子夏撇嘴,项松茂又道:“当然啦,姚永庚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商人。管带您是为国家带兵的,不必忌惮,可眼下有桩消息,还请您过目三思……”
项松茂拿来一张昨日刚出版的《楚报》。这是租界公办的英文报纸,也叫《华中邮报》,是目前汉口唯一还在坚持发行的报纸。
那子夏识得洋文,满腹狐疑地一摊开,头版便是一条重磅新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安格连,要求汉口海关截留税款,停止向中国政府交付。”
“管带比我清楚,如今朝廷一应开销,皆仰各处海关税款。而海关一直在洋人手里头,如今他们开始截留汉口海关税款,说明洋人对咱们大清,开始失去耐心了。”
那子夏能做到管带,自然是个有见识的人。项松茂稍一点破,他便明白了。海关税款是朝廷的**,这个节骨眼上,若传出前线将官霸占上海名媛的丑闻,洋人便有理由质疑清军战力,万一以此为理由扣款不发,事情可就闹大了。
项松茂没再多说什么,笑眯眯垂手而立。那子夏不由得愤恨道:“我早说过,海关乃国家命脉,焉能操于他人之手!朝廷衮衮诸公,真误我也!”言罢他走到姚英子身旁,视线在她的脸上停留片刻,末了一咬牙:“姚小姐,卿既无意,本官也不强求,请回吧。”
姚英子如释重负,不料那子夏又冷声道:“念在你与本官曾有输液之恩,今晚便放过你们。但我军明晨会发起总攻,邮政总局恰好位于攻击轴线之上。枪炮无眼,你们好自为之。”
姚英子浑身一震,呆立在原地。那子夏嘿嘿一笑,说本官的指挥所随时对你开放,然后带着马弁们转身离去。邓医官还想过去帮着检查陶管家的伤势,却被姚英子凶狠的目光瞪回去,冷哼一声不识好歹,也顾自走开。
最后还是项松茂和她一起搀起陶管家,将他们带去了旁边的经理宿舍。
这宿舍比大班办公室要简陋得多,但打扫得十分素净。一张带蚊帐的木床,一方小桌,床对面的墙面一半是柜子,一半是书架。在战乱期间,这里居然仍井井有条,可见主人的细心与勤快。
“这次多谢项经理。”姚英子把陶管家扶到床边,心力交瘁。项松茂笑道:“我虽不认识姚公,但身为宁波人,有同乡之谊,岂能坐视他女儿受辱呢?更何况赤十字会活人无数,我久有耳闻,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他的声音醇厚低沉,又总挂着一副儒雅笑容,天然带有令人信服的魅力。
姚英子稍稍心安,去给陶管家敷药,一边叹道:“唉,你来我家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陶管家你功夫这么好。”陶管家斜靠在床头,浮起些许感怀:“还是老了,心态涣散。换作二十年前,非得在中英药房杀个七进七出才尽兴。”姚英子不情愿道:“胎毛笔还是交给你拿吧。你看,它一离身,你就闹出事了。”
“可大小姐你带着它,总算有惊无险。所以这东西,它真的管用啊!”
窗外的日光照射进来,陶管家头向后仰,似是回忆起往事:“我一直不曾告诉小姐你。我在来你们姚家之前,可是山东响当当的一号响马,劫夺过老爷的货。当时老爷就带着这管胎毛笔,所以逢凶化吉,还不计前嫌收留了我,我从此才告别江湖。”
姚英子小小吃了一惊。陶管家慈眉善目,絮叨细致,没想到年轻时居然还是个土匪,怪不得功夫这么好。她本想详细听听当年的传奇故事,可一看外头的天光,兴致立刻没了。
她想起来了,这一趟差事还没办成呢。
邮政总局非但没被划成安全区,反而成了明天清军首先攻击的目标。赤十字会在邮政总局的工作人员与伤员有百余人,还有不少医用物资,不可能在短短一晚上转移走。战事一起,只怕会瞬间灰飞烟灭。
“唉,我终究不是张校长……”姚英子这时才明白,作为一个领导者,要考虑的事情何其之多,肩上的担子何等之重。
姚英子在宿舍里焦急地转了几圈。项松茂见状,主动表示:“我们药房有一部短途电报机,可以联络武昌,要不让军政府连夜派人来把伤员都接走?”
“民军明天也要撤离汉口了,怕是没有余力管这边。”陶管家一口否决。
项松茂沉思片刻:“若只是转移伤员,不涉战斗。我中英药房旗下尚有三辆马车和几个伙计闲着,如不嫌弃,可以喊他们去帮手。”
“真的吗?太好了!”姚英子又惊又喜,几乎要开心得跳起来。
陶管家斜在床边有些起急。小姐太缺少江湖经验,人家一个做生意的,凭什么冒这么大风险,出这么大力?还不是要卖人情给姚永庚!贸然答应,后头还不知要付出多少代价。
他使了半天眼色,兴奋的姚英子却丝毫没觉察。陶管家没办法,只得捂着腮帮子,语气含糊:“项经理的好意,我会转达给老爷的。”
项松茂何等敏锐,嘴角一抿,转头问道:“姚小姐,有一事我不太明白。俗话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您的家世,不必为稻粮谋算,亦无须为名望奔波,却跑来这战乱之地,莫非有什么大的好处?”
姚英子正色道:“我原本在红会总医院做医生,现在是赤十字会的成员。无论是沈会董还是张校长,他们总是反复强调,做慈善不是做买卖,不能只问是否有好处。慈善所向,是因为有人需要帮助,如此而已。”
项松茂钦佩地点点头,把目光投向陶管家:“我之所以向姚小姐施以援手,不是因为她是姚公永庚之女,而是因为她是张竹君的弟子。一个弱质女子,竟愿深蹈险地,拯救生民,实在令人钦佩。宁波人爱赚钱不假,可也讲仁义、敬君子,所以阁下不必疑惧。”
陶管家被说破了心事,顿时大为尴尬。姚英子这才如梦初醒,嗔怪地推了他一把:“陶伯伯不要疑神疑鬼,项经理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怎么好怀疑他?”
项松茂摆摆手,浑不在意:“咱们非亲非故,我无事献殷勤,陶老兄起疑心也实属平常。不过呢,我这次帮姚小姐你,其实还真存了点私心——哎哟,光顾着讲话了,先给陶兄上药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榻对面。墙上嵌着一个对开小木柜,里面摆着十几种常用药品。项松茂打开柜子,挑出几瓶合用的递给姚英子。
趁着她给陶管家的伤口清创敷药,项松茂走回到药柜前,深深感慨道:“你们看,这小小的柜子里简直就是八国联军。碘酊是德国货,酒精是英国人在香港办的宝成药厂出的,哥罗芳是日本岛津牌子,就连升华硫和苏打片都是孟买的达索尔工厂出品的。我中英药房经手的药物,九成九是从国外进口的,国产药品几近于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没有药厂啊。”姚英子道。
“朝廷要打仗,就建了汉阳军工厂;要造铁船,就建了江南造船厂。要治病的人更多,为什么就不多建几个药厂呢?”
“唉,我听曹主任说,红会总医院进口药物的开销,占到医院日常运营的四成。如果有国产药,估计他额头要撞天花板了。”姚英子随口附和。
项松茂道:“姚小姐说得不错。都说鸦片是贸易大头,其实洋人每年出口中国的药物利润,可一点不比鸦片少,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流出去,实在是可惜,可惜。”他的语气,不知不觉抬高:“更有甚者。你看这次汉口大战,各国一宣布中立禁运,药品立刻断绝。两军伤员辗转呼号,医官却难为无米之炊。我们中英药房汉口分部捐了全部库存,可也只是杯水车薪!望之深憾!”
姚英子没料到这个看似市侩油滑的小小经理,居然会有如此感慨。她忽然发现,那两片镜片的背后,居然闪动着和沈会董、张校长、农跃鳞一样的光亮。似乎处世越深之人,越是会生出这样不甘心的锐芒。
“鄙人其实已经辞职了,这一次战事结束之后,就回上海转任五洲大药房总经理。我想借此资历聘请化学家,创建药厂,让中国不必再受制于人。倘若姚公有意,不妨共襄盛举,也不枉我在汉口这一场善缘了——这便是我私心所在,姚小姐见笑。”
姚英子这时已给陶管家包扎完毕,对项松茂正色道:“这是一件大好事,我回上海,一定跟我爹说。这可比卖烟草有功德多啦。”陶管家赶紧咳嗽一声,哪有女儿这么说爹的?姚英子也觉得不妥,吐了吐舌头。
项松茂忍俊不禁,拊掌笑道:“既如此,那我们便沪上再……”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闷闷的枪响,提醒宿舍内的三人这里仍是战地。姚英子放下手里的药瓶与棉球:“好了,我现在得回邮政总局了。项经理,你的人与马车什么时候能集齐?”
项松茂站起身来,掏出怀表一看:“半个小时之内,我便能把他们派去邮政总局。可是有一样,你打算把伤员们转移到哪里?”
姚英子一愣,这个问题她倒给忽略了。如今汉口被清军烧成一片焦地,房屋所存无多。就算赤十字会能转移,也没有落脚之处。就算找到落脚之处,那子夏也可能故技重施。
她彷徨无计,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涌出个荒唐念头:“实在不行,我回去找那子夏,虚与委蛇一下。先争取到伤员们转移再说,谅他这几天也不敢对我如何——张校长把赤十字会交给我,可不能辜负了她!”
陶管家看着姚英子长大,一见她咬嘴唇,便猜出心思,面色登时大变。这时项松茂忽然道:“姚小姐刚才说曾在红会总医院做过?红十字会在大智门也设了家医院,要不……转移到那里?”
“啊?对呀!”
姚英子连连骂自己昏了头,怎么把红会给忘了?这是得到国际承认的慈善组织,谅那子夏不敢来骚扰。
可她又犹豫起来。张校长和沈会董之间仇怨深重,如今把赤十字会的伤员转去红十字会,岂不是让张校长难堪吗?就算送到,沈会董会不计前嫌收留他们吗?
种种碍难,在她脑海中盘旋。这时项松茂淡淡说了一句:“人命关天,别的皆是末节。”
姚英子猛然警醒,跟一百多条人命比,哪怕被责罚,也认了。更何况张、沈二人皆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他们一定能理解这个选择。一念及此,姚英子把红十字头巾再度扎在头上,向项松茂问明大智门位置,独自扛着赤十字旗冲出宿舍。
陶管家挣扎着要起身跟上,可他一动就疼得龇牙咧嘴,只得忧心忡忡重新靠回去。
项松茂好奇问道:“姚小姐一直如此?”陶管家摇摇头,无奈中居然还带了点自豪:“从小便如此胆大妄为,真是操碎了心。”
项松茂站在窗边,望着那面旗帜几下飘摇,消失在远处的断垣残壁之间,连连钦叹:“我只道秋瑾秋竞雄一死,浙江再无英雌。如今见到姚小姐,当真有继代侠女之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