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理化思维一藤三瓜

韩少功:我们的人生非常的短暂,需要真情实感,需要健康的表达和交流。在符号的旋涡中,在文化生产的惊涛骇浪中,我们需要多多少少把握住一些值得信赖和为之感动的东西。这是文化的根本职责。

王尧:这又涉及到信仰的问题。史铁生对此有不少思考,我曾就此和他交谈过。他谈到终极关怀,谈到神性,谈到用精神来应对困境和苦难。

韩少功:铁生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我读他的作品是一篇都不放过。当然,我与他的思考各有侧重,生活经验的背景也不一样,他毕竟是在轮椅上度过来的,而我是从湖南到海南这样一个过程度过来的。据我所知,他这些年关心宗教,对基督教尤有兴趣。有些人看不到宗教在西方现代社会发展中的支撑作用,看不到宗教与科学在西方同源和共生的历史过程,把基督教或其他宗教当做“唯心主义”或“迷信”嗤之以鼻,完全是无知。这也不利于我们利用人类文化的传统资源,改进当前的社会管理和心理管理。但宗教也不是没有毛病,比方说有强烈救世情怀但也有强烈的扩张性和排他性。我们都知道宗教法庭与宗教战争,还有基督教在北美、北爱尔兰造成的流血。铁生尊崇自由和爱愿,但我的自由与别人的自由发生冲突的时候怎么办?爱一条小狗与爱一个邻居发生冲突时怎么办?在这种情况下,光是信仰就不解决问题了。也许就需要一些形而下的思考了,比方说需要各种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的解决方案。但这并不妨碍我们支持铁生的关切。如果没有自由和爱愿这样的灵魂,任何社会科学也都会成为没心没肺的邪说。现在很多理论生产正是铁生所担心的那样。

王尧:宗教与法制似乎也有很密切的关系。

韩少功:在欧洲文化传统里,法制就是宗教的人间化,宗教就是法制的天国化。我们看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就可以体会出古希腊人那种追求公理的劲头。他们追求一种普遍和绝对的定规。这种定规用于心灵,就成了宗教;用于物质,就成了科学;用于社会,就成了法制。不难理解,亚里士多德经常把这种绝对和普遍的公理,称之为“法律”,也称之为“神律”,显示出他的公理化思维,一头连通法制,另一头连通宗教。宗教、科学、法制,是公理化思维这一根藤上结出的三个瓜。

王尧: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人最喜欢用科学来反宗教。

韩少功:其实是不得要领的。英国的李约瑟说过,公理化大传统源于几何学,有古希腊人长于造船、航海以及造房子的知识背景。当时的几何学就是最讲求定规的,比如三角形的勾股定律,放之四海而皆准,还不绝对和普遍?岂能被怀疑?有些公理甚至无须从实践中归纳,可以依靠逻辑来演绎,比如数学中的虚数,在实践中没有,但就是有用;还有化学元素表,里面有些元素是先验的产物,先有分子式的推演,后来才被实践验证。这些公理还不“神”?这还不是“法”?欧洲人就是靠这些公理活过来的,因此习惯于信规则,讲规则,求规则,守规则,在中国人看来有点“认死理”,有点“一根筋”,其宗教、科学、法制都有共同的风格,其实也就是有共同的文化基因。他们的领导人叫mler,就是管尺子的人,管规则的人。相比之下,中国人最不“认死理”。《易经》就是讲变化的经,“易”就是变易。佛学到了中国成了禅宗,也放弃定规,所谓“法无定法”。孔子算是执着和刻板一点,但也说“权”是最高学问,“权”就是权变,辩证,灵活处事。所以中国的领导人叫“掌权者”,是能够把握“权变”的人。

中国人讲孝,但忠孝不能两全时,孝可以放弃。中国人讲忠,但皇帝犯了错误时,可以“格君心之非”,还可以像孟子那样把“弑君”正名为“除暴”。总之是不恪守什么定规,重结果不计较程序,重目的不拘泥手段。孟子还说:大人“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

王尧:中国人有古典辩证法的强大传统,所以有人把辩证法变成了变戏法。

韩少功:一般来说,中国人最少教条主义,最少机械论,但体现在社会行为上,就是变通有余,规范不足,就是人治大于法治,德治大于法治。有时简直太没有规矩了,就像毛泽东自己夸耀的:“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无法”,就是没有法制;“无天”,就是没有上帝,即没有宗教。我们现在推进法制建设,除了财政成本高昂是一个难点,另一个难点就是没有“天”,没有足够的文化传统依托,没有全民性“认死理”“一根筋”的习惯和氛围。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建设法制,恐怕还需要漫长的学习过程,也需要从国情出发,勇于创造有自家特色的管理传统。

文化研究不应该止于进口

王尧: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一些学者开始注意到文化符号问题。九十年代,蔡翔对广告问题也有过研究,可惜他的那本《回答今天》没有受到重视。

韩少功:蔡翔很早就关注这一问题。在八十年代后期,我记得吴亮也关注咖啡馆、剧场、博物馆等等,写过一些很有意思的文章。还有南帆,在研究服装、面容、身体、影视、广告等方面也颇有心得,同样没有得到社会足够的关注。在那一段时期,可以看出罗兰·巴特在中国的影响。杰姆逊到中国讲学以后,唐小兵翻译了那个讲稿小册子,使后现代主义理论在中国浪潮初现,也促进了很多学者对这一领域的关注。到九十年代中期,李陀、戴锦华、王晓明等学者在文化研究中强调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把很多文化现象置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语境里来考察,符号解读中有了更多现实批判的锋芒,似乎离罗兰·巴特已远而离福柯更近。

王尧:文化研究在大陆学界是方兴未艾,从事文学批评的许多学者在朝这方面转。在你看来,弊端在哪里?

韩少功:文化研究是一个大筐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面装。在我看来,中国在八十年代已经有了广义的文化研究,但那是在所谓启蒙主义的框架里展开,所以就内容来说,是一味地“崇西贬中”;就学理方法来说,还是“宏大叙事”。《河殇》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无非是说西方的海洋文明如何好,中国的黄土文明如何糟。且不说这个结论对不对,这种眼界和方法显然是很有问题的。进人九十年代的中期,文化研究有了更广阔的天地,实际上包括了政治经济学的、文化人类学的、文学艺术等各种角度。但文化研究有个共同特点,也许还是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它是一种微观关注,一种细节追求,差不多是一种准文学。这在二十世纪各种宏大叙事严重受挫以后,是一种很自然的替代性学术策略。

当然,这一来也可能遇到新的问题,比方有人把微观细节当成了象牙塔,当成了牛角尖,钻进去就出不来了,不能在描述中展开思考,不能在碎片中建立关联,是以“琐碎叙事”代替“宏大叙事”,失去了改进社会和人生的公共关怀。有人说文化研究是“符号游击战”,这些人却把文化研究做成了“符号游乐场”,就事论事,没心没肺,虚无主义,还可能有巧克力味,是文化工业华丽包装的一部分。我知道一个年轻人在写博士论文,是服装研究,而且是关于女人服装的研究,是关于上海女人服装的研究,是关于上海中年女人服装的研究,是关于上海某一部分中年女人服装的研究,做得倒是很专深,洋洋洒洒几百页,对细节不厌其详。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个学问,也看不出他自己能明白这个为什么。

王尧:自己肯定也做得很苦,很乏味。

韩少功:受“博士刑”啊。去年我在法国参加一个会,一个法国英俊小伙在会上谈街道,从波德莱尔的诗歌说起,再谈到街道的现代性,说街道是公共的又是个人的,是交通又是舞台,如此等等。后来主持人要我评议这个人的发言。我说我没怎么听明白啊,如果说街道有现代性,那古罗马时代庞贝的街道怎么说?中国长安在汉唐时的街道怎么说?算不算你的现代性?那些没有街道的地方,比方那些在市场经济竞争之下被都市挤垮了的乡村,是不是就不能体现现代性?你说街道是个舞台,这没有问题。但我也可以说街道是餐厅,因为好多人在街上吃东西;还可以说街道是战场,因为有些人在街上杀人抢劫;还可以说街道是运动场,因为有些人在街上滑旱冰或者跑步。我说街道的这么多功能怎么统一到你的现代性命题下去呢?我留了一句话没有说:就算统一到现代性命题下又怎么样?“现代”怎么了?不“现代”又怎么了?我忍住没说。我提问以后,那个法国人支支吾吾。主持人便来解围,说双方都有道理,但互相存在着误解。其实有什么误解?他说街道有现代性,这一点谁误解他了?他也许想找出现代街道的特点,这我能够理解,但像他那样说,只能越说越糊涂。

王尧:这几年你特别强调理论对现实的解释力量,对文化研究似乎也怀有这样的期待。

韩少功:学问的生命,在于对现实具有解释力,不在于它有多么华丽或多么朴素,不在于它是古老还是新潮。文化研究是社会人文科学转向日常微观领域的一种努力,但这并不是说社会人文科学从此就只是一堆华丽的碎片,可以被任何一个学术花花公子玩了就扔。放弃宏大叙事,只是放弃普遍主义和绝对主义的思想方法,并不是意味着人们不再想大事,不再关注大问题。这就是“游击战”和“游乐场”的区别。

王尧:你所谈到的不仅是文化研究中的问题了,现在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有不少类似的现象。其实,如何接通自己的思想经历,对学术研究也是重要的。《暗示》后面的《附录二:索引》就很有意思。现在的文化研究还处于转述西方的话语阶段。我想,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中国的学者会辟出一块新天地。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是学界关注的,那就是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关系。

韩少功:文化与文学,本来就有很近的血缘关系。因为文化研究是跨学科的,是拒绝普遍主义和绝对主义的,这些方法和态度,肯定会给文学研究带来活力,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种情况。当然,需要区分的是:一种是文学研究,一种是仅仅把文学当做素材的文化研究,两者不是一回事。把文学当做素材的文化研究,与把文学当做素材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也是有区别的。有些文化研究者重视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没有什么不好,但闯入文学领域以后,“游击战”可能有点滥杀无辜,有点公报私仇,有点只破坏不建设,戴着有色眼镜,凡事都上纲上线突出政治。他们要解构莎士比亚,因为这家伙的作品里有男性霸权主义。他们要打倒索尔·贝娄,因为这家伙的作品里有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这样说有没有道理呢?当然有。这种研究有没有必要呢?当然也有。但同是轻视妇女,莎士比亚与三流作家还是有区别吧?

王尧:严格地说,大多数作家都很难完全避免意识形态的偏见,但一流作家与三流作家永远是有区别的。

韩少功:这些区别就没有意义?就不值得略加关照?一个作品往往是多种因素的合成体。我曾经在文章中打过这样一个比方:萝卜有维生素,还有氨基酸和水,如此等等。但维生素这东西,萝卜里有,垃圾里也有。如果有人只关注维生素,一个维生素主义打天下,那么萝卜与垃圾也没有区别,好萝卜与坏萝卜,大萝卜与小萝卜,也统统没有区别。这样的文学研究肯定会让我们吃坏肚子,吃出人命。从我个人的喜好来说,文学研究最好还是要有点中医式的态度,总体把握,辨证施治,不能今天单卸一条胳膊,明天单割一个胃,我的手艺治得了哪一种病,就专冲着哪一个部位去,也不管那个部位有病没病,有大病还是有小病。中国古人在文学研究方面有一些总体把握作品的经验,恐怕还值得文学研究者们继承。一些好的文论和诗论,文学研究者恐怕不能不读。

王尧:在这一点上,你好像还挺保守的。大众文化研究现在很热闹,李陀也一直在倡导。

韩少功:我说的与李陀提倡的并不矛盾。事实上,《天涯》杂志发表过很多文化研究的文章,还开设了有关专栏,请李陀当过主持人。但编辑们也退过很多这方面的稿子。文化研究是一个新领域、新方法,但并不是什么金字招牌,不是VIP贵宾包厢,同样也会有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我们可以宽容一些,可以理解各个研究角度难以完全协调,难以完全兼顾,有时候顾此失彼,也可谅解。但我们总得有一个更高的要求。现在,文化研究的模仿和移植应该叫停。我们需要更有深度、更有高度,也更有中国独创性特色的成果。

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王尧:已经经历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我们不能再过分地想像西方和迷信西方。

韩少功:学我者生,似我者死。中国在某些方面可以做得更好,保持自主性和创造性也是对西方文化以及其他文化最好的学习。

王尧:我注意到近年来,包括你在《暗示》当中,对现代西方的一些思想一些说法也是质疑的。

韩少功:《暗示》对西方理性主义传统,以及弗洛伊德、哈贝马斯的某些看法持有异议,对虚无主义的符号学也是质疑的,对西方社会还有过一些批评性描写,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反西方”立场。正像我在《暗示》中对中国展开批评的时候,也并不是“反中国”。我不是在对世界文化做全面评价,也没有能力当这个裁判,因此在写作中常常只是记录和描述自己生活感受的某一个层面。我的志趣不是做一个文化史家,如果我关心文化的话,只是文化有助于我了解人,了解一部分人。这是我对自己的定位。从这一点出发,一般来说我不会去全面评价某个学者,不会去全面评价某个思想流派。在一些具体问题上提出看法时,通常会提醒自己想得多一些,说得少一'点,留有余地。这不仅仅是一'种策略,更是一'种我觉得应有的学习态度。

王尧:思想的空间是很大的。

韩少功:对人类的思考能力不能过于自信。有时候宁可缓一缓,看一看,再琢磨一下。人肯定都会说错话,但错话说得少一点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