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火药骤爆的强压,驱赶着一枚炮弹在狭长炮膛内急速前行。它的金属外壳刮擦着膛线,旋转着,奋进着,仿佛迫不及待要见到一个新的世界。

脱离炮口的一瞬间,炮弹周围骤然明亮起来。它的下方,可以看到一艘巨大的铁甲炮舰,在短短一秒内,这战舰迅速后退,变小,最终化为宽阔江面上的一个小黑点。一个更加斑驳的世界,在炮弹前方展现出来。

这是一段毗邻长江北侧的曲折江岸,上面被无数人类造物覆盖。在江岸下游,是秩序井然的欧式建筑群,依次为日、德、法、俄、英五国的汉口租界;而江岸上游则属于汉口华界商埠,密密麻麻的低矮棚屋彼此交叠,杂乱不堪,如同一大片紧附在船底的藤壶。此时有无数浓烟从棚屋间隙中飘摇而起,几乎要遮蔽整个天空。

炮弹从英租界的边缘划过抛物线的最高点,在重力牵引下向华埠街区急遽下落。景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清火光中的断垣残壁,看到繁密如毛细血管的曲折巷道,以及在巷道里惊慌奔跑的无数影子。浓烟与大火之间,甚至还可以辨认出两种旗帜,一种是黄底蓝龙戏红珠旗,一种是铁血十八星旗。

仿佛被这景象刺激,炮弹微微抖动着躯体,发出兴奋的尖啸,向着地面狠狠撞去……

一声沉钝的巨响骤然震起,如深秋闷雷,不甚高亢,但威势无远弗届。即使在数里之外,依旧能感受到那强烈的冲击感。

空气传来的波动,只是让方三响的耳朵动了动,脚下丝毫没有迟滞。身后的严之榭却猛然陷入慌乱,手臂一松,担架一头失去了平衡。幸亏方三响眼疾手快,手腕一顿,硬凭力气把担架重新抬起来。

“不要慌,这是舰炮,不会朝着城里轰。”方三响宽慰道。

这声炮击很好分辨,来自长江上的大清水师,更准确地说,是来自旗舰海容号。只有它的一百五十毫米克虏伯大炮,才能砸出这样的威势。

方三响在这片燃烧的城区待了大半天,已经摸出点规律。舰炮声不足为惧,大清水师往往一次只开一两炮,且多半落在草埔、荒坡之类的空地上。相比之下,清军陆军的格鲁森五七快炮更危险,它的开炮声音尖锐而短促,子母弹在半空会炸裂,弹片八方奋开。即使提前匍匐在地上,也会被波及。

但真正可怕的,乃是那种细切、清脆,如单根鞭炮燃放的步枪射击声。

在这片错综复杂的汉口街巷里,清军和民军已经厮杀了十几天,局势乱成一团。没有什么前线与后方,也不分清军的曼利夏步枪和革命军的汉阳造,子弹可能在任何时间从任何方向射过来。这种无法预测的冷枪,才是催命无常。

趁着严之榭喘息的空当,方三响顺手把红十字袖标往上臂捋了一下,突然感到右手手腕一阵钻心痛,应该是伤了尺侧腕屈肌。方三响皱皱眉头,没急着处理,先去检查担架上的伤员。

这个伤员是清军那边的,头上中了一枪。本来方三响已做了简单止血,还找了个青瓷碗扣住伤口。可担架这么一摔,青瓷碗掉在地上,伤口眼看又渗出血来。

眼下这环境危机四伏,不容重新包扎。方三响只能强忍痛楚,把右手伸到伤员的耳前,对准下颌关节,用指头压住了他的颞浅动脉。这是抑制头顶出血的不二法门,效果立竿见影,但缺点是不能挪开。

方三响右手保持着指压,左手握紧担架把手,喊严之榭在另外一端一齐用力,硬是靠单手把担架重抬起来。

“老方,你行不行?”严之榭见他面色涨红,大为担心,“这人是头部中枪,多半救不回来了,要不咱们……”

“他还没死呢!”方三响一瞪眼。严之榭嗫嚅道:“脑袋中了弹,救了也是白救嘛。”

方三响跟没听见似的,径直朝前走去,他也只好紧抬着跟上去。这两个人以别扭的姿势抬起担架,在隐约的枪炮声中匆匆赶回大智门。

大智门原本是汉口城北的一座堡垒,后来京汉铁路修通之后,这里建起了大智门火车站,周边发展出一片繁华商圈,平时人流极为旺盛。可惜自从开战以来,大智门作为兵家必争之地,损毁程度极为惊人,触目唯见断垣残壁,路上几无行人。

两人抬得汗流浃背,脚下却不敢有半分怠慢。他们穿过遍地瓦砾的大道与站前广场,转过货捐巷口,直到眼前出现一栋红砖三层洋房,看到房顶飘扬的一面红十字会旗,才松了一口气。

这里便是红会在汉口的驻扎地,也是战地救伤医院所在。无论是方三响、严之榭,还是其他红会救援队员,从来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旗帜带来的安全感。

他们所乘坐的襄阳丸,在十月三十日凌晨抵达汉口日租界码头,驻扎在汉口同仁会医院。红会救援队这时才知道,他们在江上这四五天时间里,整个局势可谓风云变幻。

原来朝廷得知武昌事变之后,于十月十八日即调遣北洋一、四、五镇三路大军,以陆军大臣荫昌为主帅沿京汉铁路南下,还命海军统制萨镇冰亲率水师进入长江助战。可古怪的是,无论是萨镇冰还是三镇清军,抵达汉口之后均无所作为,战事迟迟不见进展。

这可急坏了朝廷诸位大员,一番庙算之后,只得咬牙请出了闲居老家的袁世凯。袁世凯取代荫昌上任之后,清军幡然一变,从十月二十六日开始发起了极为猛烈的攻击。

到了三十日襄阳丸抵达时,清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汉口城区,革命军残部被挤压到了玉带门一带。在错综复杂的汉口街巷里,两军展开了一场惨烈巷战。从四宫殿、花楼街一直烧到了六渡桥、龙王庙,整个城区变成了一个充满变数的炽热旋涡。

烈火无情,枪炮无眼,没有人能把握整体形势,也没人能控制战局走向——对人道救援来说,这样的环境最为棘手。

当地人建议红会救援队先留在租界观望,但领队医生们一致认为,待在租界固然安全,可什么事也做不了,应坚持原有计划,尽可能深入战地去拯救战伤者。

最终他们在大智门附近物色了一栋三层洋楼,用作红会落脚之处。唯是这里位于两军巷战的边缘地带,不时有冷枪交错。红会人员只好在楼顶竖起一面巨大的红十字旗,一来宣示此系中立机构,勿来侵扰;二来接受双方伤兵自行前来求助。

孙希担任峨利生的助手,忙着在楼里搭建外科割症室;而方三响等一群年富力强的队员,则分散成两人一组的搜救担架队,深入战场,去把受伤士兵抬回来。这一群年轻人还未从晕船懵懂中清醒过来,便投入火与血的战场之中,他们甚至来不及学会恐惧。

方三响与严之榭气喘吁吁地抵达医院门口,早有一个矮墩墩的方脸医生冲过来接应,身后还跟着宋雅。方三响一看到方脸医生,冷哼一声,把担架轻轻放在地上,不肯与他对视。

此人是日本赤十字社派来支援的医生,叫作盐谷铁钢,之前在日本陆军担任过军医,如今在汉口同仁会医院任职。方三响对日本人都没什么好脸色,只是碍于人命关天,勉强合作而已。

盐谷做事很是一丝不苟,他接过担架之后,掏出一张伤情单,用生硬的中文说:“请方先生填好单子,方便接下来抢救。”方三响的右手腕刚才扭得很疼,只好用不熟练的左手在单子上写了几笔,绕过盐谷直接扔给宋雅,然后顾自找了一瓶跌打药膏去涂抹。

这所临时医院的入门,是一条半拱形的欧式长走廊,两侧皆是花园。设计者的初衷是想让入门宾客先欣赏园林之美,再入厅室叙话。可惜此时的园圃,却被二十个浑身血污的伤兵占据,他们或躺或坐,无不身缠绷带,神情萎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腥味、硝烟味、石炭酸味和人体汗酸味的臭味。

这些人都是巷战中受伤的两军士兵,来不及得到医官救治,便跑来临时医院求助。其中轻伤员们得到简易处置之后,暂且聚在门口休养。

讽刺的是,革命军本是武昌新军,与北洋的军服装备所差无几。就连伤兵自己,也只能靠脑袋后面有无辫子来区分友军与敌军。所以他们干脆各据一侧园圃,以走廊为楚河汉界,彼此警惕地瞪着对方。

盐谷铁钢和宋雅护送着担架正穿过走廊,忽然一个胳膊吊住的清军小伤兵叫道:“这不是丁棚长吗?”盐谷停下脚步:“咦,你认得他?”那个伤兵走到担架旁,掀开布帘看了一眼,扑通一声跪下哭叫:“真是丁棚长啊!是哪个龟孙把你打得恁惨!日他娘,日他娘哩!”

走廊另外一边被哭声惊动,登时有一个民军伤兵喝道:“你骂谁呢?”那清军小伤兵一抹眼泪:“谁打的丁棚长,俺就骂谁!”民军伤兵大怒:“打死他的,必定是我们的革命同志。你骂同志,就是骂我们!”

“他还没死呢!”清军小伤兵不甘示弱。结果对方嗤笑起来:“没死?脑袋挨了一枪子还想活?你是第一天当兵吗?”

小伤兵呆了呆。当兵的都知道,子弹打进脑袋必无幸理。可他沉默片刻,复又争辩道:“若人死了,红会咋会把他抬回来抢救呢?他们肯定有法子!”

“人家只是尽人事而已,你还真当神仙了?”

小伤兵看看担架,突然大哭起来,扑到盐谷跟前扑通跪倒:“大夫,大夫,你给俺个准话,丁棚长还有救吗?”他的口音太重,盐谷根本听不懂,只好勉强用中文解释道:“他是子弹射入顶枕,弹头留在脑袋里面。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实在是有些为难……”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小伤兵也不听他说什么,只顾咚咚磕头。

这时民军这边忽又有人惊叫:“乖乖隆底冬(不得了),我晓得他!两天前,华商跑马场那场仗,我们队死了一多半人,就是他带头开的枪!”

呼啦一声,这边能站起来的伤兵全站起来了,一人沉声道:“这个满清走狗,欠了这么多血债,就算能救,也不许救!”清军这边亦是不甘示弱,伤兵们纷纷叫嚷:“一群吃着皇粮反皇上的反贼,还有理了?”

红会要求伤兵入院前必须放下武器,他们无枪可动,便一边互骂着,一边伸手去抓担架的边缘,你拽过来,我拖回去。盐谷大怒,忍不住用日文大吼:“快住手!你们这样会影响到伤者!”

可没人听得懂这些,就算听懂了也听不进去。两边的士兵都气得上了头,彼此推搡,场面一度极为混乱。盐谷伸开双臂,试图去阻挡他们接近担架,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就连旁边的宋雅也被挤得东倒西歪,花容失色。

严之榭急忙上前想要劝说,哪知刚清了清嗓子,被老兵们凶巴巴地一瞪眼,说辞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就在这危急时刻,人群中突然劈下一记霹雳:

“安静!”

这是个女子的浑厚声音,中文生硬,气势却如泰山压顶,轻轻便把这群乱兵震开。余音未散,走廊尽头出现一个身着白袍、头戴护理帽的高壮女子,膀大腰圆,比所有人都高出半头。

“克立天生女士……”宋雅的泪水终于滚落下来。

这位克立天生女士和峨利生一样,是丹麦人,受聘于红会总医院担任看护妇主管。她湛蓝色的双目一扫,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伤兵们,立刻都得缩回原地。

“这里是中立地带,你们的做法已违反了《日来弗公约》,小心上军事法庭!”克立天生女士叉着腰怒斥道。

伤兵们顿时不吭声了。他们来到临时医院后,得到了克立天生女士与麾下十几名看护妇的悉心照料。这些下级士兵在军营里动辄被长官喝骂鞭打,何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因此无论哪边,在她面前都不敢造次。

“可是,明明是他们先挑衅的!”一个民军士兵不服气地叫道。这又惹恼了那个清军小伤兵,反击说:“俺们只要救丁棚长,分明是你们蓄意阻挠。”克立天生女士沉着脸道:“我不管你们谁对谁错,总之这里是医疗重地,不许争斗,不许喧闹!”

那清军小伤兵眼珠一转:“那我们唱歌总可以吧?”克立天生女士一怔,一时倒想不到反对的理由。小伤兵转过脸去,冲同伴一挥手,扯着嗓子唱起来:

“为子当尽孝,为臣应尽忠。朝廷出利借国债,不惜重饷来养兵……如再不为国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

这是北洋军中的《劝兵歌》,为袁世凯编练新军所用,人人会唱。清军伤兵们听出来这歌词句句都在嘲讽对面,俱是心领神会,纷纷跟唱。调子虽荒腔走板,气势却大大升扬。

民军们先是面面相觑,旋即也齐声高唱道:“向前向前奋勇争先,向前向前伸我自主权;抖擞精神唤起国魂,思独立心如百炼金坚!”——这首《文华学生军军歌》,是武昌文华书院师生所创,朝廷屡禁不止,在湖北影响甚大。早在武昌起事之前,这歌便已在新军营地里广为流传。

清兵一见对方来劲了,声音更加高亢:“自古将相多行伍,休把当兵自看轻。一要用心学操练,学了本事好立功。”民军亦不甘示弱:“把微躯为国捐,把微躯为国捐,羞偷生怕神州瓦解难全……慷慨从军恢复中原,誓国仇好将大力回天!”

这两首政治立场迥异的歌曲,在红会楼前响彻,你一段,我一段,居然唱和得十分紧密,实在是一番奇景。克立天生女士没料到他们会有这么一出,无奈地耸耸肩:“唱歌总比打架好。”

盐谷没明白,刚才还打成一团的敌人,怎么突兀地唱起歌来了?他摸摸脑袋,觉得中国人的习俗实在难以索解,只好先顾担架上的病人。

交错的歌声也传进了方三响的耳朵里。他只觉《劝兵歌》迂腐不堪,《文华学生军军歌》却是慷慨激昂,一时竟听得有些入神,连药膏都忘了擦。直到严之榭出来一推他肩膀,才如梦初醒。

“人送进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救活。”严之榭说。方三响把药膏迅速抹完,袖子放落:“走吧!”

“啊?还出去?”

方三响朝那边一指:“我还想听更多人唱这首歌。”严之榭愁眉苦脸,不得不跟出去。方三响力气大,胆气足,对战场环境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如果一定要出去,跟着他自然最有保障。

方与严再次冲进汉口巷子,与此同时,丁棚长的担架也被送进医院大厅。

大厅里的血腥味比外面还要浓重。前半厅堆满了来不及拆开的物资箱,等待处置的伤员就躺在这些箱子中间,七八个看护妇手持药品和绷带,来回奔走。最骇人的是,楼梯旁边搁着两个竹筐,筐内赫然扔着几截新鲜人臂人腿,鲜血从筐隙淋漓缓缓滴下去,顺着一条临时开凿的沟渠朝外流淌。

在前厅角落里,还放着一个暗褐色的马桶。里面装的不是屎尿,而是救援队员的呕吐物。不少人第一次直面活生生的血腥场面,忍不住要大口吐出来,吐完擦擦嘴,再继续工作。

在大厅的后半部分,八张八仙桌摆成了两个割症台,彼此用白棉布帘隔开。峨利生、班纳两名外科医师各自负责一台,各配两个助手和一个看护妇。所有生命垂危的重伤兵员,都是送来这里。

这时班纳正在紧张的手术中,丁棚长便被直接抬去峨利生的台前。孙希穿着一袭沾满血迹的白袍匆匆过来,从伤者的脑袋旁边拿起一张伤情单。

上面寥寥几行字,写明了伤者的伤情及做了哪些紧急处置。那大架子字体,孙希再熟悉不过。不过此时他顾不得感慨,一边用英语向峨利生医生汇报,一边拿起推子,迅速把伤者的头发剃光。

随着泛青色的头皮露出来之后,医生们能清晰地看到,在右顶枕的位置有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很深,直径与汉阳造步枪的七点九二毫米圆头弹相符。而且方三响在伤情单里指出,头颅下方没发现别的出口,说明子弹还留在脑袋里。

孙希又确认了一下,确实没有别的伤口,知道这次麻烦不小。他迅速取来一根钝头软竹签,用酒精滤过一遍,轻轻朝弹孔里探去。这是个很危险的探测,稍一抖动,就有可能伤及脑组织。好在孙希的手腕十分稳定,轻捏细探,过不多时感觉探到底了,再缓缓抽出来。

根据竹签上沾染血迹的位置,孙希推算出弹道深度得有七至十厘米,相当深,恐怕弹头已经抵达中颅窝底,停留在右颧弓靠近颞肌的位置——可惜爱克斯光机器太过笨重,没法搬过来,否则一照便知子弹去向。

很显然,这位伤者不是被人近距离击中,而是被不知从哪里打的冷枪击中。子弹飞了个抛物线,恰好从他头顶落下。这时子弹速度已大大降低,击穿顶枕颅骨后又丧失了大部分动能,最后停留在颧骨下方。

勉强可以称为幸运的是,子弹避过了枕动脉和几条大神经,否则人现在已经死了。

峨利生医生这时也走过来,孙希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没法救,子弹太深了,位置难以确定,且弹孔沿途都是敏感区域,极易造成脑损伤。

“那就先不取弹头。”峨利生医生盯着伤者,神情严肃。

“啊?那万一感染……”孙希一时没转过弯来。

“欧洲有很多子弹或炮弹片留在患者体内的病例,存活率虽然不高,但也不是必死无疑。”峨利生医生说,“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处理创口——立刻准备麻醉,我们要实行开颅术。”

“啊?在这里开颅?”孙希大惊。

开颅术是难度最高的外科手术,人类对颅骨下那团灰白色肉块的了解极其浅薄,即使在欧美,这种手术的失败率也极高,何况是在战场环境下。

可峨利生的灰蓝眼珠没有任何犹豫:“动手术,尚存一线生机。不动手术,他必死无疑。”孙希知道老师的心意已决,直把后面的话咽下去。

“那我们的手术目的是?”

“清除坏死组织和血肿,移除骨碎片。我来主刀。”峨利生医生的指示简洁有力。

孙希觉得这手术难度高得实在有点离谱,但既然老师已下了命令,他也只好打起精神来,死马当作活马医。

在这一年的年初,神经外科之父哈维·库欣发表了关于颅内手术的一系列举措建议,比如利用血压计来关联病人颅压,比如要术后缝合硬脑膜与帽状腱膜,等等。一直关注最新技术的峨利生医生,立刻将这套举措引入红会总医院,已有过几次实战经验。

在襄阳丸赶路期间,他组织救援队进行过许多次模拟伤情演练,其中就包括脑损伤。“我们可以失败,但绝不能失败于基本业务的生疏。”这是他反复强调给学生们的。

峨利生医生下了决心,下面的人立刻忙碌起来。测量血压、执行麻醉、备械备药……一系列术前准备按部就班地开展起来。战场救伤必须争分夺秒,前后差一分钟都可能决定生死。

“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六分,我们必须在日落前完成这项工作。”

峨利生医生看了看怀表,大声对所有人说道。这里并没有电力,一旦拖到夜晚,在烛光下施行开颅术是绝不可能的。

他看了孙希一眼。孙希顿时明白他的意思。作为一位合格的外科医生,开颅术是一项必须完成的考验。此时虽然孙希还没有主刀的资格,却是一次极难得的学习机会。

手术正式开始了。峨利生医生以弹孔为中心,将皮肤和腱膜小心翼翼地一一剥离,孙希则密切配合,用钳子和头皮夹把创缘一一固定好。接下来骨瓣的钻孔与切割也很顺利,但在即将打开硬脑膜的时候,孙希刚要伸钳子下去,却被叫住了。

“等一下。”峨利生医生侧过头去,“告诉我患者目前的血压、脉搏、体温。”

立刻有人报出数据。峨利生医生皱皱眉头,用食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硬脑膜:“伤者的颅压太高了,还记得库欣反应吗?”

所谓的库欣反应,是哈维·库欣在一九〇〇年发现的一种生理现象。他当时给狗的蛛网膜下腔灌入盐水,让颅压升高,导致血压升高、呼吸紊乱及体温骤升等;反过来,如果发现有这几种症状,说明颅压很高,需要格外谨慎。

孙希知道教授此时发问,不是要考病例,而是要问应对措施。他第一时间转头对助手道:“快,注射三十毫升甘露醇降压。”助手见峨利生没有异议,立刻为伤者推入一管甘露醇。

这是刚刚问世三年的一种海带提纯物,是很好的利尿剂。众人等候片刻,可颅压迟迟不见降低,孙希不禁怀疑自己判断失误了。伤者此时的呼吸已很微弱,不可能等待太久。这时峨利生医生开口道:“放掉一点脑脊液。”

孙希手腕一抖。

脑脊液就是民间俗称的“脑浆子”,其实是一种透明**,积存于蛛网膜下腔。北洋医学堂的教官反复强调,脑脊液对大脑和脊髓至关重要,切不可动。没想到一贯谨慎的峨利生医生,居然会用这种危险的方式降压,难道不怕病人感染吗?

“美国曾经有十几个类似案例中用过这个方法,有风险,但成效显著。这个病人受伤的位置太危险了,我们只能冒一次险。”教授边操作边解释。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手术台顶的吊灯晃了几晃,丝丝缕缕的尘土飘落下来。众人都有些惊慌,可峨利生医生像没听见似的,全神贯注地进行放液操作。

孙希感觉自己在看一部惊险小说,主角险象环生,可每次都化险为夷。峨利生医生的双手就像青铜浇铸的一样,沉稳有力,却又无比精细。

这一台手术,做了足足有三个小时。峨利生医生完成了主要的清创工作,累得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孙希接过手去,最终赶在太阳下山前完成了最后一针的缝合。

周围的人想要鼓掌欢呼,可都已疲累得抬不起胳膊。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外科奇迹,一次极小概率事件。要知道,即使在同时代的欧洲,头部贯通枪伤的手术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三而已。

其实这个病人还未完全脱离危险。残留体内的弹头可能会感染伤口,引发败血症;又或者脑组织肿胀会压迫延髓,导致呼吸中枢受损……但无论如何,最难的一关已经闯过去了。

孙希目视护工把病人抬上二楼的重症病房,这才把手术帽从头上抓下来,决定出去透个气。过去三个小时,简直像在枪林弹雨里跳舞,他急需点支烟放松一下。

虽然疲惫得要死,可孙希内心很是激动。今天他算是见证了一次医学史上的微小突破。要知道,外科手术是一门要不断挑战人命边缘的技艺,今天峨利生医生证明了一条可行的办法,明天便会有更多医生使用,也许在未来,这会变成一种普遍的常识。所谓医学的发展,就是这么一点点累积起来的。

他推门走到医院外头,叼着烟刚要划火柴,那个清军小伤兵迎上来,急切地询问结果。孙希答道:“暂时渡过难关了。可惜弹头仍旧残留在颅内,暂时取不出来。而且有数块大的血肿,深入在关键神经附近,不敢碰。未来也许它会自行消退,也许会……呃,总之接下来三天是关键。”

小伤兵根本听不懂后头的话,直接扑通一跪到地:“俺谢谢几位神医的大恩大德!”吓得孙希赶紧去搀扶,把周围的伤兵都惊动了。

这些士兵不了解技术细节,但他们看得懂结果——子弹打进脑子都能活?这些医生太厉害了吧?一时赞叹和惊讶声四起。他们当初赶来这里,不过是想讨几服药,止一下血,救个急而已,没想到连这种伤都能治,不约而同都起了心思:回去叫兄弟们都来这里看看病,多救活几个。

看到面前跪了一片感激涕零的伤兵,孙希内心生出一股强烈的成就感。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医生们会义无反顾地奔向危险,并非只为了名与利,更有一种随着技艺精进而增长的责任,以及责任带来的反馈。这种正反馈,难以用其他任何东西去取代。

他好说歹说,把这个小伤兵搀起来,突然想起那个伤员身份还没登记清楚,便问他情况。小伤兵对孙希奉若神明,竹筒倒豆子,哇啦哇啦全说出来了。

汉口战事一起,他们棚打的是头阵,率先攻入迷宫似的街区。三十日一早,丁棚长通知麾下士兵,上头命令他们去拦截一个从武昌来的重要信使,可惜汉口街区太复杂了,他们棚在行进途中不断遭受零星袭击。小伤兵就是在这时负了伤,不得不与主力分开,顾自去红会医院治伤。没想到,没过多久丁棚长也被抬进来了。

“武昌来的信使?”

第三个声音插入他们的对话。孙希一看,居然是方三响。他刚刚从外面返回,面孔被硝烟熏得漆黑。小伤兵挠挠头:“对,武昌来的信使,至于干啥的俺就不知道了。不过丁棚长出发前强调说,无论死活,身上的东西要搜出来交给冯大帅。”

“你们本来打算在哪里伏击?”

“后花楼街和歆生路的路口。”

方三响迅速取来一张汉口地图,简单扫了几眼,转身就要往外走。孙希大惊,问他去哪里。方三响道:“丁棚长中弹的位置,正是在后花楼街附近。现场爆发过激烈枪战,遍地尸体,只有他一个还喘气。我们当时急着先把活人抬走,现在该去收尸了。”

“啊?那不是掩埋队的工作吗?你去干吗?”

红会的职责除了救护伤员之外,还有一项工作是收殓战殒者的遗体,妥善安置,避免疫情出现。只不过一般是在当地雇佣民工成立掩埋队,不需要医生亲自去。

方三响道:“能让清军高层特意派兵专门去拦截,这个信使携带的消息,应该十分关键。我去找找,也许还在尸体上。”

“再关键,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孙希一脸莫名其妙,“你忘了吗?我们是中立方,不能介入两边争斗。”

方三响一阵冷笑:“许你有立场,就不许我有自己的想法?”

孙希知道他芥蒂未除,可又忍不住劝道:“王培元医生强调过纪律,夜晚一律不得离开医院。黑灯瞎火的,人家看不见红十字袖标,给你打一冷枪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

方三响抛下一句话,径直出了门。

汉口自从开埠以来,华界人口与日俱增,他们以江边与租界为边界一层层铺陈开来。这些任意建起的商铺、瓦舍、货栈、牌楼、棚户就像一盆灰水泼洒在地上,漫延流展,不成形状,分割勾勒出的逼仄巷道,比毛细血管还繁密。加上清军今日又用大火与枪炮添乱,让整个城区变成一个错综复杂的废墟迷宫。

虽然天色已晚,但汉口华埠并不是一片漆黑。清军久攻巷战不利,索性放起一把大火,火势已经蔓延到了遇字巷和六渡桥附近。冲天的火光越是明亮妖娆,越衬出阴影的浓重与狰狞,整个城镇就像是伦勃朗的西洋油画,陷入一种半明半暗的荒谬中。

方三响是一个行动大过思虑的人,适才一听到小伤兵讲述,便毫不犹豫地跑出来了。跑到一半,才开始琢磨自己为何出来:也许是陈其美送的那两本书有了发酵,也许是那些民军唱的歌曲有所触动,也许单纯是跟孙希怄气——你既肯为冯煦卧底那么久,我去支持一下革命党又有什么不行呢?

他抛开这些杂念,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断垣残壁之间,努力回忆着地图走向。周围不时响起一声枪响,每到这时,他便会迅速伏底身体,等一切恢复寂静后再移动。

孙希的提醒是对的,夜晚对红会人员至为危险。无论哪一方的士兵,此时精神都高度紧张,遇到动静会先开枪再确认身份,红会袖标起不到保护作用。

只不过这种危险,让方三响变得更加兴奋。他加快速度,朝着花楼街一路赶去。

那条花楼街位于六渡桥附近,毗邻汉口长江码头,紧连租界,分前街、中街、后街三段。沿街皆是银号、酒肆与烟馆等,极得兴盛气象,是汉口一等一的胜景。不知从何时开始,无论什么店家,都不约而同地给自家檐柱喷上五彩花漆,门窗亦是雕镂成梅、菊、芍药、牡丹等花卉形状,望之绚烂——花楼街即以此得名。

其时有《汉口竹枝词》唱曰:“前花楼接后花楼,直出歆生大路头。车马如梭人似织,夜深歌吹未曾休。”可惜巷战一起,车马无踪不说,连楼前歌舞也一并销声匿迹,街头空****如鬼城,空余楼边几千朵雕花徒然盛开。

歆生路口和白天一样,尸横遍野,双方都没有余暇来收尸。他轻轻叹了一声,这景象,让他仿佛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一幕。按理说,掩埋战死者也是红会职责之一,以避免瘟疫横行。可惜目前掩埋队疲于奔命,根本顾不上这边。

方三响收敛心神,猫下腰,沿着右边楼侧一溜贴过去,这样可以避免意外枪击。他花了一个小时,逐一翻检了民军那边的尸体,并没有发现什么信使的踪迹。

其实他所有的依据,只是一个掉队士兵的说辞。那信使什么模样,带的又是什么机密,如今什么下落,一概不知道。方三响只是朴素地觉得,这事对革命党很重要,有必要关注一下。

他决定扩大一下搜索范围,就在这时,方三响听到头顶一声轻轻的“砰”,似是窗板相撞。他猛然抬头,看到一家酒肆二楼,什么人正要急急关窗,一丝烛光漏了出来。

方三响鼻子一吸,闻到一股药味从窗缝传出来,不禁精神一振。这时候还在煎药,必是有伤员,也许能多一条线索。他走到楼前,敲了敲门板,很快门另外一侧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东家逃难去了,小店恕不迎客。”

“我是红十字会的人,不是清军也不是革命党。”方三响把袖标摘下来,顺着门缝递过去。对面悄无声息,似乎心存犹豫。方三响又道:“我是红十字会的医生。”

也许是“医生”二字有了触动,隔了很久,门终于打开了,屋内是一个矮胖的女佣。她没多言语,示意方三响跟着,举着蜡烛走到二楼。

二楼是个雅间,雕镂丝帘,颇为豪华。如今只有一个寸头男子脸色苍白地斜躺在榻上,下半身盖着丝被。榻旁炉子里煮着不知什么成分的汤药,几条沾血的布条散乱地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