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史笸箩忽然感觉自己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浑身上下刹那间一片轻松。

跟姜简交手这么多次,之所以每次他的打得畏手畏脚,其中一个很大原因就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种负疚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此外,他总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比姜简强,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突厥人下一代不比大唐的下一代差,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包括他父亲车鼻可汗在内所有人的认可,也令他每次作战,本事都大打折扣。

反观姜简那边,想法就简单得多。从始至终,目标都只有一个,给他姐夫报仇。除了这个目标之外的事情,基本不予考虑。史笸箩甚至都怀疑,假如大唐朝廷拿“出任燕然大都护”和“报仇雪恨”这两件事,让姜简任选其一。姜简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对前者不屑一顾。

一个恨不得将整个突厥扛在肩膀上,一个简单纯粹无牵无挂,二人之间的争锋,没等开始,胜负就已经分明。

当然,这种想法很不突厥。突厥人的思维里,只有最终结果。为了达到目的,他们不会在乎背叛任何人,也不会把救命之恩纳入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想想父亲一直没拿自己当儿子,史笸箩也就释然了。从今往后,突厥别部的事情,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而天下那么大,自己又何愁找不到安身之地?

“特勤,特勤,大汗曾经吩咐,咱们必须守在这里,等着他带着兵马赶过来!”一名伯克打扮的将领匆匆赶到中军帐口,手按着刀柄高声劝阻。

“我来之前,他给我的命令是,守在这里半个月。而到今晚为止,我已经整整守了二十一天。”史笸箩横了他一眼,冷冷地回应,“所以,他不会带兵赶过来了。如果你想继续守,我不会拦着,包括你们所有人……”

目光迅速转向其他几个匆忙赶来的突厥伯克、大箭,他的声音突然转高,“无论是谁,走还是留,都凭自愿。我不会拦着你们,希望你们也别拦着我。否则,大伙就拔出刀来拼个你死我活,让唐军隔着河看笑话!”

“特勤,账不能这么算。前面十三天,唐军根本没赶过来……”

“对,七天,您只守了七天!”

“特勤,您可是大汗的儿子。您如果走了,会导致军心大乱!”

……

几个原本想要联手“敦促”他改变决定突厥将领,哑着嗓子大声抗议,却谁都不愿意第一个拔刀。

一群全副武装的亲卫,快速站在了史笸箩身后,随时准备将胆敢威胁自家主帅的人碎尸万段。

中军帐周围,其他狼骑虽然没有直接表态,却也拎着兵器,默默地向史笸箩身后靠拢,很显然,大伙也都不想再继续干耗下去了,希望能够追随史笸箩另寻生路。

“我再说一遍,第一,车鼻可汗不会带领兵马赶过来,这里不是他希望的决战之地,他需要的只是准备时间。而前后加起来二十一天,已经足够了。”回头看了一眼悄悄在自己身后集结的狼骑,又将面孔转向几个试图挟持自己的将领,史笸箩笑了笑,冷静地重申,“第二,羯盘陀已经向唐军递交了降书,动摇军心的不是我。第三……”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比刀子还冰冷,“留下来,也阻挡不了唐军过河。唐军主力马上就到,对岸有的是树木可以砍下来做筏子。而咱们,却不会有任何援兵。我不怕死,却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更不愿意拉着这么多勇士,跟我一起送死。我的话说完了,是走是留,你们自己选。”

“特勤,特勤……”几个试图挟持他的将领,手按刀柄,身体僵直,不知道该向前还是向后。

他们都是车鼻可汗的心腹,按道理,他们理应豁出性命去将史笸箩拦下,逼着此人带领大伙继续阻截唐军。然而,他们却知道,史笸箩刚才说得有可能全都是实话,大伙留下来,只是在做无谓的牺牲。

“来人,传我的命令,全军做好拔营准备,一个时辰之后出发。通知处木昆部和葛逻禄左厢,他们也可以走了,是过河去投靠唐军,还是回自己的牧场,悉听尊便。”不理睬几个将领的反应,史笸箩大步返回中军帐内,开始发号施令。

几名先前试图挟持他的将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求生的本能占据了上风,叹息着松开了紧握在刀柄上手,转身大步离去。

经过了连续数天的激战,史笸箩麾下的狼骑已经只剩七八百人。然而,被他强迫逼着前来助阵的葛逻禄左厢仆从和处木昆部牧民,加起来却有三万之巨。这么多人在半夜里忽然收拾行装准备离开,动静怎么可能小得了。即便隔着丰水期的浑河,大唐瀚海营将士们,也被吵闹声陆续从睡梦中惊醒。

“子明,杜长史,你们两个的计策见效了,见效了!”萧术里肚子内藏不住话,立刻冲到了中军帐内,朝着正在下棋的姜简和杜七艺二人道贺。“这一回,史笸箩即便不肯走,他那边肯定也军心大乱。弄不好,葛逻禄左厢和处木昆部的人会造反。”

话音刚落,洛古特也快速冲了进来,迫不及待地请缨,“副都护,长史,给我一支将令,我带领麾下弟兄,趁机乘着羊皮筏子杀过去。看对岸这个乱乎劲儿,估计很难组织起兵马来拦截!”

“再等等,不用那么着急。”姜简放下手中棋子,笑着轻轻摇头。“咱们都知道史笸箩的本事,如果他一心想要战死在对岸,葛逻禄左厢和处木昆部的人,都很难脱离他的掌控。如果他不想死得稀里糊涂,咱们今夜过河,和明天早晨过河,结果基本上是一个样。”

“他,他如果连夜跑了,咱们再想抓他,可就难了。草原这么大,他即便去做马贼,也有的是地方躲藏!”对姜简的决定不敢苟同,洛古特跺了跺脚,高声提醒。

“报,史金回来了,说带回了沙钵罗给副都护的信。”没等姜简回答,中军帐外,却已经响起了亲兵的汇报声。

“让他进来!”姜简的脸上,立刻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冲着门口高声吩咐。

杜七艺快速收起了棋盘和棋子,洛古特和萧术里两人,则果断闭上了嘴巴,等着看史笸箩到这当口,到底会做如何选择。

答案很快揭晓,在史金带回来的信中,没有一个字。只是在羊皮上画了一个少年骑着骏马,向天边而去。

寒风萧萧,少年衣袂飞舞,如破茧而出的飞蛾,无忧,易无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