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眼来到圣诞节,我回国已经有两个多月。我时常与阿格尼丝见面。不管大家鼓励我的声音有多响亮,不管这种鼓励唤起了我多么强烈的热情和干劲,只要我听到哪怕她最轻微的赞许,便对其他一切声音充耳不闻了。
每个礼拜,我至少有一次骑马去她那里共度傍晚时光,有时还会更勤。我通常在深夜骑马回来,因为往日那种不快的感觉总是纠缠着我—每次离开她,我都心如刀割—我宁愿起身离去,也不愿在无聊的失眠或痛苦的梦境中回顾往昔。许多个凄凉悲伤的漫漫长夜,我都是在马背上熬过去的。走着走着,我长期旅居国外时盘踞心头的想法又复苏了。
或者,说我听到了那些想法的回声才更准确。它们在遥远的地方跟我说话。我已经将它们拒于千里之外,接受了自己逃无可逃的处境。当我向阿格尼丝朗读我的作品时,当我看到她侧耳倾听的表情时,当她感动得会心一笑或者热泪盈眶时,当我听见她对我塑造的想象世界里的虚幻故事发表诚恳真挚的意见时,我就想,我的命运本来会是什么样子—但我只是想想,就像我同朵拉结婚后,我曾想过自己本来希望太太是什么样子。
如果我扰乱了阿格尼丝对我的爱,那就会极其自私而残忍地破坏它,再也不能复原;我抱着一份成熟的信念:既然我一手塑造了自己的命运,赢得了我一见倾心的东西,那我就无权抱怨,只能忍受。我对阿格尼丝的责任,还有这样的信念,源自我感受和领会到的一切。但我是爱她的,现在即便只是朦朦胧胧地想到很久之后的情景,也是对我的慰藉。到那时,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承认我对她的爱;到那时,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到那时,我可以对她说:“阿格尼丝,我从海外归来时就爱着你。如今我老了,而从海外归来后我就没爱过别人!”
她对我的态度从未表现出丝毫改变。过去怎么待我,现在依然怎么待我,完全没变。
自我回来那晚起,姨婆和我就在这个问题上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关系。我不能称其为拘谨,或者对这个问题刻意回避,而只能说是一种默契。我们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但谁也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当我们按照老习惯,晚上一起坐在壁炉前的时候,我们就常常陷入这种思绪,那样自然而然,那样心照不宣,就好像我们已经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然而,我们一直没有打破这种沉默。我相信,那天晚上,她已经了解到,或者部分了解到我的想法。她也完全理解我为何没有更明确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圣诞将至,阿格尼丝还没有向我倾吐更多的心里话,曾屡次冒出的那种怀疑—她是否察觉了我的真实想法,担心引起我的痛苦,于是守口如瓶—又开始沉重地压在我心头。倘若果真如此,我做的牺牲就白费了,我对她最起码的义务都没有尽到,我一直回避的卑鄙行为其实每时每刻都在进行。我决定纠正错误,消除所有的怀疑—如果我们之间存在这样的障碍,就要立即坚决清除。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我应该对那天永志不忘—几个小时前下过一场雪,雪并不厚,但在地上冻得硬邦邦的。窗外的海面上,北风劲吹。我想象着这风扫过荒凉萧瑟、人迹罕至的瑞士雪山,思忖着到底哪个更寂寥,是莽莽雪山,还是茫茫大海。
“你今天要骑马出门吗,特罗特?”姨婆从门口探进头来说。
“不错,”我说,“我要去坎特伯雷一趟。今天是个骑马的好日子。”
“但愿你那匹马也这么想。”姨婆说,“不过,它这会儿正耷拉着脑袋和耳朵站在门口,好像更愿意在马厩里待着。”
顺便一提,姨婆允许我的马踏入那片禁地,对驴子却依然毫无宽赦。
“它马上就会振奋起来的!”我说。
“不管怎样,骑马走一趟,对它的主人是有好处的。”姨婆说,看了看桌上的稿子,“啊,孩子,你在这儿写了好多个小时了!我平时看书的时候,从没想过写书要费这么多工夫。”
“有时候看书也挺费工夫的。”我回应道,“至于写书嘛,其中自有乐趣呀,姨婆。”
“啊!我懂啦!”姨婆说,“你能通过写作实现抱负,赢得称赞,获取共鸣,对不对?好啦,你去吧!”
“关于阿格尼丝的恋情,”我镇定自若地站在她面前说—她拍了拍我的肩,坐在我的椅子上“你还知道些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会儿,答道:“我想我还知道一些,特罗特。”
“你的消息确实吗?”我问。
“我想是的,特罗特。”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关爱的神情中夹杂着疑虑、怜惜和担忧,于是我拿出更坚定的决心,努力向她露出一张无比愉快的笑脸。
“还有,特罗特—”姨婆说。
“什么!”
“我觉得阿格尼丝要结婚了。”
“愿上帝保佑她!”我欣喜地说。
“愿上帝保佑她!”姨婆说,“还有她丈夫!”
我随声附和了一句,就同姨婆告别,脚步轻快地走下楼,跳上马,骑马离开。我现在有更充分的理由去做我决心要做的事了。
那次冬日策马驰骋的情景,我记忆犹新!风将草叶上的冰碴儿刮起来,打在我的脸上;马蹄有节奏地敲击着坚硬的地面,嘚嘚作响;冻硬的土地有耕作过的痕迹;微风将白垩矿坑里的雪堆吹得轻轻打旋儿;拉干草车的牲口停在小山顶上喘息,口吐白气,铃铛摇得叮当作响;白雪皑皑的山坡与丘陵连绵不绝,在阴暗天空的映衬下,宛如画在一块大石板上的雪景图!
我发现只有阿格尼丝一个人在家。那些小姑娘都各自回家去了,她独自坐在壁炉前看书。见我进来,她就放下书,像平常那样欢迎我,然后拿起针线篮,在一个老式窗户前坐下。
我坐在她身旁的窗座上,我们谈起我正在写的书何时可以完成,以及自上次造访以来有何进展。阿格尼丝兴高采烈,笑盈盈地预言说,我不久便会声名煊赫,那时她就不能再同我谈论这种话题了。
“所以,你瞧,我充分利用了现在的时机,”阿格尼丝说,“趁我还可以跟你聊的时候抓紧同你聊。”
我注视着她美丽的面庞,原本专心干活儿的她抬起温柔明亮的眼睛,发现我正在看她。
“你今天心里有事,特罗特伍德?”
“阿格尼丝,我可以跟你说说我的心里话吗?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她把针线活儿放到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我们平常认真讨论问题时,她总会这样。
“亲爱的阿格尼丝,你怀疑我对你不真诚吗?”
“不怀疑!”她满脸惊讶地答道。
“你怀疑我现在对你不像以前那样真诚吗?”
“不怀疑!”她和刚才一样答道。
“我刚回国的时候,曾努力向你说明,我欠你多大的恩情,对你怀有多么强烈的感情,你还记得吧,我最亲爱的阿格尼丝?”
“我记得,”她轻声说,“记得很清楚。”
“你有个心事,”我说,“能不能告诉我呢,阿格尼丝?”
她垂下目光,浑身颤抖。
“我听说—不过是从别人嘴里而不是从你嘴里听说的,这似乎有点儿奇怪—你已经将你宝贵的爱情赐给了一个人。其实,就算我没有听说,也不会不知道。不要对我隐瞒这件与你的幸福密切相关的事!如果你能像你说的那样信任我,我也知道你会信任我,那就在这件事情上,把我当作朋友、兄长,对我实话实说吧!”
她用满含祈求、近乎责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从窗前站起来,仿佛不知身在何处,然后匆匆穿过房间,手捂着脸,泪如雨下,令我闻之不禁肝肠寸断。
然而,这哭声唤起了我心里的某种东西,点燃了一线希望。不知为何,这些眼泪与烙印于我记忆中的那抹平静而哀伤的微笑联系在一起。令我心头一震的,不是惊恐和悲楚,而是希望。
“阿格尼丝!妹妹!最亲爱的!我做错了什么?”
“让我走吧,特罗特伍德。我不大舒服,心里好乱。我以后再对你说—改日再说。我会写信给你。现在别跟我说话。别说!别说!”
我努力回想那天晚上,我跟阿格尼丝聊天时,她是怎样说她的爱不需要回报的。这似乎正是我必须马上去探索的一个世界。
“阿格尼丝,看见你这个样子,想到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我实在受不了。我最亲爱的姑娘,你比我生命中的其他一切都更宝贵,如果你不快乐,就让我分担你的不快吧!如果你需要帮助或建议,就让我努力给你帮助和建议吧!如果你心里真有什么负担,就让我努力减轻这负担吧!我现在如果不是为你而活,阿格尼丝,又是为谁而活呢?”
“噢,放我走吧!我心里好乱!改日再说!”我能听清的只有这几句话。
是因为我犯了自私的错误才不顾一切地说了下去,还是因为我这次生出了一线希望、看到了一幅从不敢想的前景?
“我必须说下去。我不能让你这样离开我!看在老天的分儿上,阿格尼丝,我们相识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可不能误会彼此呀!我必须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如果你始终心存疑虑,担心我会妒忌你给予他人的幸福,担心我不愿将你托付给你自己挑选的更亲爱的保护者,担心我不能站在远处心满意足地见证你的幸福,那你就打消这种疑虑吧,因为我不配这样做!我受的苦难没有白费,你对我的教导也并非徒劳。我对你的感情中,没有掺杂半点儿自私的成分。”
她这时已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将苍白的脸转向我,断断续续却清清楚楚地低声说道:“正因为你对我的这份纯洁的友谊,特罗特伍德—我毫不怀疑这份友谊—我才应该告诉你,你误会了。除此之外,我无法再说什么。这些年来,如果我有时候需要帮助和建议,那我已经得到了。如果我有时候不快乐,那种感情已经过去了。如果我心里有过什么负担,那种负担已经减轻了。如果我有什么秘密,那它—它不是新的秘密,也不是你所猜想的那种。我不能透露这个秘密,也不能与别人分享这个秘密。这秘密长久以来都只有我自己知道,也必须永远只有我自己知道。”
“阿格尼丝!别走!等一下!”
她正要走开,我把她拦住,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这些年来”“不是新的秘密”,新的想法和希望在我脑中回旋激**,我生命中的所有色彩都在斑斓变幻。
“亲爱的阿格尼丝!我最尊敬、最崇拜—最深爱的人啊!我今天来这儿的时候,本以为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的心里话掏出来,本以为自己可以把这些话一辈子藏在心里,直到我们成了老公公老太太。但是,阿格尼丝,假如我真有什么新生的希望,有朝一日可以用比妹妹更亲密、跟妹妹截然不同的称呼叫你—”
她泪如泉涌,却不是刚才洒落的那种眼泪。我在她的泪水中看见了我的希望在熠熠生辉。
“阿格尼丝!你一向都是我的导师,是我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如果我们在这里一起长大的时候,你多关心自己,少关心我,我相信,我那漫不经心的幻想就不会离你而去。但是,你比我强太多了。年少的我不论是在希望中还是在失望时,都须臾离不开你。我凡事都信任你、依赖你,这变成了我的第二天性,代替了更重要的第一天性—那就是爱你,像我现在这样!”
她还在哭泣,但听起来不是悲从中来—而是喜极而泣!她任由我将她紧紧抱入怀中,这对她来说从未有过的,也是我从不敢奢望的!
“当我爱朵拉的时候—我是深爱她的,阿格尼丝,这你知道—”
“是的!”她真诚地喊道,“得知你爱朵拉,我很高兴!”
“当我爱她的时候—即便是那时候,没有你的赞成,我的爱也不会圆满。我得到了你的赞成,我的爱就尽善尽美了。当我失去她的时候,阿格尼丝,如果没有你,我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她在我怀里依偎得更紧了,和我的心贴得更近了。她那颤抖的手放在我肩上,她那温柔的眼睛泪光闪闪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亲爱的阿格尼丝,我决然出走,是因为爱你;我滞留不归,是因为爱你;我毅然归来,也是因为爱你!”
于是,我努力将我经历的内心斗争,把我得出的结论,都告诉了她。我努力把我的想法真实完整地展现在她面前。我努力向她说明,我曾怎样憧憬对自己和她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怎样听从于根据这种了解得出的结论;甚至就在当天来这里的时候,我都依然抱着对这一结论的忠诚。我说,如果她爱我,肯接受我做她丈夫,她就可以那样做,但那并不是因为我值得她那样做,而是因为我真心爱她,因为我对她的爱饱经磨难后才成熟为现在的样子。于是,我表白了我对她的爱。噢,阿格尼丝,就在那时,我从你真诚的眼睛里,看到了我那娃娃太太的在天之灵正注视着我,对我表示赞许;你也勾起了我最温柔回忆,想起了那朵在盛放时枯萎凋零了的花儿!
“我非常幸福,特罗特伍德—我满心雀跃—不过,有一句话,我必须说。”
“最亲爱的,是什么话呀?”
她把她那温柔的双手放在我肩头,平静地看着我的脸。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吗?”
“我不敢妄加猜测。你就告诉我吧,亲爱的。”
“我这辈子都爱着你啊!”
噢,我们好幸福,我们好幸福!我们泪流满面,不是因为我们饱经磨难(她的磨难比我大得多)才到达这一步,而是因为我们终于到达这一步,今后将永不再分离,我们为此喜极而泣!
在那个冬夜,我们一起在田野里散步,我们心中幸福的宁静似乎也感染了冰冷的空气。我们漫步徜徉时,先升起的星星已经开始闪耀。我们仰望星空,感谢上帝将我们引领到这样的静谧之中。
皓月当空,我们又一起站在那扇老式窗户前,阿格尼丝静静地仰望月亮,我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我眼前浮现出一条漫漫长路,我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筋疲力尽、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在路上艰苦跋涉,而这个孩子,终于赢得了此刻正紧贴我的心跳动的那颗心。
第二天,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出现在姨婆面前。佩戈蒂说,姨婆在楼上我的书房里。能把我的书房收拾得整整齐齐,随时供我使用,是姨婆引以为傲的事。我们发现她戴着眼镜坐在壁炉边。
“天哪!”姨婆说,透过暮色费力地打量着我们,“你把谁带回来啦?”
“阿格尼丝。”我说。
因为我同阿格尼丝说好了一开始什么也不说,姨婆不免有点尴尬。我说“阿格尼丝”的时候,她满怀希望地瞥了我一眼,但见我神色如常,就绝望地摘下眼镜,用眼镜腿摩擦鼻子。
尽管如此,她还是热情地欢迎阿格尼丝。不一会儿,我们来到楼下点上蜡烛的客厅里吃晚饭。姨婆把眼镜戴上过两三次,想再看看我,但每次都大失所望,便把眼镜摘下来,用眼镜腿摩擦鼻子。这让迪克先生深感不安,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吉祥之兆。
“对了,姨婆,”吃过饭,我说,“你给我讲的事,我跟阿格尼丝谈过了。”
“那样的话,特罗特,”姨婆涨红了脸说,“你就不对了。你没守信用啊。”
“你不会是生气了吧,姨婆?要是你知道,阿格尼丝没有因为任何恋情而不快乐,我相信你就不会生气了。”
“胡说八道!”姨婆说。
姨婆好像快生气了,我觉得还是不要惹怒她为妙,于是我搂着阿格尼丝,走到姨婆的椅子背后,我们俩一起向她俯下身去。姨婆两手一拍,戴上眼镜看了一眼,立刻歇斯底里起来。据我所知,这是她第一次歇斯底里,也是唯一的一次。
她这一发作,惊得佩戈蒂连忙跑上楼来。姨婆一恢复平静,就马上扑向佩戈蒂,一面叫她老糊涂,一面使出浑身力气拥抱她。接着,她又去拥抱迪克先生(他觉得非常荣幸,但又惊愕不已)。这之后,我们才告诉佩戈蒂和迪克先生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们全都手舞足蹈,欢天喜地。
我弄不清姨婆上次与我的简短谈话中,是道貌岸然地故弄玄虚,还是当真误解了我的心情。她说,她告诉过我,阿格尼丝就要结婚了,而我现在比谁都更清楚此言不虚,这就足够了。
我们不到两个礼拜就结了婚。特拉德尔斯和索菲、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太太,是我们那场安静婚礼的嘉宾。我们同兴高采烈的他们告别,乘车离去。我紧搂在怀里的,是我一生中所有雄心壮志的源泉,是我的中心,是我的整个生活,是第二个我,是我最亲的人,是我的妻子,而我对她的爱建立在磐石之上!
“最亲爱的丈夫!”阿格尼丝说,“既然我现在可以这样称呼你,那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说吧,亲爱的。”
“这件事发生在朵拉去世那天夜里。她让你来叫我过去。”
“不错。”
“她告诉我,她给我留了一样东西。你能猜出是什么吗?”
我相信我能。我把已经爱我那么久的妻子搂得更紧了。
“她告诉我,她要向我提出最后一个请求,托付我最后一件事。”
“那就是—”
“那就是,只有我才能填补这个空缺。”
阿格尼丝把头贴到我胸口失声痛哭,我也陪着潸然泪下,但我们都幸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