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到姨婆带来的消息,我一下子惊得大脑空白,不知所措。但我一回过神来,便建议迪克先生到那家杂货店去,睡佩戈蒂先生前不久空出来的那张床。杂货店位于亨格福德市场,而当年的亨格福德市场同现在大不相同,门前有一道低矮的木柱廊(有点儿像老式晴雨表里那对小男女房前的柱廊),迪克先生对那里感到非常满意。我敢说,住在这座建筑里的光荣足以弥补诸多不便了。不过话说回来,除了我前面提过的那种混合气味,还有不怎么宽敞的空间,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令人难受的地方,所以迪克先生为自己能入住此处大感欣慰。克拉普太太曾愤慨地告诉他,那里连把猫甩着玩儿的地方都没有。但迪克先生坐在床角,摸着腿,理直气壮地对我说:“特罗特,你知道,我不想把猫甩着玩儿。我从不把猫甩着玩儿。所以,不能把猫甩着玩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想弄清迪克先生是否知道姨婆突然遭遇这一重大变故的原因。不出所料,他一无所知。关于这件事,他向我透露的唯一情况是:前天早晨,姨婆对他说:“听着,迪克,我一向认为你是一位豁达的哲人,你真是这样吗?”他回答是的,他希望是。然后姨婆说:“迪克,我倾家**产了。”他便说:“噢,是吗!”然后姨婆把他大大称赞一番,他也很高兴。于是他们便到我这里来了,在路上喝了瓶装黑啤,吃了三明治。
迪克先生坐在床角,瞪大了眼睛,脸上带着惊喜的微笑,一边揉腿,一边告诉我这些事,看上去是那样心满意足,我见了不禁心头冒火—如今想来很是后悔—对他解释说,倾家**产意味着吃苦受穷、忍饥挨饿。但我又马上狠狠地责备自己不该这样残酷,因为我看到,他听了这话,脸色霎时惨白,眼泪顺着拉长了的脸颊滚下来,用难以言表的悲伤眼神注视着我,即使心肠比我硬百倍的人见了也会生出恻隐之心。我刚才只用几句话就让他消沉下去,现在却付出了大得多的力气才将他哄高兴。我不久就明白(其实我早该明白才是),他之所以那样镇定自若,只是因为他完全信任那位绝顶聪明的杰出女性,并无限信赖我的聪明才智。我相信,他认为后者足以抵抗任何非致命的灾难。
“我们能怎么办呢,特罗特?”迪克先生说,“还有那篇陈情书—”
“当然还有那篇陈情书,”我说,“但我们现在能做的,迪克先生,就只有装出高兴的样子来,别让姨婆看出我们在为这件事忧心。”
他用最诚恳的态度表示同意,并且恳求我,如果我看到他稍有不得体的举动,就用我惯用的巧妙办法提醒他。但是,说来不无遗憾,我给他的惊吓太厉害,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掩藏不住内心的真实感受。整个晚上,他都一脸凄苦忧郁的神情,不时往姨婆脸上瞟去,仿佛眼看着她当场消瘦下去似的。他也察觉到这一不自然的表现,便强行控制住脑袋。尽管他让脑袋保持不动,眼睛却像机器一样转个不停,所以完全无济于事。用夜宵时,我看见他直盯着面包(碰巧那个面包很小),仿佛饥饿就近在眼前。当姨婆要求他像往常一样用餐时,我发现他正把面包和干酪碎屑塞进口袋。我相信,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准备在我们真的揭不开锅的时候,把这些积蓄拿出来充饥保命。
与之相反,姨婆始终泰然自若,这给我们大家好好上了一课,反正我自己肯定受益良多。她对佩戈蒂十分和善,除非我无意中叫出佩戈蒂这个名字。我知道,她在伦敦感觉人生地不熟,但她表现得却好似在家里一样自在。她睡我那张床,我睡客厅,做她的守卫。她觉得,为防失火,住所临河非常重要,而鉴于此地就在河边,我猜她应该还算满意。
“特罗特,亲爱的,”她见我给她准备睡前喝的调制饮料,便说,“不用了!”
“什么都不喝吗,姨婆?”
“不要葡萄酒,亲爱的。麦芽啤酒就行了。”
“但这里就只有葡萄酒,姨婆。你向来都是喝掺水的葡萄酒呀。”
“把葡萄酒留着吧,生病的时候再用。”姨婆说,“我们不能浪费呀,特罗特。给我麦芽啤酒吧。半品脱。”
我觉得,迪克先生听了这话简直就要昏死过去了。但姨婆非要这样不可,我只好出去买麦芽啤酒。那时天色已晚,佩戈蒂和迪克先生趁机一起前往杂货店。我和迪克先生在街角分手,那个可怜人儿还背着大风筝,宛如人类苦难的纪念碑。
我回来时,姨婆正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用手搓着睡帽边缘。我根据雷打不动的老规矩,把麦芽啤酒烫热,把面包烤好。一切准备妥当后,她也准备好了—睡帽戴在头上,睡衣下摆卷到膝盖上。
“亲爱的,”姨婆喝了一勺酒,说道,“这比葡萄酒好多了,没有那么苦。”
我猜自己肯定面露疑惑,因为她紧接着说:“得啦,得啦,别这样,孩子。我们现在还有麦芽啤酒喝,已经很不错啦。”
“我敢说,我也该这样想的,姨婆。”我说。
“嗯,那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姨婆说。
“因为你和我是大不相同的人呀。”我答道。
“胡说,特罗特!”姨婆回应道。
姨婆一边用茶匙喝着温麦芽啤酒,一边把面包片蘸着酒吃,安静地享受着食物。要说这从容劲儿是装出来的,我看几乎不可能。
“特罗特,”她说,“一般说来,我不喜欢生面孔。不过,你知道吗,我倒是挺喜欢你那个巴吉斯!”
“听你这么说,我比得到一百镑都高兴!”我说。
“这世界还真是奇妙,”姨婆揉着鼻子说,“我不明白那女人怎么会姓那个。姓个杰克孙什么的,不是简单得多吗?”
“也许她也这么想呢。这不是她的错。”我说。
“我也觉得不是,”姨婆颇为勉强地承认道,“但这姓氏可真叫人生气。幸好现在她叫巴吉斯了,这姓氏让人好受点儿。巴吉斯非常爱你呀,特罗特。”
“就是因为爱我,她没有什么事不肯干。”我说。
“我相信没有,”姨婆回应道,“刚才那个可怜的傻瓜一个劲儿地恳求我收下她的一些钱—因为她的钱太多了!真是个笨蛋!”
姨婆喜悦的泪水都流到温麦芽啤酒里去了。
“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可笑的人了。”姨婆说,“我头一次见她跟你那娃娃似的、可怜又可爱的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看出来,她是世上最可笑的家伙。不过,巴吉斯身上还是有优点的!”
她假装大笑,趁机用手擦了擦眼,然后继续边吃面包边聊天。
“啊!老天!”姨婆叹息道,“我全知道了,特罗特!你跟迪克出去的时候,我和巴吉斯谈了好多呢。我全都知道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可怜的女孩究竟想去哪儿。她们怎么不一头撞在—撞在壁炉架上,把脑子都撞出来呢?”姨婆说。她之所以这样说,很可能是因为看到了我房间里的壁炉架。
“可怜的埃米莉!”我说。
“噢,别跟我说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姨婆回应道,“她在造成这么多痛苦之前,早该想到这点才对!吻吻我,特罗特。我为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经历感到难过。”
我正要俯下身,她却把玻璃酒杯放在我膝盖上,挡住我,接着说:“噢,特罗特呀,特罗特!你觉得你自己在恋爱!对吗?”
“我觉得?姨婆!”我涨红了脸喊道,“我是全心全意地爱她呀!”
“难怪她叫‘朵拉’![1]”姨婆回应道,“你的意思是,那个小东西很迷人,对吗?”
“亲爱的姨婆,”我答道,“没有人想象得出她有多迷人!”
“啊!那她不蠢吧?”姨婆说。
“蠢?姨婆!”
说真的,关于朵拉蠢不蠢的问题,我从未考虑过,一刹那都没有。当然,我讨厌那种想法,但还是多少有点震惊,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全新的念头。
“轻浮不轻浮?”姨婆说。
“轻浮?姨婆!”我重复这一大胆猜测的时候,怀着重复前一个问题时的同一种感情。
“好啦,好啦!”姨婆说,“我只是问问罢了,并没有贬低她的意思。可怜的小情侣!这么说,你认为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要像两块摆在夜宵餐桌上的漂亮蛋糕一样过一辈子,是吗,特罗特?”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和蔼,非常温柔,半是戏谑,半是担忧,我大受感动。
“我们又年轻,又没有经验,姨婆,这我知道。”我答道,“我敢说,我们说的话也好,想的事情也罢,许多都很愚蠢。但我相信,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如果我认为朵拉会爱上别人,或者不再爱我,认为我会爱上别人,或者不再爱她,那我真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我想会发疯吧!”
“啊,特罗特!”姨婆摇摇头,神情严肃地微笑道,“爱情让人盲目、盲目、盲目呀!”
“我认识这么一个人,特罗特,”姨婆停了一下,继续道,“性格虽然柔顺,却怀有非常真挚的感情。一想到他,我就想起那个可怜的娃娃。真挚正是那个人必须寻找的。只有真挚才能支撑他,使他变得更好,特罗特。深刻、彻底、忠实的真挚。”
“你要是知道朵拉有多么真挚就好了,姨婆!”我喊道。
“噢,特罗特!”姨婆又说道,“盲目、盲目呀!”不知为什么,我隐隐感到,一种令人不快的失落感像阴云一样笼罩了我。
“话虽如此,”姨婆说,“我并不想扫了两个年轻人的兴,弄得他们不开心。所以,虽然这不过是少男少女间的小情小爱,而少男少女间的小情小爱常常—注意!我没说总是!—无疾而终,但我们还是要严肃对待,希望将来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不管结局如何,我们都要耐心等待!”
总的来说,在一个正在热恋的人听来,这番话并不怎么受用。但我还是很高兴姨婆对我吐露了心声,也担心她累了。于是,我衷心感谢了她对我的关爱,还有其他所有亲切的关怀。她温柔地对我道过晚安,拿着睡帽进我的卧室了。
我躺下来时是多么痛苦啊!我辗转反侧,思绪万千。我想到自己在斯彭洛先生眼里肯定是个一贫如洗的穷小子;想到我已经不再是向朵拉求婚时自以为的那个人了;想到我应当像勇敢的骑士那样,把自己的经济状况告诉朵拉,如果她觉得不合适,就解除与她的婚约;想到在漫长的学徒期,我没有半点儿收入,应该努力谋生才对;想到要做点儿什么帮助姨婆,却不知如何着手;想到自己身无分文,衣衫褴褛,再也不能给朵拉买小礼物,再也不能骑灰色骏马,再也不能体面见人了!我知道,对自己的痛苦念念不忘是卑鄙自私的,并为此倍感煎熬。但我实在太爱朵拉了,没法不去这样想。我知道,事事都为自己考虑,却不为姨婆着想,那是卑鄙的。但迄今为止,我的自私都同朵拉密不可分,我不能为了任何人而把朵拉抛到一边。那天晚上我是多么痛苦啊!
说到睡觉,我梦见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贫困景象,却似乎没有正经入睡就做起梦来。我一会儿穿着破衣烂衫,要把火柴卖给朵拉,价格是半便士六捆;我一会儿穿着睡衣和靴子来到事务所,斯彭洛先生训斥我不该在客户面前穿得如此轻佻随意;我一会儿饥肠辘辘地捡起老提菲掉下的饼干渣儿,他每天都在圣保罗大教堂的钟敲一点时吃饼干;我一会儿又拼尽全力想要弄到与朵拉结婚的证书,但除了乌利亚·希普的一只手套,我拿不出别的任何东西做交换,从而遭到整个律师公会的拒绝;我多多少少意识到我在自己房里,却总是翻来覆去,如同一艘遇险的船,在被褥的海洋里颠簸。
姨婆也睡得不安稳,因为我经常听见她走来走去。夜里有两三次,她穿着长长的法兰绒睡衣,看上去有七英尺高,宛如一个不得安宁的鬼魂,出现在我的房里,来到我睡的沙发边。她头一次来的时候,我被惊醒了。她告诉我,她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奇特的亮光,推想威斯敏斯特教堂起了火,所以来问我,一旦风向有变,大火会不会蔓延到白金汉街。后来,我躺着一动不动时,发现她坐在我身边,低声自言自语:“可怜的孩子!”想到她是多么无私地关心我,而我是多么自私地关心自己,我的痛苦又陡增了二十倍。
那一晚对我而言是如此漫长,很难相信对别人而言只是短短一瞬。这种想法让我反复想象一场宴会,人们一连几个小时都在跳舞,后来这场宴会也进入了我的梦境。我听见乐队不停地演奏同一首曲子,看见朵拉不停地跳同一支舞,却压根儿不看我。整夜弹竖琴的那个人,正徒劳地用一顶普通大小的帽子盖住竖琴。就在这时,我醒了,或者应当说,我放弃了入睡的努力,终于看见阳光从窗口照了进来。
那时候,与斯特兰德街相连的一条街道的尽头,有一个古罗马时代留下来的浴池—或许至今还在—我曾多次跳进池中洗冷水浴。我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留下佩戈蒂照顾姨婆,跑去浴池一头扎进去,然后又到汉普斯特德[2]溜达了一会儿。我希望,这种恢复活力的办法可以让我头脑清醒一点儿。我觉得这办法的确奏效了,因为我很快得出结论:我应该采取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去试试能否取消学徒契约,把学费要回来。我在汉普斯特德荒野吃了早饭,徒步返回伦敦民事律师公会。我走在洒过水的大路上,穿过夏日鲜花的宜人芬芳—这些花长在花园里,由小贩用头顶着送进城来—专心思考着为适应境遇变化而走的这第一步。
可是,我到事务所太早了,在律师公会周围闲逛了半小时,才看见总是最先到的老提菲拿着钥匙来了。进门之后,我坐在我那阴暗的角落里,抬头望着对面烟囱管帽上的阳光,心里想着朵拉,直到满头鬈发的斯彭洛先生走进事务所。
“你好吗,科波菲尔?”他说,“天气真好!”
“天气好极了,先生。”我说,“您去法庭之前,我能跟您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他说,“到我房间来吧。”
我跟着他走进他的房间。他开始穿长袍,对着挂在衣柜门背后的一面小镜子打扮起来。
“我要很遗憾地告诉您,”我说,“我姨婆那边传来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不!”他说,“老天!她不会是瘫痪了吧?”
“这个消息同她的健康没有关系,先生。”我答道,“她蒙受了重大经济损失。事实上,她的财产已经所剩无几了。”
“你把我吓坏了,科波菲尔!”斯彭洛先生惊呼。
我摇了摇头。“没错,先生,”我说,“她的家境发生了重大变化,所以我想问问您,是否有可能—当然,我们要牺牲一部分学费—”见他一脸茫然,我灵机一动,补充了这一句,“取消学徒契约?”
没有人知道,我提出这一建议花费了多大代价。这就等于求他判我流放之刑,永远与朵拉分离。
“取消你的契约,科波菲尔?取消?”
我以尚属坚定的口气解释说,除非自己能挣钱,否则我真的不知该怎样维持生计。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前途,我说—我特别强调这一点,好像要暗示,将来有一天,我肯定仍有资格做他的女婿—但眼下,我不得不自谋生路。
“听到这话,我非常难过,科波菲尔,”斯彭洛先生说,“非常难过。你这种情况,一般不能算作取消契约的理由。这不符合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你开这个先例。绝对不行。不过呢—”
“你真是太好了,先生。”我嘟哝道,希望他能让步。
“不,别这么说。”斯彭洛先生道,“我是说,不过呢,如果我可以不这么束手束脚的—如果我没有合伙人—没有乔金斯先生—”
我的希望瞬间化为泡影,但我又做了一番努力。
“您觉得,先生,”我说,“如果我当面向乔金斯先生提出这个问题—”
斯彭洛先生不无沮丧地摇摇头。“老天在上,科波菲尔,”他回应道,“我决不会冤枉任何人,更不会冤枉乔金斯先生。不过,我了解我的合伙人,科波菲尔。乔金斯先生是不会接受这种特殊建议的。要让乔金斯先生不按成规办事是非常困难的。你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呀!”
我相信,我对这个人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原先独自经营这家事务所,现在独自住在蒙塔古广场附近一座亟须粉刷的老房子里;每天很晚才来上班,很早就下班了;好像从来没有人向他请教过任何事;他在楼上有一个光线昏暗、犹如牢房的小窝;那里从未进行过什么业务,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古老的记事本,厚厚的页面都已经发黄,没沾一点儿墨迹,据说已有二十年历史。
“我要是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您会反对吗,先生?”我问。
“当然不会,”斯彭洛先生说,“不过,我跟乔金斯先生打过一些交道,科波菲尔。我希望他不是那样的人,因为我很想在各方面都满足你的愿望。如果你认为值得一试的话,科波菲尔,我不会反对你向乔金斯先生提出这个问题。”
斯彭洛先生跟我热情地握了握手,算是答应了我的请求。我趁机坐下来思念朵拉,看着阳光从对面房子的烟囱管帽偷偷转移到墙上,直到乔金斯先生来到事务所。然后,我上楼造访乔金斯先生的办公室。我的出现显然吓了他一大跳。
“请进,科波菲尔先生,”乔金斯先生说,“请进。”
我走进去,坐下来,又把我的情况对乔金斯先生说了一遍,大体上跟对斯彭洛先生说的一样。乔金斯先生跟人们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一点儿都不可怕。他是一位身材高大、性情温和、脸上无须的六十岁老人。他吸鼻烟吸得太多,律师公会里甚至有传言说,他主要靠那种刺激物活着,因为他身体里没有什么空间可以容纳别的食物了。
“我想,这个问题你已经向斯彭洛先生提过了吧?”乔金斯先生惴惴不安地听我把话说完,然后问道。
我回答说是的,还说斯彭洛先生提醒我得来问问他。
“他说我会反对?”乔金斯先生问。
我不得不承认,斯彭洛先生认为这很有可能。
“对不起,科波菲尔先生,我不能成全你。”乔金斯先生紧张兮兮地说,“其实—啊,请原谅,我约好了要去英格兰银行谈点儿事。”
他一面说,一面匆匆站起身,往门口走去。这时,我鼓足勇气说:“看来,这件事恐怕没办法通融了。”
“没办法!”乔金斯先生在门口停下来,摇着头说,“噢,没办法!我反对,你知道,”这几个字,他说得非常快,然后走了出去。“你应当知道,科波菲尔先生,”他又回到门口,不安地往里看看,补充道,“假如斯彭洛先生反对—”
“他个人并不反对呀,先生。”我说。
“噢!他个人!”乔金斯先生不耐烦地重复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他是反对的。没有希望!你希望办的事是办不成的。我—我真的约好了要去英格兰银行谈点儿事。”说着,他就跑开了。据我所知,他下次在律师公会露面是在三天之后。
我非常着急,千方百计想要达成目的,于是一直等到斯彭洛先生进来,向他描述了刚才的经过,想让他明白,如果他肯出手相助,叫铁石心肠的乔金斯网开一面,也并非全无希望。
“科波菲尔,”斯彭洛先生回应道,面带和蔼的微笑,“你认识我的合伙人乔金斯先生的时间没有我长,所以你并不了解他。我绝不是说乔金斯先生擅长耍诡计,但他表达反对的方式常常令人产生误解。不,科波菲尔!”斯彭洛先生摇头道,“相信我,乔金斯先生是不会心软的!”
我完全搞不明白,斯彭洛先生和乔金斯先生这两个合伙人当中,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反对者。但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在这个事务所里,的确存在一股顽固不化的力量,想拿回姨婆那一千镑是不可能的了。我万分沮丧地离开事务所,朝住所走去。现在回想起来,我难免心怀愧疚,因为我那时之所以失望,多半是为了我自己,而平时我情绪低落总是同朵拉有关。
我正在努力设想最糟糕的情形,思考将来穷困潦倒时如何应对,忽然,一辆轻便马车从身后驶来,到跟前突然停住,我不由得抬起头来。一只白嫩的手从车窗里向我伸过来,一张脸正对我微笑。自从这张脸在扶手宽阔的老橡木楼梯上转向我,我把它的安详温柔同教堂的彩绘玻璃窗联系在一起的那一刹起,只要看见它,我就会感到平静和幸福。
“阿格尼丝!”我高兴地喊道,“噢,亲爱的阿格尼丝,世上那么多人,我偏偏在这儿撞见了你,简直太开心了!”
“真的吗?”她用热情的口吻说。
“我很想同你谈谈!”我说,“一见到你,我心里就轻松多了!如果我有一顶魔法师的帽子,我就只想见你,没有别人[3]!”
“什么?”阿格尼丝回应道。
“呃!也许先要见朵拉。”我红着脸承认道。
“当然要先见朵拉啊!”阿格尼丝笑着说。
“但接下来就要见你!”我说,“你要去哪儿?”
她正要去我的住所看望姨婆。那天天气很好,她也乐意下车步行。那辆车有味儿(我刚才同她说话的时候把头伸进了车里),闻起来就像黄瓜架下的马厩一样[4]。我把车夫打发走,她挽起我的胳膊,我们并肩而行。对我来说,她就是希望的化身。有阿格尼丝在身边,我的感觉顿时大不一样!
姨婆曾给她写过一封行文古怪、语气生硬的短笺—比一张钞票长不了多少—她通常只会费神写这么长。她在信中说,她遭遇了不幸,要永远离开多佛尔,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身体也很好,谁都不必为她担心。阿格尼丝就是来伦敦看望姨婆的。这些年来,她一直和姨婆很要好。实际上,她们的友谊从我寄宿在威克菲尔德先生家的时候就开始了。她说她这次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爸爸也跟着来了—还有乌利亚·希普。
“他们现在是合伙人了。”我说,“那家伙真该死!”
“是啊!”阿格尼丝说,“他们来这里办事,我也就趁机跟来了。你不要以为我来这里只是看望朋友,没有私心,特罗特伍德,因为—恐怕我抱有非常严重的偏见—我不愿爸爸单独跟乌利亚外出。”
“他对威克菲尔德先生的影响还是那么大吗,阿格尼丝?”
阿格尼丝摇摇头。“家里发生了很大变化,”她说,“你恐怕都快认不出咱们可爱的老房子了。他们现在同我们住在一起了。”
“他们?”我说。
“希普先生和他母亲。他就睡在你从前住的那个房间。”阿格尼丝说,仰头看着我的脸。
“我要是能让他做噩梦就好了。”我说,“那样他就在那里住不长了。”
“我还是住在自己那个小房间,”阿格尼丝说,“就是我从前做功课的那个房间。时间过得真快呀!你还记得吗?就是那个与客厅相通的镶着护墙板的小房间。”
“怎么会不记得,阿格尼丝?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从那个门里出来,腰上挂着你那只奇怪的放钥匙的小篮子,对不对?”
“那个房间现在还和原来一个样子。”阿格尼丝微笑着说,“我真高兴,你想到当年的情景时那么开心。我们那时候好快乐呀!”
“没错,我们那时候快活极了。”我说。
“那个房间还是我自己在住。不过,你知道,我不能总是把希普太太抛在一边。所以,”阿格尼丝平静地说,“我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不得不陪她。但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好抱怨她的。她有时候会夸儿子夸得太过火,惹得我心烦。可话说回来,当母亲的夸儿子是天经地义的呀。在她看来,她这个儿子好得不得了呢。”
阿格尼丝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注视着她的脸,发现她并未察觉乌利亚心怀叵测。她那柔和而恳切的目光与我的目光相遇,带着她特有的美丽与坦诚,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那样温和。
“他们住在我们家里的最大坏处就是,”阿格尼丝说,“我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接近爸爸了—乌利亚总是挡在我们中间—我也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密切守护他了,如果我用‘守护’这个词不算太失礼的话。但是,如果有人打算对他玩弄阴谋诡计,我希望,单纯的爱心和忠诚最终能战胜一切。我希望,真正的爱心和忠诚最终能战胜世间一切邪恶和厄运。”
她脸上的灿烂笑容,我从未在别人脸上见过,可就在我暗自感叹那笑容是多么美好、我从前对它是多么熟悉的时候,她突然敛起笑容,神情骤变(这时我们已经快到我住的那条街了),问我知不知道,姨婆的家境急转直下是怎么造成的。我回答说不知道,姨婆没对我说过,接着阿格尼丝便陷入沉思,我觉得她勾着我的胳膊正在发抖。
来到我的住处,只见姨婆一个人在那里,神情有点儿激动。原来,她同克拉普太太在一个抽象的问题上(女性住在这套房子是否得体)发生了争执,姨婆根本不管克拉普太太的**症,直接告诉她,她身上有白兰地的味道,还说拜托她出去,从而结束了争论。克拉普太太认为,就凭这两句话,她就可以去告我姨婆,还表示要把官司打到“不列颠陪衬团”那里—她的意思应该是指我们国民自由的捍卫者,“不列颠陪审团”。
不过,佩戈蒂带迪克先生去看皇家骑兵卫队士兵的那段时间,姨婆冷静了下来,加上见到阿格尼丝,她非常高兴,反而对吵架的事颇为得意,接待我们时也亲切依旧,丝毫未受影响。阿格尼丝把软帽放在桌上,坐在姨婆身旁。看着阿格尼丝柔和的眼睛和发亮的前额,我不禁想,她在这里,看上去是多么自然啊!虽然她年纪轻轻、不谙世事,姨婆却那样信任她,对她推心置腹。她那单纯的爱心和忠诚,威力是多么巨大啊!
我们开始谈论姨婆遭受的损失,我把那天早上我做的努力告诉了她们。
“你这样做可不明智呀,特罗特,”姨婆说,“虽然你也是用心良苦。你是个厚道的孩子—我想,现在应该叫你小伙子了吧—我为你感到骄傲,亲爱的。到目前为止,你的表现都挺好。嗯,特罗特和阿格尼丝,我们来正视贝齐·特罗特伍德的问题吧,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阿格尼丝脸色煞白,聚精会神地看着姨婆。姨婆拍着猫,也聚精会神地看着阿格尼丝。
“贝齐·特罗特伍德—”从不谈论自己财产状况的姨婆开口道,“我不是说你姐姐,特罗特,亲爱的,而是说我自己—有过一笔财产。这笔财产有多少无关紧要,反正足够维持生活。应该还不止,因为她还攒下了一点积蓄。贝齐用她的钱买了公债,后来,她接受经纪人的建议,拿钱去做以不动产做抵押的贷款。这生意做得很好,获利很大,直到人家把欠贝齐的债全都偿清了。我谈起贝齐来,就像她是军舰上的船员似的[5]。好吧!后来贝齐就得四处寻找新的投资门路。她觉得自己的经纪人不如从前那样有用,自己要比他更聪明—我指的是你父亲,阿格尼丝—于是她突发奇想,要自己去投资。她把自己的钱,”姨婆说,“投入了一个国外市场,结果发现那是个很糟糕的市场。先是在矿业方面失利,然后又在潜水业方面失利—所谓潜水业,就是到水下打捞财宝,或是汤姆·蒂德勒[6]一类的瞎胡闹。”姨婆搓着鼻子解释道,“后来她又在矿业上失利,到最后,她想彻底弥补损失,就投资了银行业,结果血本无归。有一阵子,我都不知道那个银行的股票值多少钱,”姨婆说,“我相信至少应该赚一倍吧。可那家银行在世界的另一头,我只知道,它一下就垮了。不管怎样,树倒猢狲散,它永远不会,也没有能力还你一个子儿了。可贝齐的钱全投在那里,赔了个精光。祸从口出,多说无益,现在讲什么都没用了!”
姨婆做完富有哲理的总结后,用得意的神情注视着阿格尼丝,后者苍白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
“亲爱的特罗特伍德小姐,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吗?”阿格尼丝说。
“我希望这就够了,孩子。”姨婆说,“我敢说,假如还有钱可赔,这就不会是故事的全部。那样的话,毫无疑问,贝齐肯定又会像从前一样,挖空心思把这笔钱扔出去,给这个故事新添一章。但她没有钱可扔了,所以故事到此为止。”
阿格尼丝一开始屏息倾听,后来虽然脸上还是红一阵白一阵的,但呼吸通畅多了。我觉得,她有些担心她那不幸的父亲也许要为发生的事负一定责任。姨婆握住她的手,笑起来。
“这就是故事的全部吗?”姨婆重复道,“哎,没错,这就是全部,除了那句‘此后她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也许将来我可以给贝齐的故事加上这句话。嗯,阿格尼丝,你很聪明;特罗特,你在某些方面也很聪明,尽管我不能称赞你总是很聪明。”说到这里,姨婆用她独特的方式冲我使劲摇了摇头,“接下来怎么办?那座小屋,平均下来,一年大概能有七十镑的收入。我想这个数字还算靠谱。哎!我们所有的财产就只有这点儿了。”姨婆说到这里突然打住。她的这个特点跟某些马一样,本以为会一口气跑老远,却出人意料地刹住了脚。
“另外,”姨婆歇了一会儿接着说,“还有迪克呢。他每年有一百镑,但那些钱当然都得用在他自己身上。虽说我是唯一欣赏他的人,但我宁愿把他送走,也不能把他留下来,却不把他的钱花在他身上。特罗特和我,该怎么做才能花好自己那点儿钱呢?你是怎么想的,阿格尼丝?”
“我说,姨婆,”我插嘴道,“我必须做点儿事才行!”
“你是说去当兵,”姨婆惊愕地问,“还是去当水手?我可不答应。你要当代诉人。求你了,先生,咱们这个家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
我正要解释,我不想通过那种谋生手段来支撑这个家,这时阿格尼丝开口了,询问这套房子租期长不长。
“你说到点子上了,亲爱的。”姨婆道,“我们至少可以在这里住六个月,除非能转租出去,而我相信这不可能。前一个房客死在了这里。当然了,有那个穿紫花布长裙、法兰绒衬裙的女人在,六个房客五个都会死。我手上还有点儿现金,我同意你的看法,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在这里住到期满,同时给迪克在附近找个睡觉的地方。”
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提醒姨婆,她住在这里,就得长期同克拉普太太打游击,肯定会很不舒服。但她立刻驳斥我提出的意见,宣称只要克拉普太太一露出敌意,她就会叫那女人吓破胆,这辈子都怕她。
“我一直在想,特罗特伍德,”阿格尼丝怯生生地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我有很多时间,阿格尼丝。通常四五点钟以后就闲下来了,一大早也有时间。不管怎样,”我说到这里就感到脸红了,因为我想到我是怎样一小时一小时地在城里到处溜达,在通往诺伍德的大路上走来走去,“我的时间非常充裕。”
“我知道你不会嫌弃当个秘书吧。”阿格尼丝走到我面前低声说,她的声音是那样温柔、体贴、乐观,仿佛至今都萦绕在我耳畔。
“我怎么会嫌弃呢,亲爱的阿格尼丝?”
“我这么说是因为,”阿格尼丝继续道,“斯特朗博士按他的愿望退休了,已经到伦敦住下。据我所知,他问过爸爸,能否给他推荐一个秘书。你不觉得,他会选你这个得意门生而不是外人待在他身边吗?”
“亲爱的阿格尼丝!”我说,“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你永远是我的天使。这话我早就给你说过了。我一直都认为你是这样。”
阿格尼丝愉快地笑着回应说,我有一个天使(指朵拉)就够了,然后提醒我,博士喜欢早晨或晚上在书房工作,我的空闲时间很可能同他的要求非常匹配。能自力更生本就让我高兴,何况还是在从前老师的手下做事,这就更让我喜出望外了。总而言之,我听从阿格尼丝的劝告,坐下来给博士写了一封信,说明我的目的,并约定明天上午十点登门拜访。我写好地址,寄往海格特—他就住在那个对我来说难以忘怀的地方—自己去投了函,一分钟都没耽搁。
阿格尼丝不论在哪里,都会悄无声息地留下令人愉快的标记,让人一眼就明白,她同那个地方密不可分。我寄信回来,发现姨婆的鸟笼挂了起来,就像多年来挂在老家客厅窗下一样。我的安乐椅,也按照姨婆那安乐得多的椅子的位置,摆在了打开的窗前;就连姨婆带来的那把绿团扇,也固定在窗台上了。这一切似乎是有人默默地完成的,但我知道是谁干的。只要看一眼我就知道,是谁将那些凌乱的书籍按照我上学时的老样子摆好的。就算我认为阿格尼丝身在数英里之外,没有亲眼见到她一面忙着收拾,一面笑我疏于整理,我也知道做这一切的肯定是她。
姨婆对泰晤士河还算满意(虽然比不上老家小屋前的大海,但阳光照耀在河上的时候,景色确实非常壮丽),但她受不了伦敦的烟雾。她说,这烟雾“给所有东西都撒了一层胡椒面”。于是,我住处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掀起了针对这种胡椒面的大革命,而佩戈蒂便是革命的主将。我一面旁观一面想,佩戈蒂看上去忙得四脚朝天,却成绩平平;而阿格尼丝看上去不慌不忙,却硕果累累。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我想,”阿格尼丝说,脸色唰地白了,“是爸爸。他答应过要来的。”
我打开门,将威克菲尔德先生,还有乌利亚·希普迎进了屋。我有一段时间没看见威克菲尔德先生了。听过阿格尼丝的描述,我本已做好心理准备,觉得他肯定跟从前大不一样。但亲眼见到之后,我还是大感惊诧。
我之所以惊诧,不是因为他看起来老了好多岁,虽然穿着依然一丝不苟,干净整洁;也不是因为他脸上呈现不健康的红色;也不是因为他眼里布满血丝;也不是因为他的手在紧张地不住颤抖—我知道颤抖的原因,而且他这样子已经好几年了。最让我惊诧的,不是他丧失了英俊的容貌或绅士的风度—这些他都依然具备—而是他明明保持着天生的高贵品质,却在那个下流无耻、谄媚逢迎的小人—乌利亚·希普—面前唯命是从。两人主仆地位的颠倒—乌利亚·希普颐指气使,而威克菲尔德先生唯唯诺诺—令我看着苦不堪言。就算看见一只猴子指挥一个人,我也不会认为比此情此景更侮辱人格。
他自己似乎也充分意识到这一点,进门之后就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仿佛自觉羞愧。不过,这只是刹那间的事,因为阿格尼丝柔声对他说:“爸爸!特罗特伍德小姐在这儿呢—还有特罗特伍德,你很久都没见过他了!”于是他走上前去,勉强把手伸给姨婆,但同我握手的时候热情了一点儿。在我前面说过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乌利亚脸上露出无比讨厌的笑容。我觉得阿格尼丝也看见了,因为她身子一缩,避开了他。
至于姨婆看没看见,如果她自己不说,就算相面大师也看不出端倪。我相信,没有人摆得出她那种沉着冷静的面孔。这种时候,她的脸就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一点儿都看不出墙后的脑子在想什么。然后,她像往常一样,冷不防打破了沉默。
“我说,威克菲尔德!”姨婆道,他这时才头一次抬头看她,“我正在告诉你女儿,我是怎么‘妥善’处置自己财产的,因为你的业务能力日益生疏,我不能把财产交给你打理。我们刚才一起商量,商量得很好,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依我看,阿格尼丝一个人就抵得上你们整个事务所。”
“如果我这卑贱的人可以说一句话,”乌利亚·希普道,扭了扭身子,“那我就得说,我完全同意贝齐·特罗特伍德小姐的高见。阿格尼丝小姐如果能做合伙人的话,我就太高兴了。”
“要知道,你自己就是合伙人啊!”姨婆回应道,“我想这应该能让你满意吧。你好吗,先生?”
听到这极其唐突的问候,希普先生很不自在地抓住随身携带的蓝色提包,回答说他很好,并向姨婆道谢,说希望她也很好。
“还有你,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继续道,“我希望你也很好!即使在目前情况下,科波菲尔先生,我见到你也非常高兴。”他这话我深信不疑,因为他似乎对我的困境幸灾乐祸,“科波菲尔先生,你的朋友不希望你遭遇目前这种状况。人之所以能在世间立足,靠的不是钱—以我卑贱的才能,实在说不出靠的是什么。”乌利亚道,谄媚地扭了下身子,“但靠的绝不是钱!”
说到这里,他同我握了握手—不是平常那种方式,而是站得老远,像按压水泵一样上下晃动我的手,似乎有点儿害怕。
“你觉得我们看上去气色如何,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一脸谄媚地说,“你不觉得威克菲尔德先生容光焕发吗,先生?这些年来,我们的事务所没有太大变化,科波菲尔少爷,只是让卑贱的人—我母亲和我—更有地位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还让美丽的人—阿格尼丝小姐—更漂亮了。”
他说完这句奉承话,身子就开始乱扭,那样子让人看了就难受。姨婆本来一直坐那儿盯着他,这会儿也忍不住了。
“让这家伙见鬼去吧!”姨婆厉声道,“他这是怎么啦?别这样触电似的抽搐了,先生!”
“请原谅,特罗特伍德小姐,”乌利亚回应道,“我知道你有点儿神经质。”
“去你的吧,先生!”姨婆道,情绪丝毫没有平静下来,“不要张嘴瞎咧咧!我才没有神经质呢。你要是一条鳗鱼,就尽情地扭动好了。但你要是个人,就得好好管住你的胳膊腿儿,先生!老天啊!”姨婆万分愤慨地说,“我可不要看你这弯弯绕绕、扭扭曲曲的怪样子,搞得我都快疯了!”
姨婆这样突然爆发,让希普先生尴尬不已,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很狼狈。姨婆这一通发作之后,还坐在椅子上怒不可遏地转动身子,摇晃脑袋,好像要扑上去咬他两口似的。这一举动大大增长了那顿臭骂的气势。
可是,希普先生却低三下四地对一旁的我说:“我很清楚,科波菲尔少爷,特罗特伍德小姐虽然是一位杰出的女士,性子却很急躁。事实上,我想我还在当卑贱的办事员的时候,就有幸认识她了,比你认识她还早呢,科波菲尔少爷。现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性子变得更加急躁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奇怪的是,她的脾气还没有变得更坏!我这次前来拜访,只是想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如果我们,我母亲和我,或者威克菲尔德与希普律师事务所,有任何可以效劳的地方,我们都非常愿意略尽绵力。我可以这样说吧?”乌利亚问他的合伙人,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微笑。
“乌利亚·希普,”威克菲尔德先生说,声音单调,语气勉强,“在工作上相当积极,特罗特伍德。他说的话,我完全同意。你知道,我一直很关心你们。我们还是不说这个了。乌利亚说的话,我完全同意!”
“噢,得到这样的信任,”乌利亚冒着再挨姨婆一顿臭骂的危险,抬起一条腿说,“是多么大的奖赏呀!不过,威克菲尔德先生工作太辛苦了,我希望自己能做点儿什么为他分忧,科波菲尔少爷!”
“乌利亚·希普让我倍感欣慰,”威克菲尔德先生仍然用那种沉闷单调的声音说,“有这样一个合伙人,特罗特伍德,我的精神负担减轻了不少。”
我知道,这些话都是那只红狐狸逼他说的,为的是要让威克菲尔德先生亲自向我证实,乌利亚害我一夜无眠那晚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又在他脸上看到了那可憎的微笑,也看到了他带着怎样的神情注视我。
“你不走吗,爸爸?”阿格尼丝焦急地说,“你不跟我和特罗特伍德一起回去?”
如果乌利亚没有抢在他前面说话,我相信,他一定会先瞅一眼那位大人物的脸色再作答。
“我已经有约在先,”乌利亚说,“要去处理业务。不然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同朋友们一起呢。不过,我就让我的合伙人代表我们事务所好了。阿格尼丝小姐,再见!再见,科波菲尔少爷。贝齐·特罗特伍德小姐,我向你致以卑贱的敬礼。”
说完这些,他便朝门口走去,一面用大手向我们做飞吻,一面像面具一样不怀好意地斜看着我们。
“不要张嘴瞎咧咧!我才没有神经质呢。你要是一条鳗鱼,就尽情地扭动好了。但你要是个人,就得好好管住你的胳膊腿儿,先生!老天啊!”(第513页)
我们坐在那里,谈起当年在坎特伯雷度过的美好时光,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威克菲尔德先生跟阿格尼丝待在一起,很快就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但他始终摆脱不掉一种根深蒂固的忧伤。尽管如此,他依然神采奕奕。听我们回忆往昔的点点滴滴,他显然非常高兴,而且许多事他都记忆犹新。他说,如今就像回到了从前,又单独跟阿格尼丝和我在一起了。他希望那样的日子从未改变。我相信,阿格尼丝的平静面容,以及她在他胳膊上的轻柔抚摩,对他产生了神奇的影响。
这段时间,姨婆几乎一直都跟佩戈蒂在里面的房间忙活。她不愿跟我们去阿格尼丝和她父亲的住处,但坚持要我去,于是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吃饭,饭后,阿格尼丝像从前那样坐在她父亲身边给他斟酒。她斟多少,他就喝多少,没有多喝,像孩子一样乖。我们三人一起坐在窗前,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待天色几乎全黑,他躺到沙发上,阿格尼丝在他头下垫了枕头,俯身照料了他一会儿。她回到窗前时,虽然光线昏暗,但我还是看见她眼里闪烁着泪光。
我祈祷上天,千万别让我忘记,在我人生的那个阶段,曾有一位如此充满爱心和忠诚的女孩。因为一旦我忘了,我肯定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到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记住她!她为我树立了榜样,让我坚定了决心,让我的软弱变为刚强,让我漫无目的的热情和飘忽不定的目标找到方向—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做到的,因为她是那样谦虚、温和,规劝我时从来都只是三言两语—我真心相信,如果说我这辈子做过一点儿好事,没有做过什么坏事,那都得归功于她。
夜幕降临,我们坐在窗前,她跟我谈起朵拉,听我夸朵拉,跟着称赞朵拉,将自己纯洁的光辉洒在朵拉那精灵般的娇小身体上,让朵拉在我眼中变得更可贵、更天真!噢,阿格尼丝,我儿时的妹妹,如果我当时就知道多年之后才明白的事,那该多好哇!
我走下楼,离开她的住处,朝那扇窗户转过头,想再看看阿格尼丝天使般美丽而纯洁的双眸。这时,街上的一个乞丐吓了我一跳,只听他正喃喃低语着那天早晨我听过的一句感叹:
“盲目!盲目!盲目呀!”
[1] “朵拉”(Dora)的英文发音同“爱她”(adore her)相近。
[2] 伦敦北部的一个地区,其中部的汉普斯特德荒野是一个大型绿地公园。
[3] 在15—16世纪欧洲流行的一个传奇故事中,主人公福图纳图斯获得了一顶魔法帽子,可以带他前往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4] 英国气候湿冷,黄瓜架一般都架设在玻璃暖房内,空气不流通,“黄瓜架下的马厩”自然恶臭难当。
[5] 军舰上的船员在一轮航行结束后领取报酬,同贝齐在一轮投资结束后获得利息,形式上有相通之处,故有此说。
[6] 一种孩子玩的游戏。一个玩家扮演汤姆·蒂德勒,站在一个圈内或者一堆石头上,其他玩家冲上去赶走他,他则试图抓住或驱逐入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