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车鼻可汗想要再叮嘱儿子多加小心,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有些事,既然做了,就不能后悔。突厥汗国只能有一个继承人,这个继承人的血脉必须足够纯正,才能让其他姓阿史那的族人找不到理由窥探汗位。
如果他去年成功整合了草原各方势力,还能够将沙钵罗分封到东方去,在自己去世之后,羯盘陀与沙钵罗,如同当年的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而现在,他只剩下了金微山附近这么一小片地盘,就必须确保羯盘陀能够坐稳唯一继承人的位置。
金微山附近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短短半个时辰过后,夜空就重新放了晴。由雷击引起的火灾早已彻底被雨水浇灭,夜风也变得格外清新。
趁着自己精神头还算充足,车鼻可汗又跟大萨满邸兀等人,商量了一番近期的军务与政务,直到三更天,才打着哈欠命令众人各自回去休息。
金帐内很快就变得空空****,十二盏酥油灯的灯芯上火焰跳动,刺激得人眼睛发涩。比起从中原运来的蜡烛,酥油灯的照明效果差了许多,燃烧时还会发出一股子臭乳酪味儿,令车鼻可汗非常不喜欢。然而,中原那边的商队,已经很久没有来金微山这边做生意了。往年走马灯一般的波斯和粟特商人,来金微山这边的次数也大为减少。像蜡烛这种价格不高,还颇为占地方货物,已经很难再买到,所以哪怕是他的可汗金帐,眼下也只能选择采用突厥人的传统方式来照明。
类似的“复古”行为还有许多,比如官员家里的瓷器,又慢慢换成了陶器。贵族家里用来盛放点心的描金柒盘,也渐渐替换成了素色木雕。其他日常穿戴、使用的杂物,被迫“回归传统”的,更是数不胜数。
在没造反之前,车鼻可汗哪有时间在意这些不怎么值钱的小东西?如今,彻底失去了来自大唐的货物供应,他才赫然发现,原来塞外各地对大唐的依赖竟然这么强。
他不是没有考虑过通过讲经人留在金微山这边的徒子徒孙,向大食国请求援助。然而,大食那边同样物产不丰。除了宝石、刀剑和铠甲之外,其他大部分与日常生活相关的物资,也依赖于从大唐或者天竺购买。而宝石、刀剑和铠甲虽然好,却不能取代蜡烛、瓷器和柒盘。并且从大食那边运过来的东西,每一样价格都高得令人咋舌。
“早知道这样,哎——”每当四下里没有外人的时候,车鼻可汗就忍不住偷偷地叹息着摇头。
他其实早就后悔,不该这么快就竖起反旗了。草原上,每年第一批出生的小鹿,九成以上都会成为狼的猎物,第二批出生的小鹿,才有更多的机会长大。而塞外,野心勃勃想要取代天可汗李世民的家伙,可不止是他一个。
阿史那贺鲁、骨利思结、阿史那已谷等人,去年听闻李世民卧床不起的消息之后,其实都在蠢蠢欲动。大食国的讲经人,也都跟那帮家伙建立了联系。但是,那帮家伙都比他沉得住气,始终按兵不动,直到他竖起了反旗之后,才陆续跟大唐朝廷切断了联系。所以,此番高侃率领唐军出塞平叛,他首当其冲。
如果当初,他不那么急着造反,而是再拖上两到三个月的话,第一个跳出来,肯定就会变成别人。而现在,就会轮到别人赌上全部身家性命,去试探大唐兵马的斤两,至于他和他的别部,则可以像阿史那贺鲁等人那样,坐收渔翁之利。
只可惜,这世上向来没有后悔药可卖。杀光大唐使团的是他,第一个竖起反旗的是他,距离中原最近的阿史那家族可汗,还是他!
高侃有了阿史那默赫孚的领路,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打上门来。他为了换取阿史那贺鲁出兵相助,不得不主动向后者低头,以后者麾下的小可汗自居,承诺今后每年定期向对方纳贡,并且将一个儿子入赘到对方的家中。
“奇耻大辱!”想起阿史那贺鲁所派来的使者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车鼻可汗就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同为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并肩对抗大唐,本应是贺鲁和他的共同义务。而现在,却成了他一个人的责任。想要换取贺鲁出兵相助,他就必须付出能够令对方满意的代价。
如果阿史那家族的子孙,个个都像贺鲁这样。不对,没有如果,事实上,正是因为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出了太多贺鲁这样奸猾之辈,突厥才在短短几十年之内,从雄踞燕然虎视中原,沦落到躲在漠北和西域苟延残喘!
如果狼神保佑,能让他阿史那斛勃成功度过眼前这一劫,他发誓,下一个进攻目标,一定是贺鲁,已谷等家族败类。只有将这些败类统统征服,将突厥各部重新用鲜血浇筑为一体,才能让突厥有对抗大唐的本钱。否则,哪怕打下再大的地盘,征服再多的其他草原部落,也注定是好梦一场。
“狼神,请保佑你的子孙——”将面孔转向西北,车鼻可汗单手抚胸。这是所有突厥人都会的祈祷礼节,狼神从来不会直接回应,他却相信,狼神能够倾听。
仿佛冥冥之中,真的有神灵听见了他的祷告。金帐的门猛地被推开,一股湿漉漉的夜风径直扑向了他后背,吹得他不寒而栗。
“谁——”右手迅速握住刀柄,同时横向跨出两步,躲开可能射向自己的冷箭,车鼻可汗以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动作转身抽刀。却看见,自家大儿子羯盘陀拎着一只铜壶和一个柳条篮子,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你吓我一跳!”紧绷起来的肌肉迅速放松,车鼻可汗皱着眉头抱怨。“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觉,跑金帐里头来干什么?”
“刚才带队巡逻,看到父汗的金帐里头还亮着灯,就赶紧去烧了一大壶奶茶过来。”羯盘陀笑着将铜壶和竹篮放在了帅案上,又用脚钩了一只凳子,笑着坐了上去,顺手掀开竹篮盖子,露出两只银碗和几样突厥贵族常吃的宵夜。“您门口的亲兵,想要进来通报,是我拦住了他们。如果换了别人,根本靠近不了金帐的门。”
几句话,说得条理分明,登时,就让车鼻可汗彻底放了心。然而,他却相信,羯盘陀半夜前来,绝不是只为了请自己喝他亲手煮的奶茶,摇摇头,笑着吩咐,“行了,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不是一个莽撞的人。说罢,究竟有什么要紧事情,害得你连觉都顾不上睡?”
“我就知道瞒不过您!”羯盘陀闻听,立刻打蛇随棍上,“我听说您准备派沙钵罗去坐镇浑河北岸,执掌葛逻禄左厢和处木昆部。父汗,两千兵马是不是太少了。就凭着这点儿兵力,甭说挡住唐军的先锋,就连处木昆部或者葛逻禄左厢,沙钵罗都未必镇压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