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米考伯先生神秘兮兮地约定的会面时间还剩二十四小时的时候,姨婆和我商量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因为姨婆很不愿意离开朵拉。啊!现在我抱着朵拉上下楼,简直毫不费劲!
尽管米考伯先生请姨婆也参加,我们还是打算安排她留在家里,由我和迪克先生做代表。总之,我们决定就这么办之后,朵拉又把我们的安排搅乱了。她说,如果姨婆以任何借口留在家里,她就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永远不会原谅她那个坏孩子。
“我不会同你说话,”她冲姨婆摇晃着鬈发道,“我会发脾气、闹别扭!我要让吉卜整天都冲着你叫。如果你不去,我就会认定你是个讨厌的老东西!”
“得啦,朵儿!”姨婆笑道,“你知道你离开我不行!”
“不,我能行。”朵拉说,“你对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从不为我整天楼上楼下跑个不停。你也从不坐下来给我讲大肥穿着破鞋子、满身尘土来找你的故事—噢,多么可怜的小家伙呀!你从不做任何逗我开心的事,对不对,亲爱的?”朵拉连忙吻了吻姨婆,说道,“不,你都做啦!我只是在开玩笑!”—她生怕姨婆会以为她是认真的。
“不过,姨婆,”她撒娇道,“听我的,你一定要去。要是你不顺我的意,我就要捉弄你。要是我那个淘气的孩子不放你去,我也要叫他不得安生。我要发脾气、闹别扭—吉卜也会这样做!要是你不去,你会永远永远后悔,觉得真应该乖乖去。况且,”朵拉说,把头发向后拢了拢,惊奇地看着姨婆和我,“为什么你们两个不一起去?其实我病得不重,对不对?”
“哎呀,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姨婆惊呼道。
“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我说。
“不错!我知道我是个小傻瓜!”朵拉说,慢慢地轮流看向我和姨婆,然后躺在长沙发上噘起漂亮的小嘴来吻我们,“好啦,你们俩必须去,否则我就要不信你们了,我就要哭了!”
我从姨婆的表情看出,她准备让步了。朵拉也看出了这一点,于是又眉开眼笑了。
“你们回来之后,会有许多事讲给我听,至少得讲上一个礼拜才能让我明白!”朵拉说,“因为我知道,要是有工作方面的东西,我就会很长时间弄不懂。肯定有工作方面的东西!要是还有什么计算方面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得出来了,我的坏孩子又会一脸痛苦的。好啦!你们这下要去了,对不对?你们就走一个晚上而已,你们不在的时候,吉卜会照顾我的。你们走之前,大肥可以把我抱到楼上。等你们回来,我再下楼,你们替我带一封信给阿格尼丝,我要狠狠骂她一顿,因为她从不来看我们!”
我们不再商量,决定一起去。我们都认为,朵拉是个小骗子,故意装病,因为她喜欢别人宠她、哄她。她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心情好极了。于是我们四个人—姨婆、迪克先生、特拉德尔斯和我—当天晚上就坐上去多佛尔的邮车,前往坎特伯雷。
夜半时分,我们经过一番折腾才住进米考伯先生要我们等候他的那家旅店。在旅店里,我见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会在次日九点半准时现身。看完信,我们就在那样令人不舒服的时刻,哆哆嗦嗦地去各自的**睡觉。我们经过的走廊密不透风,散发着仿佛常年浸泡在浓汤和马粪溶液里的气味。
第二天一大早,我漫步走过古老而宁静的可爱街道,再次融入令人肃然起敬的大门和教堂投下的阴影。乌鸦在大教堂的塔楼周围盘旋,塔楼矗立在明亮的晨光中,俯瞰着方圆数英里内的丰饶田野与可爱河流,景色一如往常,仿佛这世界从未改变。然而,塔楼钟声敲响时,却在忧伤地告诉我一切都已改变;告诉我它们已垂垂老矣,而我美丽的朵拉正青春洋溢;告诉我很多人没有老过,却活过、爱过,然后死去。钟声经久不息,穿过悬于塔楼中的锈痕斑斑的黑太子[1]铠甲,穿过时间长河上的微尘,在空气中渐渐消逝,宛如水中的涟漪。
我从街角观看那座老房子,但没有靠近它,生怕被人看见,无意中破坏了我来帮助实行的计划。初升的太阳斜照在山墙和格子窗上,给它们涂上了一抹金黄。一如既往的平静光芒似乎触动了我的内心。
我到乡野里闲逛了大概一个小时,然后沿主街返回。这时,街道已经从昨晚的睡眠中苏醒过来。人们在店铺里忙碌,我在其中发现了我的宿敌,那个屠夫,他现在穿着长筒靴,生了娃娃,还做起了生意。他正在照顾那个娃娃,看起来已经成了社会的善良一员。
我们坐下来吃早餐时,全都焦灼难耐、烦躁不安。时间越接近九点半,我们等米考伯先生就等得越不耐烦。到后来,我们不再装模作样地吃饭;其实,除了迪克先生,我们一开始都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姨婆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特拉德尔斯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报,眼睛却盯着天花板;我望着窗外,准备一看到米考伯先生就通知他们。我没看多久,半点的钟声刚敲头一下,他就在街上出现了。
“他来啦,”我说,“而且没穿法律界人士的黑衣!”
姨婆系上软帽的帽带(她下楼来吃早饭的时候就戴上了帽子),披上披肩,好像准备坚决地、毫不妥协地去做任何事。特拉德尔斯也神色坚定地扣好外套纽扣。迪克先生被大家的可怕阵势弄得不知所措,但又觉得自己必须有样学样,于是用双手把帽子拉下来,尽量紧紧地遮住耳朵,可转眼又脱下帽子,欢迎米考伯先生。
“先生们、夫人,”米考伯先生说,“早上好!亲爱的先生,”他冲迪克先生说,后者同他猛烈地握了握手,“你真是太好了!”
“你吃过早饭没有?”迪克先生说,“来一盘排骨吧?”
“一点儿都吃不下,好心的先生!”米考伯先生高声道,拦住了正要去摇铃的迪克先生,“食欲和我,迪克森先生,早就互不相识了。”
“迪克森先生”听到这个新名字非常高兴,好像很感激米考伯先生的好意,于是再次同他握手,像孩子一样笑起来。
“迪克,”姨婆说,“注意点儿!”
迪克先生脸一红,恢复了常态。
“嗯,先生,”姨婆戴上手套,对米考伯先生说,“我们已经做好准备,去面对维苏威火山,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只等你一声令下了。”
“夫人,”米考伯先生回应道,“我相信,你马上就会看到火山爆发了。特拉德尔斯先生,我相信,你同意我在这里告诉大家,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络吧?”
“这的确是事实,科波菲尔。”特拉德尔斯说,我正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米考伯先生就他考虑的问题征询过我的意见,我也尽我所能给他出过主意。”
“如果我不是在自我欺骗的话,特拉德尔斯先生,”米考伯先生继续道,“我正考虑进行一次意义重大的揭发。”
“非常重大。”特拉德尔斯说。
“在目前情况下,夫人、先生们,”米考伯先生说,“也许你们要帮帮忙,暂时受点儿委屈,听从一个人的指挥。虽然这个人只配做茫茫人海中的孤独浪客,虽然这个人在自身错误和复杂环境因素累积的压力下,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但他依然是你们的同胞。”
“我们完全信任你,米考伯先生。”我说,“你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回应道,“在当下这一紧要关头,你对我的信任不会落空。我请求你允许我先走五分钟,然后你们来威克菲尔德与希普律师事务所,说要找威克菲尔德小姐,我会以雇员的名义接待诸位。”
姨婆和我看了看特拉德尔斯,他点头表示同意。
“现在,”米考伯先生说,“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让我无比惊讶的是,他说完冲大家鞠了一躬就走了,态度极其冷淡,脸色极其苍白。
当我转头去看特拉德尔斯,希望他做点儿解释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他的头发笔直地竖起来)。于是我无可奈何地掏出怀表,数那五分钟。姨婆也把表拿在手中,做起同样的事。时间一到,特拉德尔斯就伸出胳膊,让姨婆挽住,我们一齐走向那座老宅,路上一句话也没说。
我们发现米考伯先生在一层的角楼办公室伏案疾书,或者假装伏案疾书。他的背心里插着一把办公用的大尺子,但没有完全藏好,从怀里支出了一英尺多,就像新式的衬衫褶边。
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我开口,于是我大声说:“你好吗,米考伯先生?”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一脸严肃地说,“希望你也一切安好。”
“威克菲尔德小姐在家吗?”我问。
“威克菲尔德先生染病在床,先生,患了风湿热。”他答道,“但我相信,威克菲尔德小姐一定会高兴见见老朋友。请进吧,先生!”
他把我们领进餐厅—当年我第一次到这里时,最先进入的就是这个房间—打开威克菲尔德先生过去办公室的门,用洪亮的声音说:“特罗特伍德小姐、大卫·科波菲尔先生、托马斯·特拉德尔斯先生和迪克森先生来访!”
自从上次揍过乌利亚·希普以后,我一直没见过他。我们的来访显然令他大吃一惊;我们虽然也惊讶于自己的举动,但我敢说他比我们更吃惊。他的眉毛没有拧到一起,因为他的眉毛已经少得不值一提。但他还是在使劲蹙额,小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与此同时,他忙不迭地举起皮包骨头的手,摸了摸下巴,这暴露出他的惊恐或讶异。这只是我们进门时我从姨婆肩头瞥见他的模样。一眨眼工夫,他就又像平常那样谄媚、那样谦卑了。
“哎哟喂,我相信,”他说道,“这真是意想不到的荣幸!可以说,圣保罗大教堂周围的所有朋友[2]同时大驾光临,是我求之不得的开心事!科波菲尔先生,我希望你一切安好,而且—如果我可以卑贱地表达意见的话—我也希望你能友善地对待他人,不管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科波菲尔太太,先生,我希望她也很好。说实话,听说她最近玉体欠安,我们都非常不安呀。”
让他握着我的手,我深感羞愧,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从我还是个卑贱的小办事员、给你牵马到现在,这个事务所变了许多,你说是吧,特罗特伍德小姐?”乌利亚面带令人作呕的微笑道,“不过我没有变,特罗特伍德小姐。”
“呃,先生,”姨婆回应道,“对你说实话吧,我觉得你一直忠实于年轻时的抱负,这话该让你满意了吧。”
“谢谢你的夸奖,特罗特伍德小姐!”乌利亚笨拙地扭动着身子说,“米考伯,叫人去通报阿格尼丝小姐—还有我母亲。我母亲要是看到这里的客人,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乌利亚边说边为我们摆好椅子。
“你不忙吧,希普先生?”特拉德尔斯说。乌利亚狡猾的红眼睛正躲躲闪闪地打量我们的时候,碰巧撞上了特拉德尔斯的目光。
“不忙,特拉德尔斯先生。”乌利亚答道,回到办公的座位上,合拢两只骨瘦如柴的手,塞进骨瘦如柴的膝盖中间,“我倒希望自己能更忙点儿。你知道,律师、鲨鱼和蚂蟥都是不容易满足的呢!话说回来,要不是威克菲尔德先生几乎不适合做任何工作,先生,我和米考伯也不至于这么忙了。不过,我敢说,为威克菲尔德先生工作,既是义务,又是乐趣。我想,你跟威克菲尔德先生还不太熟吧,特拉德尔斯先生?我相信,我只是有幸见过你一面吧?”
“不错,我是跟威克菲尔德先生不太熟,”特拉德尔斯答道,“否则我也许早就来拜访你啦,希普先生。”
这句回答的语气有点不对劲,乌利亚一脸阴鸷、满腹狐疑地抬起头,又看了说话人一眼。不过,见特拉德尔斯面色和气、态度朴实、头发倒竖,乌利亚就不再深究,而是浑身**,喉头一紧,答道:“那实在太遗憾了,特拉德尔斯先生。不然的话,你也会跟我们一样钦佩他的。他那些小小的缺点,只会让你更喜欢他。不过,如果你想听对我合伙人的盛情赞美,那就请你去问问科波菲尔。他最擅长谈论这家人的话题,如果你没听他说过,不妨听听看。”
我本要拒绝这种恭维(我无论如何都要这样做),但还没张口,阿格尼丝就在米考伯先生的引领下走了进来。我觉得,她并不像往常那样镇定,显然饱经忧虑和劳累的折磨。但她真挚的热诚和娴静的美丽也因此散发出更柔和的光辉。
她跟我们打招呼时,我看见乌利亚在监视她,不禁联想到谋逆的丑陋妖怪在监视善良的仙子。与此同时,米考伯先生向特拉德尔斯传递了一个不易觉察的暗号,特拉德尔斯便出去了。除我之外,谁也没留意。
“你可以下去了,米考伯。”乌利亚说。
米考伯先生手握胸前的尺子,笔直地站在门口,公然打量着他的一个同行,而那人正是他的雇主。
“你还待在这儿干什么?”乌利亚说,“米考伯!你没听见我说你可以下去了吗?”
“听见了!”米考伯先生答道,身子却一动不动。
“那为什么还待在这儿?”乌利亚说。
“因为我—简言之—乐意。”米考伯先生突然发作道。
乌利亚的双颊顿时失去血色,一种病态的苍白布满面部,但依然微微透着原本无处不在的红色。他紧盯着米考伯先生,满脸都跟气喘时一样。
“全世界都知道,你是个**无度的家伙。”他强行挤出一个微笑道,“你这样,恐怕是要逼我把你赶走了。滚开!我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恶棍的话,”米考伯先生突然再次发作,慷慨激昂地说,“我已经跟他谈得够多了,那个恶棍的名字就是—希普!”
乌利亚往后退了一步,好像挨了一拳,或是被蜇了一下。他露出最阴险、最邪恶的表情,把我们慢慢扫视了一遍,用更加低沉的声音道:“噢哈!原来这是个阴谋!你们是约好了聚到这里的!你跟我的办事员串通一气,对不对,科波菲尔?嗯,你可要小心呀。你这样干是不会得逞的。你和我,咱们彼此知根知底。咱们都不喜欢对方。你从头一回到这里来,就一直是个傲慢的狗崽子。你忌妒我高升了,对不对?别跟我耍阴谋诡计,我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米考伯,你给我出去!我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米考伯先生,”我说,“这个家伙突然变了,不光是在这件事上说了实话,在许多别的方面也变了。我相信他已经走投无路了。该怎么对付他就怎么对付他吧!”
“你们这群人可真厉害呀,对不对?”乌利亚依然低声说道,用又长又瘦的手擦去额上突然冒出的黏湿汗珠,“竟然买通我的办事员,一个不折不扣的社会渣滓—科波菲尔,你知道,你在被人收养之前也是同样的德行—用谎言来败坏我的名誉?特罗特伍德小姐,你最好阻止这件事,不然的话,我可就要收拾你丈夫,惹得你不痛快了。我专门摸过你的底,那可不是白干的,老小姐!威克菲尔德小姐,如果你还爱你父亲,最好别掺和到这群人里面。如果你与他们同流合污,我就要把他毁掉。好啦,来吧!你们有的人已经是我砧板上的肉了,在我手起刀落之前,你们再好好想想吧。你,米考伯,如果你不想身败名裂,就再好好想想。趁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建议你先出去,待会儿我再跟你算账,你这个傻瓜!我母亲在哪儿?”他说,似乎突然发现特拉德尔斯不在场,他大惊失色,连忙拉了拉铃绳。“在别人家里干这样的好事,真有你们的!”
“希普太太来了,先生,”特拉德尔斯说,带着那位杰出儿子的杰出母亲回来了,“我已经不揣冒昧,向她做了自我介绍。”
“你是什么东西,向她做自我介绍?”乌利亚驳斥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是威克菲尔德先生的代理人和朋友,先生,”特拉德尔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平静地说,“我口袋里有一份委托书,授权我代表他处理一切事务。”
“那头老毛驴把自己喝糊涂了,”乌利亚说,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这份委托书是你从他那里骗来的!”
“的确有人从他那里骗走了某些东西,这我知道,”特拉德尔斯心平气和地说,“而且你也知道,希普先生。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就来问问米考伯先生那是怎么回事吧。”
“乌利—”希普太太焦急地打着手势说。
“你别说话,母亲,”他回应道,“你不知道言多必失吗?”
“可是,我的乌利—”
“别说话,母亲,交给我来处理,好吗?”
虽然我早就知道他卑躬屈膝的模样都是假的,他装出来的一切都是骗人的、虚伪的,但在此刻我看到他摘下面具之前,对他虚伪的程度还缺乏足够的认识。他意识到这副面具对他已经没有用了,就立刻将它扔掉,露出歹毒、傲慢、仇恨的嘴脸。即便这时,他依然为自己干的坏事而欣喜若狂,挑逗似的睨着我们—与此同时,他也深感绝望,因为他想压倒我们,却又茫然无措—虽然这一切完全吻合我对他为人的了解,但一开始还是把我这个认识他这么久、这么痛恨他的人吓了一跳。
他站在那里,逐个打量我们。他看我的那种眼神,我不必多说,因为我一向知道他恨我,我也记得我留在他脸颊上的巴掌印。但是,当他的目光转向阿格尼丝时,我看到他因为对她渐渐丧失控制而怒不可遏,看到他因为失望而露出令人作呕的情欲。在这种欲望的驱使下,他妄图占有她,却永远不会欣赏或关心她的美德。一想到阿格尼丝在这种人眼前生活,哪怕只有一个小时,我也觉得震惊不已。
他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摸了摸下巴,那对邪恶的眼睛看了看我们,然后半是抱怨半是辱骂地对我说开了:“科波菲尔,你总是对自己的名誉、气节之类的玩意儿深感骄傲,可现在你却偷偷摸摸地溜进我的地盘,跟我的办事员沆瀣一气,打探我的隐私,你觉得这是光明正大的行为吗?如果干这种事的是我,那就不足为怪,因为我从没有以正人君子自居—虽然我也从没有像你那样流浪街头,这是米考伯告诉我的—可干这种事的是你!而且你也不怕干这种事了,对吧?你就不想想我会怎样报复你?不想想搞阴谋诡计会给你惹上麻烦?好吧,那咱们就走着瞧!这位先生叫什么来着?你刚才说要问米考伯问题。你要问的人就在这儿。你为什么不让他说话?我看,他是学乖了。”
见他说的这番话对我或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起作用,他就一屁股坐到桌子边,双手插进口袋,一只八字脚绕到另一条腿上,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等着将要发生的事。
在此期间,我用了最大的努力,才拦住早就急不可耐的米考伯先生。他多次插话,“恶棍”的“恶”字说出了口,却把“棍”字咽了回去。这时他冲上前去,从怀里抽出尺子(那显然是自卫武器),又从口袋里掏出大纸写的文件,折成一大封信的样子。他像往常那样,动作夸张地打开文件,瞥了眼上面的文字,好像对其高雅的写作风格颇为欣赏似的,然后开始念道:
亲爱的特罗特伍德小姐和诸位先生—
“我的天!”姨婆低声喊道,“如果他揭发的是一桩死罪,估计得用成令[3]的纸来书写呢!”
米考伯先生没听见她的话,接着往下念。
我要在大家面前揭发这个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奸邪的恶棍。
米考伯先生念到这儿,眼睛不离文件,拿出尺子,像魔杖一样指着乌利亚·希普。
请大家不要考虑我个人的安危。我从摇篮时期开始就背上了无力偿还的债务,一直受到有损人格尊严的环境的戏弄。耻辱、贫困、绝望、疯狂,这四者时而单独造访,时而齐齐降临,是我事业道路上无法摆脱的阴影。
米考伯先生把自己描绘成这些可怕灾难的牺牲品时,仿佛乐在其中。非但如此,他读信时还铿锵有力,读到他认为切中肯綮的句子时,还会摇头晃脑地表示敬仰。
在耻辱、贫困、绝望、疯狂齐齐降临时,我进入了这家事务所—或者像我们活泼的邻居高卢人所说的那样,进入了这个办事处[4]—名义上由威克菲尔德与希普合伙经营,实际上却是—希普大权独揽。希普,只有希普,才是这部机器的主动力。希普,只有希普,才是伪造者和骗子。
乌利亚听到这里,脸由白转青,一个箭步冲上去,好像要把那封信撕得粉碎。也许是出手敏捷,也许是纯属幸运,总之米考伯先生奇迹般地用尺子打中了乌利亚伸过来的右手指关节,打得那只手动弹不得,手腕垂下来,似乎已经骨折。那一击听上去就像打在了木头上。
“该死!”乌利亚说,痛得把身子扭出了新花样,“我饶不了你!”
“你要是再敢靠近我,你—你—你这寡廉鲜耻的希普,”米考伯先生喘着粗气说,“只要你长的是人脑袋,我就要把它砸烂。来呀,来呀!”
米考伯先生手持尺子,摆出击剑的防守姿势,嘴里喊着:“来呀!”特拉德尔斯和我把他推进角落,但无论推多少次,他都会锲而不舍地冲出来。(第747页)
米考伯先生手持尺子,摆出击剑的防守姿势,嘴里喊着:“来呀!”特拉德尔斯和我把他推进角落,但无论推多少次,他都会锲而不舍地冲出来。我觉得我从未见过比这更荒唐的场面了—即使在当时,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的敌人将受伤的手又扭了一阵,然后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慢慢解下领巾,把手包扎起来,用另一只手托着,坐在桌子上,一脸阴沉地望着地面。
米考伯先生充分冷静下来之后,继续念信。
我受雇于—希普。
念到“希普”二字时,他总要停下来,并以惊人的力量吐出那两个字。
除每礼拜二十二先令六便士的微薄收入外,报酬并不确定。其他的收入取决于我努力工作的价值。用更直白的话说,取决于我人格多么卑鄙,动机多么贪婪,家庭多么穷困,以及我与希普在道德方面—或者更准确地说,在不道德方面—多么相似。没过多久,我就必须哀求—希普—预支薪水,以养活米考伯太太和饱受摧残却正值生长期的孩子们,这还用说吗?我的无奈之举早已在—希普—预料之中,这还用说吗?我立下了借据或者这个国家的法律制度规定的类似凭据,才拿到预支的薪水,这还用说吗?于是,我陷入了他为我编织的罗网,这还用说吗?
米考伯先生十分欣赏自己描述不幸遭遇时的写作能力,仿佛真的忘掉了现实带给他的痛苦和焦虑。他又接着念道:
然后—希普—便将执行其恶魔勾当所需的秘密告诉了我。从此以后,如果我可以用莎士比亚的名言来形容自己的话,我开始气断神疲精力销[5]。我发现,我的工作常常需要弄虚作假,欺骗一位我可称为威先生的人。这位威先生受尽了欺骗、蒙蔽和愚弄。然而,那个恶棍—希普—却一直宣称,他无比感激那位备受欺凌的先生,他们之间的友谊无比深厚。这种情况本来已经够糟的了,但正如那位丹麦哲人所说:更大的灾祸还在接踵而至[6]!那位为伊丽莎白时代增光添彩的杰出人物笔下的金句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米考伯先生对自己通过引用名言巧妙结束了上段话感到非常得意,于是假装看错了行,把那句话又读了一遍,好让自己和我们都能好好品味一番。
在这封信里。
他又接着念道。
我不打算详细列举针对我称为威先生的那人的各种较轻罪行—但我已在他处备好了这份清单—而我就默不作声地做过帮凶。当我内心不再为有没有薪水、要不要面包、能不能生存而斗争时,我的目的就是利用一切机会,发现并揭发—希普—犯下的、令那位先生蒙受严重冤屈和伤害的重大罪行。内受良心无言的敦促,外受同样令人感动的恳求—我将这位恳求者简称为威小姐—我开始进行不可谓不辛苦的秘密调查。据我知道、了解的情况,我确信这一调查已历时一年有余。
他念这一段话,仿佛念的是一项议会法案,一字一句都令他大为振奋。
我控告—希普—
他继续念道,瞥了眼希普,抽出尺子,夹在左臂腋下方便拿取的位置,以防万一。
罪行如下—
我想我们全都屏住了呼吸。我敢说乌利亚也是。
第一。
米考伯先生说。
当威先生的办事能力和记忆力,由于我无须也不便说明的原因,变得衰退和混乱时—希普—故意将事务所的全部业务弄得混乱而复杂。当威先生最不适合处理业务时—希普—总在他身边逼迫他处理业务。在这种情况下,他把重要文件冒充不重要文件,骗取了威先生的签字。他引诱威先生授权他从托管金里特别提出一笔钱,总数达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用于支付业务费用和填补亏空,而实际上这笔费用要么已经支付,要么根本从未真实存在。他制造了一种假象,让人误以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威先生的错—威先生一开始就打算欺诈,并通过欺诈的手段达成了目的。从此之后,他就一直用这件事来折磨、强迫威先生。
“你得拿得出证据来,你这个科波菲尔!”乌利亚摇晃着脑袋恫吓道,“马上都拿出来!”
“特拉德尔斯先生,请你问问—希普—他搬家以后,谁住进了他的房子,好不好?”米考伯先生暂停念信,说道。
“正是这个傻瓜本人—而且现在还住在那里。”乌利亚轻蔑地说。
“请你再问问—希普—他住在那里的时候,是不是有过一个小笔记本,好不好?”米考伯先生说。
我看到乌利亚皮包骨头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不再挠下巴了。
“或者问问他,”米考伯先生说,“是不是在那里烧过一个小笔记本。如果他说有这么回事,还问你烧成的灰哪里去了,你就叫他去问威尔金斯·米考伯,那他就会听到一些对他极其不利的话!”
米考伯先生说这番话的时候,那种得意扬扬、装腔作势的派头令乌利亚的母亲无比惊诧,心慌意乱地喊道:“乌利,乌利!要谦卑,快讲和吧,亲爱的!”
“母亲!”他反驳道,“你别说话,好吗?你吓坏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谦卑!”他看着我,怒吼着重复道,“虽然我很谦卑,可我也让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谦卑了很久!”
米考伯先生在硬领里优雅地动了动下巴,然后继续念信:
其次,据我知道、了解的情况,我确信,希普曾多次—
“这些都没有用,”乌利亚嘀咕道,松了一口气,“母亲,你别说话。”
“我们很快就会设法拿出有用的东西来,先生,拿出最终能干掉你的东西来。”米考伯先生回应道。
第二,据我知道、了解的情况,我确信,希普曾多次在各种记录、账本和文件上,系统伪造威先生的签字。我可以证明,他在一件事上显然干了这一勾当。也就是说,如下所述,换言之—
这种文雅的辞藻堆砌令米考伯先生再次甘之如饴。不论他这个样子多么荒唐可笑,我都得说,这绝非他特有的怪癖。我一生中见过不少人有同样的嗜好。我觉得这似乎是一种通病。比如,证人在法庭上宣誓做证时,如果能用一连串华丽字眼表达一个意思,比如“恨之入骨”“深恶痛绝”“誓不两立”之类,就常常会非常开心。从前教会的诅咒也运用了同一原则,听上去才值得回味。我们谈论文字的暴虐,但我们也喜欢暴虐地对待文字;我们喜欢在重大场合下,有一大堆冗繁的字词伺候我们;我们认为它们看起来很重要,听起来很悦耳。既然我们在盛大庆典上并不讲究仆人制服的意义,只要他们衣着光鲜、数量众多就行,那么,只要我们能堆砌出一长串字词,它们的意义和必要性就都是次要的。正如过分炫耀仆人的制服会给人招惹麻烦,奴隶太多会起来反抗主人,一个国家也因为保有一大批文字做侍从而陷入了巨大的困境,并且还将陷入更大的困境。我觉得我见过一个这样的国家。
米考伯先生几乎是咂着嘴往下念道:
也就是说,如下所述,换言之—威先生身体虚弱,他过世之后,有些事情就可能被发现,而—希普—对威先生家的控制就会瓦解。这就是我,威尔金斯·米考伯,本信署名人的看法—除非他可以暗中操纵威先生女儿的孝心,使其不允许合伙事务所的业务受到调查。所以,该—希普—认为应当准备一份威先生立的契约,写明上述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均由希普借给威先生,以保全威先生的名誉,但实际上他从未借钱给威先生,因为这笔债务早就偿清了。这张伪称由威先生签署、由威尔金斯·米考伯做证人的契约,上面的签名是希普伪造的。我手上有他的小笔记本,里面有几个他模仿威先生笔迹的签名,均系—希普—亲笔书写于笔记本上。虽然到处都有火烧的痕迹,但任何人都辨识得出来。我从来没有给这份文件做过证人,而这份文件现在就在我手上。
乌利亚·希普闻言大吃一惊,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只抽屉,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因而不去看那抽屉,又把脸转向我们。
“这份文件,”米考伯先生又重复了一遍,同时环顾左右,好像他是在布道一般,“就在我手上。这就是说,我今天一大早写这封信的时候,文件还在我手上。不过,我后来就把它交给特拉德尔斯先生了。”
“确实如此。”特拉德尔斯证实道。
“乌利,乌利!”希普的母亲叫道,“要谦卑,快讲和吧!我知道我的儿子会谦卑的,先生们,只要你们肯给他时间好好想想。科波菲尔先生,我相信您知道他一向非常谦卑的呀,少爷!”
做儿子的已经抛弃了无用的老把戏,做母亲的却依然紧抓着不放,这让人看了觉得好奇怪。
“母亲,”他不耐烦地咬着裹住手的手帕道,“你还不如去拿条上了膛的枪,直接打死我算了。”
“可我爱你呀,乌利。”希普太太喊道。我毫不怀疑她爱希普,希普也爱她。不管看起来多么奇怪,他们肯定是一对臭味相投的母子。“我不忍心听到你激怒这位先生,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这位先生在楼上告诉我事情已经败露时,我就立刻告诉他,我保证你是谦卑的,是会赔罪的。噢,看看我多么谦卑呀,先生们,不要去理他!”
“哎呀,科波菲尔在这儿呢,母亲。”希普怒不可遏地反驳道,用皮包骨头的手指指着我,把满腔仇恨都对我发泄出来,因为他认为我就是这场揭发案的主谋,而我也没有辩白,“科波菲尔在这儿,就算你刚才没有口无遮拦地说那么多,他也会给你一百镑呢!”
“我实在是忍不住啊,乌利。”他母亲叫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不知天高地厚,给自己招灾惹祸呀。还是像平常那样,谦卑一点儿好。”
希普咬着手帕沉默了片刻,然后怒视着我说:“你还有什么要揭发的没有?要是有,就只管揭发好啦。你看着我做什么?”
米考伯先生立刻接着往下念,很高兴又能继续这场令他十分满意的表演。
第三,也是最后一项罪行。我现在要给大家展示—希普—的假账本,和—希普—的真备忘录,首先要展示这个被部分烧毁的小笔记本—我们搬到现在的住处时,米考伯太太偶然在专门用来盛炉灰的箱子或者说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东西,当时我没看懂里面的内容—我要借此向大家表明,不幸的威先生所有的毛病、缺点、美德、父爱和荣誉感,多年来都被利用、歪曲,以达到—希普—的卑鄙目的。多年来,希普用尽一切想象得出的手段,对威先生进行欺骗和掠夺,好让这个贪得无厌、虚伪成性、视财如命的—希普—大发横财。除了获取财富,希普一心想要达成的目的是制服威先生和威小姐,完全操控他们—至于他对威小姐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我在此姑且不论。希普最后的行动—这是几个月前才完成的—是引诱威先生放弃他在合伙经营的事务所里的股份,甚至出让家里的家具,而—希普—将给予威先生某种年金作为回报,每年在四个季度日[7]准时支付。一开始—希普—伪造了惊人的账目,显示威先生因为粗心大意和判断失误,在将他人委托其管理的财产用于投机活动时发生了巨额亏损,而他手头又没有钱偿还这笔法律上和道义上都应由他负责的债务。然后—希普—又假称为威先生借了高利贷,但实际上这些钱都来自—希普—以投机或其他名义从威先生手中骗取或截留的款项。通过各种无耻的欺诈行为,这些罗网越来越严密,越来越牢固,终于使不幸的威先生陷入彻底绝望的境地。威先生相信,自己已经经济破产、名誉扫地,其他所有希望也都破灭了,他唯一可依靠的,就是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米考伯先生非常欣赏这个新颖的措辞,“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通过让威先生离不开他,最终毁掉了威先生。所有这一切,我都可以证明,也许比这还多得多!
阿格尼丝在我身旁悲喜交集地哭泣,我对她低声说了几句话。我们大家**起来,仿佛米考伯先生已经念完了似的。他用极其严肃的语气说了声“对不起”,接着又怀着极度沮丧和极度兴奋交织的心情,念起这封信的结尾部分。
我的控告到此结束。接下来,我只需要提供证明这些指控的证据,然后就可以同我苦命的家人从视我们为累赘的世上销声匿迹。这件事很快就会完成。依据合理的推测,我们的婴儿将首先死于营养不良,因为这孩子是我们家中最脆弱的一员;接下去死的会是我们的双胞胎。就这样吧!至于我自己,我的坎特伯雷朝圣之行,已让我饱经苦难;由民事诉讼导致的监禁,还有贫困,将令我雪上加霜。在繁重的职务压力下,在难以忍受的对贫穷的忧虑中,在清晨,在黄昏,在黑夜的阴影中,在那个称其为恶魔都多此一举的人的监视下,将最微小的调查结果慢慢拼凑起来—正是我在调查中所做的努力、所冒的风险,加上身为人父与贫穷所做的斗争,使调查完成后发挥了应有的作用。我相信,这一切可以作为几滴甘露,洒在我的火葬柴堆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得到公正的评价,正如那位我无意以其自况的勇敢杰出的海军英雄得到的评价一样,说我的所作所为并非为了金钱或者一己私利,而是:
为了英国,为了家,为了美。[8]
你永远的威尔金斯·米考伯
虽然很伤感,但米考伯先生依然十分得意。他叠起信,鞠了一躬,把信递给我姨婆,似乎觉得她也许愿意收藏。
我很久之前到这里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房间里有只铁保险柜。现在钥匙就插在上面。乌利亚似乎突然起了疑。他瞟了米考伯先生一眼,朝保险柜走去,哐当一声打开柜门,里边空空如也。
“账本到哪里去了?”他惊恐地喊道,“有贼把账本偷走啦!”
米考伯先生用尺子轻轻敲了敲自己说:“是我干的。今天早晨,我跟平常一样从你手里拿过钥匙—不过稍早一点儿—打开了柜子。”
“别紧张,”特拉德尔斯说,“账本都到我手里了。我会根据刚才提到的授权,好好保管它们。”
“你窝赃,是不是?”乌利亚叫道。
“在这种情况下,”特拉德尔斯答道,“我是窝赃。”
姨婆一直在一旁安安静静地专心倾听,这时却突然向乌利亚·希普扑上去,双手揪住他的衣领。我看到这一幕,不由得目瞪口呆!
“你知道我要什么吗?”姨婆说。
“一件拘束衣[9]。”他说。
“不。我要我的财产!”姨婆回应道,“阿格尼丝,亲爱的,只要我相信我的财产真是你父亲赔掉的,就决不会说出那笔钱是放在这儿做投资的—亲爱的,我对特罗特也不曾吐露半个字,这是他知道的—但现在我知道,这个家伙才应该对我的损失负责,那我就得要回来!特罗特,快来他这儿拿钱!”
我确实不知道,姨婆当时是不是觉得希普把她的财产藏在了领巾里,但她的确在拽希普的领巾,好像她就是这样想的。我连忙把他俩拉开,并向姨婆保证,我们一定会让希普将他得到的所有不义之财都归还受害者。听了这番劝说,又思考片刻之后,姨婆总算安静下来。但她完全没有因为刚才的举动而狼狈失态(虽然我不能说她的软帽也是这样),泰然自若地坐回了原来的座位。
最后几分钟,希普太太一直嚷嚷着要她儿子“谦卑”,还向我们每个人接连下跪,疯狂地赌咒发誓。她儿子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到他的椅子上,怏怏地站在她身边,抓着她的胳膊,但并不粗暴,然后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要我怎么办?”
“我来告诉你应该怎么办。”特拉德尔斯说。
“那个科波菲尔没有舌头吗?”乌利亚嘟囔道,“你要是能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他的舌头被人割掉了,那我就会为你效犬马之劳。”
“我的乌利亚是想要谦卑的!”他母亲叫道,“请不要介意他说的话,各位好心的先生!”
“你应该这样做。”特拉德尔斯说,“首先,我们刚才听到的那份放弃股份的契约,必须在此时、此地交给我。”
“假设这份契约不在我手里呢?”乌利亚插嘴道。
“但它就在你手里。”特拉德尔斯说,“因此,你知道,我们不会做那样的假设。”我不能不承认,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我那位老同学头脑清楚、表达清晰、耐心务实。“然后,你必须准备把你贪得无厌地侵吞的一切统统吐出来,一个子儿都不许少。合伙事务所里的所有账本、文件都必须由我们保管;你所有的账本和文件,所有的现金账户和有价证券,不管是你的还是事务所的,都必须交给我们。简言之,就是这里所有的东西。”
“必须这样?我还不知道呢。”乌利亚说,“我得花时间想想。”
“当然可以,”特拉德尔斯回应道,“不过,在此期间,这些东西要由我们保管,直到一切都做得令我们满意为止。我们还要请你—简言之,强迫你—待在你自己的房间里,不得与任何人通消息。”
“我不干!”乌利亚说道,咒骂了一声。
“梅德斯通监狱是更安全的拘留所。”特拉德尔斯说,“虽然等法律还我们公道也许会耗费时日,而且也许不能像你可以做到的那样彻底补偿我们的损失,但是毫无疑问,你将受到法律的惩罚。老天,你心里像我一样清楚!科波菲尔,你能去市政厅叫两个警察来吗?”
听到这里,希普太太又放声大哭,跪在阿格尼丝面前,求她替他们说情,宣称希普是很谦卑的,所有的指控都属实,如果希普不照我们说的做,她就会替儿子做,以及许多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她为了她的宝贝儿子担心得近乎发狂。若问希普,他当时要是有勇气的话会干什么,那就等于去问一条杂种狗,要是它有老虎的胆子会干什么。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从他阴沉乖戾、含垢忍辱的表现中,可以看出他卑怯的本性。在他卑贱的一生中,没有一天不是如此。
“站住!”他对我咆哮道,用手抹了把滚烫的脸庞,“母亲,别嚷嚷了。好吧!把契约给他们。去拿来吧!”
“请你帮她一下好吗,迪克先生?”特拉德尔斯说。
迪克先生对交给自己的任务倍感骄傲,对其重要性也心领神会,于是像牧羊犬跟随羊一样,陪希普太太上了楼。但希普太太并没给他找什么麻烦,因为她不仅拿回了那张契约,连装契约的盒子也拿来了。我们在盒子里找到了银行存折和别的一些后来用得着的文件。
“好!”契约拿来之后,特拉德尔斯说,“现在,希普先生,你可以回房间考虑考虑了。请你特别注意,我代表所有在场的人向你宣布,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我已经把这件事讲清楚了。你必须马上去做这件事,不得拖延。”
乌利亚注视着地面,头也不抬,手摸着下巴,拖着脚走过房间,在门口停下来道:“科波菲尔,我一直都恨你。你一直自命不凡,一直跟我作对。”
“我记得我从前告诉过你,”我说,“是贪婪狡诈的你在跟全世界作对。世上所有贪婪狡诈之徒都会不知餍足,最终作茧自缚,这就跟人人都会死一样确定无疑。今后你好好想想这个道理,也许对你有好处。”
“或者说,跟学校里传授的那一套一样确定无疑—我就是在学校里学会如此谦卑的—从九点到十一点,他们说劳动是苦差;从十一点到一点,又说劳动是幸福,是快乐,是尊严,真叫人摸不着头脑啊,对不对?”他讥笑道,“你这套说教,倒是跟他们一样‘前后一致’呢。难道谦卑不管用吗?我想,没有这一套,我就没法说服我那位绅士合伙人啦—米考伯,你这个老浑蛋,我会找你算账的!”
米考伯先生昂首挺胸,无比蔑视地看着希普和他伸出来的指头。直到希普灰溜溜地走出门外,米考伯先生才转身对我说,请我去“见证他和米考伯太太重建彼此的信任”,分享他们的喜悦。随后,他又请在场所有人一同去观看那动人的场面。
“长期存在于米考伯太太和我之间的隔阂现在消除了,”米考伯先生说,“我的孩子们和他们的生育者又可以平等相处了。”
我们大家都非常感激他。尽管当时我们依然慌乱,但都愿意尽可能地表示我们的感激之情,所以我敢说,我们本来都会应邀前往。但是,阿格尼丝必须回到父亲身边,给他带去这一线希望的曙光—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能承受的刺激了;另外,还得有人看守乌利亚,别让他跑掉。因此,特拉德尔斯为了后一个目的留了下来,稍后由迪克先生接替他。于是,迪克先生、姨婆和我,同米考伯先生一起回家。当我同给过我那么多恩惠的亲爱姑娘匆匆告别时,当我想到那天早晨她若不获救将落入何等可怕的境地时—尽管她已经下决心面对一切—我衷心感激我少年时代的苦难经历,正是这些苦难让我认识了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先生的家并不远。由于临街的大门直通客厅,米考伯先生便以其独特的方式,火急火燎地闯了进去,我们立刻发现自己被这一家人围住了。米考伯先生高叫着:“埃玛!我的心肝!”冲进了米考伯太太的怀抱。米考伯太太尖叫一声,搂住了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小姐也大为感动,正在照顾米考伯太太在上次给我的信中说的那个“不懂事的家庭新成员”。那个新成员也在又跳又蹦。那对双胞胎做了好几个不合时宜却天真无邪的动作,以表明他们的欢乐。米考伯少爷似乎因为早年失意而变得性情乖戾、面色阴沉,此时也不禁真情流露,号啕大哭。
“埃玛!”米考伯先生说,“我心头的乌云吹散了。我们之间曾保持了那么久的相互信任又重新恢复了,再也不会中断了。现在,让我们欢迎贫穷吧!”米考伯先生痛哭流涕地喊道,“让我们欢迎苦难!欢迎无家可归!欢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狂风暴雨、一贫如洗!相互信任将会支持我们走到最后!”
说完这些,米考伯先生将米考伯太太安放到椅子上,然后与家人抱在一起。他对各种凄凉的前景都表示欢迎,但在我看来,他们一点儿都不欢迎那样的东西。他还号召他们一起去坎特伯雷卖唱,因为他们别无谋生之策了。
但米考伯太太因为过于激动晕了过去,所以在组建合唱队之前,第一件事就是救醒她。这件事由姨婆和米考伯先生完成,然后米考伯先生把姨婆介绍给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太太也认出了我。
“请原谅,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那位可怜的太太说,把手递给我,“我的身子太弱了,米考伯先生和我之间最近的误会一下子烟消云散,我有点儿吃不消。”
“你所有的孩子都在这儿吗,夫人?”姨婆说。
“眼下就是这些了。”米考伯太太答道。
“老天,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姨婆说道,“我的意思是,这些孩子都是你的吗?”
“夫人,”米考伯先生回答,“这是千真万确的。”
“那么,那位最年长的年轻绅士,”姨婆沉思道,“你们打算培养他干什么呀?”
“我到这里的时候,”米考伯先生说,“曾希望威尔金斯到教堂里做事,或者,我也许应该表达得更准确些—我打算让他进唱诗班。然而,令本镇名扬四海的那座神圣的高大建筑里,并不缺男高音。于是他—简言之,就养成了在酒馆里而不是圣殿里唱歌的习惯。”
“可他的想法是好的。”米考伯太太温柔地说。
“我敢说,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接着说,“他的想法特别好,只是我还没发现他把想法付诸行动,不管哪个方向都没有。”
米考伯大少爷的面色又阴沉下来,略带愠怒地问他能干什么。他并非生来就是木匠,或者马车油漆工,这就跟他生来不是鸟一个道理,不对吗?他能不能到临街开个药店?他能不能在下次巡回法庭开庭的时候,跑上去自称是律师?他能不能强行闯进歌剧院,靠暴力取得成功?他能不能不受任何训练就去干什么事?
姨婆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道:“米考伯先生,我好奇你怎么从来没想过移居海外?”
“夫人,”米考伯先生答道,“这是我年轻时的梦想,也是我成年后的奢望。”顺便一提,我完全相信,他这辈子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吗?”姨婆瞅了我一眼说,“哎呀,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如果你们现在移居海外,对你们和你们的孩子都有好处啊!”
“没有资金啊,夫人,资金。”米考伯先生愁容满面地说。
“这是主要的困难,可以说也是唯一的困难,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附和道。
“资金?”姨婆高声道,“你刚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应该说,你已经帮了我们一个天大的忙,因为你肯定从这场灾难中挽救回了一大笔财产—除了为你们提供这笔资金,还有更好的报答吗?”
“我不能把这当作馈赠收下,”米考伯先生**四射地说,“如果您可以借给我足够的资金,年息五厘,由我个人偿付—比方说,我开出几张期票,分别以十二个月、十八个月、二十四个月为期,以便有足够的时间等待时来运转—”
“如果可以?只要你开口,当然可以,一定可以,就按你的条件办。”姨婆回应道,“你们二位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大卫认识的几个人不久就要去澳大利亚,如果你们决定要去,为什么不乘同一艘船呢?路上可以相互照应嘛!现在想想吧,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不着急,好好考虑考虑。”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亲爱的夫人。”米考伯太太说,“我相信,那里的气候对身体有益吧?”
“那里的气候是全世界最好的!”姨婆说。
“那就好。”米考伯太太回应道,“可我的问题又来了。嗯,那个地方的环境,能不能让米考伯先生这样才华横溢的人得到公平的机会出人头地呢?现在我还不想说他有成为总督或类似官员的雄心壮志,我只想说,那里有没有一种公平的机会供他施展才华—这也就足够了—并且步步高升呢?”
“对一个光明磊落、勤勉刻苦的人来说,”姨婆说道,“哪里的机会都不如那里好。”
“一个光明磊落、勤勉刻苦的人。”米考伯太太一本正经地重复道,“确实如此。我认为澳大利亚显然正是米考伯先生大展拳脚的恰当舞台!”
“我坚信,亲爱的夫人,”米考伯先生说,“在目前情况下,澳大利亚是我和我的家人该去的地方,也是唯一可去的地方。我也坚信,那边将有非同寻常的机会等着我。相对来说,那里并不遥远。虽然对您的好心提议,我们应该多加考虑,但我可以向您保证,那只是形式而已。”
米考伯先生转眼间就成了世上最乐观的人,仿佛泼天富贵指日可待;米考伯太太也马上大谈特谈起袋鼠的习性来,那情形我怎能忘记!米考伯先生同我们一起走回去的时候,摆出一副吃苦耐劳、浪迹天涯的模样,以表明自己只是在此短暂停留,处处都不习惯,还用澳大利亚农夫的眼光打量走过的公牛。当我回忆坎特伯雷赶集日的街市时,又怎能不想起他呢!
[1] 黑太子爱德华(1330—1376),英王爱德华三世的长子,英格兰统帅,英法百年战争初期的主要领袖之一,因为穿戴黑色盔甲,得到了“黑太子”的绰号。死后葬于坎特伯雷大教堂,他的铠甲罩袍、头盔、盾牌和护手仍保存在那里。
[2] 伦敦民事律师公会和内殿律师学院都在圣保罗大教堂附近。
[3] “令”是纸张的计数单位,旧为480张,现为500张或516张。
[4] “办事处”的原文为bureau,该词源自法语,指写字台。古罗马人把居住在现今法国、比利时等地的凯尔特人统称为高卢人,后来该词用来代指法国人。
[5] 出自莎士比亚戏剧《麦克白》第1幕第3场。
[6] 出自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第3幕第4场。“丹麦哲人”指哈姆雷特,他是丹麦王子。
[7] 季度日是指一个季度开始的日子。在英国,一年的四个季度日是圣母领报节(3月25日)、仲夏节(6月24日)、米迦勒节(9月29日)、圣诞节(12月25日)。租约通常在季度日开始或结束,租金或其他费用也在季度日支付。
[8] 出自歌曲《纳尔逊之死》。“海军英雄”即为纳尔逊,参见第十三章相关注释。
[9] 一种形状像夹克、袖子过长的衣服,通常用于约束可能对自己或他人造成伤害的人。在人员不足的精神病院,拘束衣被广泛用于治疗精神疾病和安抚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