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少年时,偶尔将脚步放慢一些,其实未必是坏事。

自打来到塞外,姜简就终日为了生存和复仇而忙忙碌碌,从来没有去想除了报仇和生存之外的事情,也没时间为自己的将来做规划,最忙的时候,甚至连自己最亲的人都无暇顾及。

而此番白鹿谷遭遇骨利干匪徒的偷袭,他差一点儿就失去自己的姐姐和爱侣,才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做法很有问题。

“去年我父亲刚刚被乌纥害死的时候,我整天想得就是报仇,为了报仇,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婆润的再度传入了姜简的耳朵,隐约带着几分感慨,“后来你帮我杀掉了乌纥,我心中仇恨就少了一大半儿,但车鼻可汗这个幕后主谋还在,突厥人没完没了打上门来,我也忙得整天头晕脑涨。而现在,高大都护已经带着兵马赶过来了,车鼻可汗再狡猾,估计也蹦跶不了几天了,我刚才心里头忽然一松,就觉得好生后怕。”

“我也是!”姜简没问婆润到底后怕什么,却心有戚戚。

这次,幸好有薛仁贵替他吸引走了车鼻可汗的注意力,让他能够日夜兼程返回来相救。幸好骨利干匪徒缺乏有效攻坚手段和精良的攻坚器械,才迟迟打不破临时搭建的石头墙。幸好婆润和胡大叔突破了室韦人的拦阻及时为山谷里补充了生力军。幸好射向自家姐姐的那根流矢破甲能力不足……。可下一次,下下次呢,他不敢赌,自己一直会如此幸运!

“所以,子明,咱们接下来别着急赶着去报仇,行吗?”婆润的话继续传来,带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咱们报仇归报仇,日子还得照常过。不能为了报仇,把其他事情全都耽误了。更不能为了报仇,把自己和活着的亲人也全都搭进去。否则,这仇报起来也太不合算。”

说话时,他抬头,努力看向姜简的眼睛。唯恐对方笑自己幼稚,或者误以为自己给先前的行为找借口。

而姜简,却没有立刻给出回应,想了片刻,才吐了口白色的水汽,低声感慨,“人生哪有那么多合算的事情!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咱们不能为了报仇,连日子都不过了。”

他向来吃一堑长一智,接下来数日,将自己的生活节奏,果断放慢。

燕然大都护高侃既然已经来到了漠北,剿灭突厥叛匪的作战部署,理所当然要归此人来安排。作为燕然大都护府的分支,瀚海都护府所有人员和物资,也理所当然地由大都护府统一调度。哪怕高侃再虚怀若谷,再礼贤下士,姜简和婆润两个,都不需要向前段时间那样,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此外,瀚海都护府内部,经历了连番苦战之后,也必须停下来休整。特别是姜简和婆润两人手中的兵马,既有回纥十六部健儿,也有瀚海二十九部联军(最初为二十七),还有投诚反正过来的葛逻禄仆从,室韦牧奴和同罗、铁勒等部复仇者,整合起来绝对是一件水磨功夫,根本着急不得。

最后,则是受大都护高侃本人影响。虽然此人的年纪与薛仁贵仿佛,做事却比许多凌烟阁上的老将都要稳重。从率部返回白鹿谷的姜简口中得知,车鼻可汗已经率领突厥主力退到了千里之外的消息后,高侃并没有急着直接率部扑上去痛打落水狗,而是将兵马停留在了白鹿谷内,开始着手为远征车鼻可汗的老巢和长时间向西尾随追杀敌军做准备。

将近三万大军远征,准备得越充分,需要花费的时间越长。而这些准备工作,姜简通常想帮忙也无从帮起。所以,整个二月份下半月和整个三月,姜简的日子,都过得颇为滋润。每天除了先去高侃那边点一次卯,再去盯一下瀚海唐军的整合与训练之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可以灵活安排。

既然是灵活安排,偶尔外出踏一次青,打一次猎,自然再正常不过。至于踏青的时候身边跟的是朋友还是未婚妻,打猎的时候身边陪伴着几男几女,也不会有人给予过多关注。

如此一来,他跟阿茹和珊珈的关系,快速升温。非但以往天各一方所产生的疏离与隔阂,迅速被蒸发得一干二净,彼此之间,还生出了许多默契。

有时候,姜简这边没等开口,阿茹已经说出了他正想说的话。

有时候,他只需要一个眼神儿,珊珈已经笑着将他心中所想的东西端到了他眼前。

阿茹原本就不是一个跋扈的性子,契丹各部向来也没有不准丈夫纳妾的传统。而越是契丹上层贵胄之家,越讲究多子多孙,作为妻子,给丈夫张罗女人生下更多的孩子乃是责任。所以,对于珊珈的存在,阿茹心中根本没有多少抵触情绪,反倒因为后者身世可怜,对其格外的友善。

而以珊珈以往的经历,岂能分不出轻重?阿茹待她越友善,她越记得把握分寸。如此一来,双方之间关系日渐亲厚,甚至有时候让姜简都觉得,二人是不是上辈子为亲姐妹,这辈子投错了胎,才一个生在了契丹,另一个生在了波斯。

阿茹和珊珈关系融洽,姜简当然乐见其成。然而,对于其他几个女子,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首先受到排斥的是霫部的苏支,虽然和阿茹、珊珈一样,都曾经与姜简生死与共过。并且也代表所在的部落,给了姜简力所能及的支持。然而,她却发现自己在姜简面前,越来越没有话说。

即便姜简始终以礼相待,从没对她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甚至还会尽量迁就她,她心中的失落,仍旧一天比一天重,到最后,干脆找了合适的理由,带着一干姐妹们告辞离去,以免在姜简身边留的时间越久,心中的遗憾越重。

第二个受到排斥的,就是杜红线。虽然阿茹和珊珈从始至终,没对她表示出任何敌意。虽然姜简对她,也像在长安之时一样包容,但是,对妹妹的态度和对妻子的态度,终究还是有多不一样。杜红线反应再迟钝,也能感觉得到。所以,渐渐地,杜红线也就冷了心,不再主动往姜简身边凑。却不料,她才把心思从姜简身上挪走,就发现骆履元看自己的目光与别人不同。

这让杜红线在尴尬之余,心中又迅速涌上了几分骄傲和满足。干脆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对骆履元的目光和举动,做出了一些矜持且模糊的回应。结果,骆履元立刻如尝甘饴,示好的举动越发频繁热烈。一来二去,两人竟然彼此之间,渐渐心有灵犀。

作为兄长,杜七艺对于自家妹妹最终选择了好朋友骆履元,当然是乐见其成。后者虽然因为性格影响,注定这辈子不会像姜简那样活得光芒四射,却也不会有什么大风大浪。对身边的人,也不会太强势。而自家妹妹和姜简两个,性子却都比较“独”,二人如果成为夫妻,日后早晚有针尖对麦芒的一天。所以,还不如让妹妹杜红线嫁给小骆,至少这辈子夫妻两个都不会吵得鸡飞狗跳。

既然自家妹妹与姜简,各自有了各自的归宿。杜七艺就不再想方设法,将双方分隔开。反倒主动提议,大伙趁着唐军还没有远征突厥,结伴去白马湖畔打几头野鹿来一饱口腹之欲。而姜简,最近整日美人相伴左右,也担心冷落了一干好兄弟,听了杜七艺的建议之后,立刻满口答应了下来。

四月初,正是草原上风光最好时候(农历)。一行少男少女鲜衣怒马,结伴驰骋于碧野之上,放眼望去,天空地阔,侧耳倾听,鸟鸣如歌,鹿还没打到几头,却已经觉得各自肋下生风,仿佛随时都可以腾空而起,漫步于青云之上。

正沉醉之际,耳畔却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马蹄声。紧跟着,数以千计的骑兵忽然出现正西方的天地相接处,队伍边缘,一团团黄绿色的烟尘来回翻滚,宛若腾云驾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