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样?”仿佛没听懂羯盘陀的话,车鼻可汗耸了耸肩,笑着追问。

“他会被葛逻禄左厢或者处木昆人出卖!”羯盘陀抬起头,郑重提醒,“葛逻禄人虽然胆小懦弱,却擅长投机。除非唐军永远不来,否则,他们肯定会在突厥最危险的时候选择背叛。届时,沙钵罗就是他们送给唐军最好的见面礼。而处木昆部虽然只剩下老弱妇孺,掀不起什么风浪,却可以给默赫孚暗中传递消息,或者给唐军带路……”

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他不相信自家父亲想不到。而既然父亲想得到,还不肯分给沙钵罗更多的兵马,岂不是等同于逼着沙钵罗自蹈死地?

“然后呢,又能怎样?”车鼻可汗没有耐心听他把话说完,笑着打断。随即,伸手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放在嘴边慢品!

“沙钵罗会死!父汗!”,没想到父亲的反应如此冷淡,羯盘陀瞪眼了眼睛,大声强调,“他会被葛逻禄人割下脑袋,借以向大唐证明忠心。或者被处木昆人勾结唐军里应外合击败,然后死无葬身之地!”

“咱们阿史那家族的祖先,最初也是以区区五百锻奴,就建立起来了偌大的汗国。”仿佛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车鼻可汗一边喝茶吃宵夜,一边顺口回应,“去年婆润只带着两百多名亲兵,就夺回了瀚海都护府。沙钵罗是我的儿子,不应该比吐迷度的儿子差。如果带着两千狼骑精锐,他仍旧掌握不了葛逻禄左厢和处木昆部的那群老弱妇孺,也怪不得我这个父亲。”

“父汗——”羯盘陀越听越不对味儿,哑着嗓子低声叫嚷,“那不一样,你说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祖先组建建立突厥汗国之时,恰逢各族在中原混战(五胡乱华),无暇顾及漠北。而现在,大唐的兵马,却已经杀到了瀚海。至于婆润,他能带着区区两百亲兵翻盘,是因为有姜简和许多中原来的老兵帮他的忙!”

“沙钵罗身边,也会有二十名大箭,全是追随我征战多年的沙场老将。”向嘴里丢了一根肉干儿,车鼻可汗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强调。“他如果能够尽快将葛逻禄左厢和处木昆部收归自己所用,即便打不过唐军,坚守在浑河北岸等我派兵过去支援,也不会有问题。如果他做不到,这种废物,又怎么配做我阿史那家族的子孙?”

“可是,可是……”羯盘陀无法被自己父亲说服,一时间,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反驳,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反复嚅嗫。

“你也吃点儿!”车鼻可汗用手指敲了敲盛放食物的柳条筐,柔声提醒,“后半夜了,茶不要多喝,吃点奶酪将养身体。”

“嗯!”羯盘陀不敢违抗,抓起一块奶酪放进嘴里,一边用力咀嚼,一边苦苦思索如何才能让父亲收回成命。

他不喜欢长大之后的沙钵罗,却割舍不下小时候拉着自己衣服叫哥哥的三弟。当两张脸在脑海里重叠在一起,他就硬不起心肠眼睁睁看着对方去送死。

问题是,命令是自己的父亲所下,而沙钵罗似乎也对这道命令甘之如饴。如此,就让他处在了一个非常为难的境地,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够让父亲和弟弟都肯改变主意。

正冥思苦想之际,却又听见车鼻可汗柔声说道,““讲经人跟我说过一些大食那边的习俗,很有趣。在大食国统一之前,那边曾经有过无数小的诸侯国,就像咱们草原各部。每个诸侯国的国王,都会有好几个儿子。国王疼爱儿子,会给他们每个人安排美丽的妻子和女奴,最好的骏马和价值连城的宝石,让他们活得无忧无虑……”

他说得兴致勃勃,仿佛十多年前,围着火炉给孩子们讲故事。然而,羯盘陀却突然感觉有些毛骨悚然。果断将嘴里的食物囫囵吞下,然后低声打断,“讲经人嘴里,就没一句实话。父汗,您也说过,咱们只接受讲经人的兵器和铠甲,不会相信他们的经文!”

车鼻可汗笑了笑,轻轻点头:“的确,我说过。但是这故事不是经文。国王疼爱他的每一个儿子,让他们每个人都活得宛若在天堂上。然而,当国王即将老去,并指定了其中一个儿子为继承人之后。你猜,接下来他会干什么?”

“他会干什么?分封么?”身背后的寒毛根根倒竖,羯盘陀大声回应,“分封,我明白了。父汗,国王将其他儿子远远地分封出去,让他们替太子镇守四方。对不对,哈哈,这边办法不错,相当不错。”

“他会赐给其他每个儿子一壶毒酒,亲眼看着他们喝下去!”车鼻可汗根本不为羯盘陀的话语所动,平静地给出了自己早就藏在心里的答案。

“父汗!”最不想听到的结果终于从父亲嘴里说出,羯盘陀急得长身而起,“父汗,您不需要为我做这些。我不需要。沙钵罗身上流淌着汉人的血脉,根本没资格跟我争。陟苾断了腿,还要被送去贺鲁那里入赘。您年纪也不大,还能做很长时间的可汗!更何况,沙钵罗也说过不止一次,他根本没有跟我争的想法。”

“做出的承诺,随时都可以反悔!”车鼻可汗也站了起来,伸手按住自家大儿子的肩膀,“坐下,我没准备毒酒给任何人。你也不用这么着急。”

“可,可,可是您让他去驻守浑河!”羯盘陀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也不敢太用力,只好顺着自家父亲的意思,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我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如果能够将葛逻禄左厢和处木昆部收归自己所用,就有七成以上把握坚持到我带领援兵赶到。”车鼻可汗终于不再隐瞒自己的想法,向羯盘陀如实交代。“这样,他非但不会死,我今后还会给他更多兵马和权力。”

“可是,可是他没有时间。最迟一个月之内,唐军肯定会打到浑河边上。他根本来不及整合葛逻禄左厢和处木昆部。”羯盘陀终于理解了父亲的想法,硬着头皮低声抗议,“换了我,一样做不到,除非你把狼骑全都派给他!”

“呵呵——”车鼻可汗没有反驳,冷笑着耸了耸肩,然后继续喝茶吃点心,权当自己没听见羯盘陀的傻话。

“父汗,其实您真的没必要如此。咱们是突厥人,不是大食人。讲经人的智慧,对咱们并不适用。”羯盘陀无奈,只好换个角度继续劝说,“沙钵罗威望,能力,都远不如我。身上还有一半儿中原血脉,他将来即便推翻了承诺,想跟我争夺汗位,也不可能争得赢。”

“那是你不了解沙钵罗!”车鼻可汗看了羯盘陀一眼,冷笑着摇头,“凭心而论,你们三兄弟里头,沙钵罗是最出色的一个,性子也最像我。”

“啊——”从没在父亲嘴里,听过对弟弟如此高的评价,羯盘陀愣了愣,一股挫折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在他印象中,三弟沙钵罗本事肯定有一些,也堪称足智多谋。可身手远不如自己,政务方面也远不如自己娴熟,至于在部落中的威望,人脉,更是被自己甩了不知道多少里地。

而今天,向来对三弟不假辞色的父亲,竟然说后者远比自己出色。让他一时之间,真的难以接受。

“你应该还记得,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只是颉利可汗麾下的一名伯克。”知道羯盘陀不会服气,车鼻可汗笑了笑,低声回忆,“后来颉利可汗被唐军抓了,我就只好跟着其他人,一起投降了大唐。再后来,薛延陀真珠可汗造反,隔断了金微山这边与大唐的联系,我就接受了真珠可汗的封号,成了他麾下的小可汗,替他掌控金微山这边的所有突厥部落。六年前,真珠可汗被唐军击败,我就又重新接受了大唐的招安,直到去年,听闻李世民病入膏肓。”

“嗯!”羯盘陀一边听,一边点头,心中却充满了疑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又跟自己扯起了这些曲折的过往。

“我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忍。”抬手灌了自己一大口奶茶,车鼻可汗的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得意,“忍了足足二十年,从颉利帐下的伯克,忍成了阿史那家族的族长,所有人突厥人的可汗。而唯独去年这次,我没有忍住,才导致了如今的不利局面。沙钵罗比我还能忍辱负重,这点,你远不如他。如果将来我不在了,你们兄弟俩相争,你可以赢他无数次,而他,只需要赢你一次,就能够让你彻底翻不了身!”

“不,不……”羯盘陀既不服气,也不相信,眨巴着疲惫的眼睛,小声嘟囔,“不一定吧。看您说的,好像我是个傻子一般。”

“你不傻,只是没他能忍。”车鼻可汗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行了,你别替他求情了。他心中,早就巴不得有这么一个机会。你为他求情,他知道后,未必会感谢你。”

“我,我,唉——”想想沙钵罗平日的表现,羯盘陀终于无言以对,叹息着闭上了嘴巴。

三弟自打从中原归来之后,无时无刻不想着证明他自己。上回兄弟俩奉命出兵征剿婆润,就是因为三弟表现得过于显眼,才让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起了提防之心,将其留在了后方看守粮草。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当时的确有些小肚鸡肠。但是,如果当时沙钵罗不那么急于表现,也许……

没有什么也许!沙钵罗的性格,注定了他不甘心落于他人之后。而自己,再遇到同样的情况,也未必会变得宽宏大度。自己不希望沙钵罗死,却做不到对他一直宽容友善。沙钵罗几次在战场上救了自己的命,眼睛里对自己这个兄长,却没有多少尊敬。

这就是人性,远比世间任何东西都复杂。谁也不敢保证能够了解清楚,并且把握得住,包括自己和弟弟沙钵罗。

“明天沙钵罗领军离开之后,我也会给你五千狼骑,你带着他们,和你的嫡系部众,还有汗庭的老弱妇孺,去狼山脚下安顿。”放下手中茶盏,,车鼻可汗笑着顺口吩咐。(注:狼山,即郁督军山。在金微山以北三百里左右位置,现在叫唐努山。)

“父汗,您,您这是要做什么?大敌当前,分兵乃是大忌!”羯盘陀闻听,登时就红了眼睛,哑着嗓子高声反对。

“你听我把话说完!”车鼻可汗迅速收起了笑容,低声呵斥,“别乱打岔。山区作战,兵马再多,能摆开的也非常有限。并且,我还要给贺鲁的援军留出足够地方。而咱们本部的老弱妇孺,留在汗庭这边,反而容易让我分心。”

“嗯!”羯盘陀不敢再说话,流着泪拼命点头。

狼山在金微山以北三百里处,水草极为肥美。山脚下就有一个方圆数十里的大湖,哪怕一整年不下雨,湖水都不会干涸。

如果此处能够作为自己的封地,当然是最好不过。羯盘陀以前,做梦都想早一步将其据为己有。而现在,他却知道,父亲将这片土地赐给自己,意味着不久的将来,父亲会将自己抛开,独自去面对大唐将士的怒火。

“那里水草丰美,足以养活十万部众。那边的拔系糜诸部,从明天起,也归你统治。”车鼻可汗看了儿子一眼,像唠家常一般,继续补充,“你去了之后,立刻写一封信,派人送给大唐皇帝。说你去年哭着劝谏过我,不要背叛大唐,但是我非但没有听,反而把你赶去了狼山。如今天兵既然来了,你愿意大义灭亲。与高侃一道,对我前后夹击……”

“不,父汗,不能这样,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啊!”羯盘陀大急,哭着拼命摆手。

“只是让你写封信而已,又没让你真的与唐军一起前后夹击我!”车鼻可汗抬手拍了他一巴掌,笑着摇头,“高侃不会相信你,他不敢赌。如果我打败了高侃,大唐朝廷即便收到了这封信,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如果我打输了,不用你前后夹击,我也逃不过高侃的追杀。而届时,这封信,就是你和咱们阿史那家族,可以继续留在金微山的抓手。”

“这,这……”羯盘陀听得瞠目结舌,眼泪和鼻涕一道流过了嘴巴,都想不起来去擦。

“我了解大唐。”车鼻可汗长长吐了口气,笑容里忽然涌上了几分得意,“只要你写了那封信,他们一定会让你统治我留下来的部众。顶多,顶多让你派个儿子去长安读书,就如当日我派去了沙钵罗。而你,接下来就继续隐忍,等待时机。李世民早晚会死去,大唐也不会永远像现在这般强盛。也许用不了五十年,咱们阿史那家族的金狼旗,就又可以竖立在金微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