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缤纷而落,与夜幕一道,遮住人的视线。
“你们,还有你们,都去谷口等着。我跟都护有些私事需要说!”忽然停住脚步,姜简朝着自己和婆润的亲兵挥了两下手,毫不客气地吩咐。
“是!”亲眼看到过姜简和婆润一次次在战场上并肩杀敌,生死与共,众亲兵不怀疑有他,齐齐答应一声,拉着坐骑快速离去。
“别……”婆润情知不妙,想要喊亲兵不要听姜简的吩咐,话刚到嘴边儿,手腕处就好像又戴上了一圈铁箍,疼得连声求饶,“别这么大劲儿,师兄,轻点,轻点,手腕都被你握断了!”
“你还有脸叫我师兄?”见周围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姜简立刻压不住火气,松开紧握在婆润腕子上的手指,随即一脚踹了过去。
婆润心中早有准备,果断侧身闪避。却稍稍慢了半拍,被一脚踹在了大腿侧面的护甲上,瞬间发出沉闷的声响,“咣——”
“师兄你听我解释,我真的半路上遇到了一个室韦部落,总人数不下四万。”婆润身上,哪里还看得到半分良将的勇毅?踉跄着向侧前方晃出了四五步,一边曲起手臂护住自己的脸和脖颈,一边信誓旦旦地辩解,“不信,你等会儿可以找胡大叔核实,他怎么着也不会骗你!你也知道,史笸箩那厮做了另一个室韦部落的女婿,他们室韦人和室韦人之间,总是自己人好说话……”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姜简肚子里火头烧得更旺。追上前,拎起钵盂般大小的拳朝着此人身上猛捶,“解释个屁,你少给老子转移话题?老子在战场上跟敌人拼命,你却在背后勾,你却在背后窥探老子的阿姐!”
“冤枉,我冤枉!”虽然铠甲内部衬着铁板,婆润仍旧被打得疼痛难忍,一边继续东躲西藏,一边继续高声喊冤,“师兄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没有勾引阿姐,我是真心想娶阿姐做我的大可敦。阿姐长得漂亮,性子也好,会武艺,能算账,还懂得帮我管理部落,我跟她乃是……”
他虽然读过很多汉家书籍,对中原礼节却不怎么熟悉,更不知道当面夸对方的姐妹是一种冒犯,因此,把自己喜欢姜蓉的原因,毫不保留地给说了出来。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姜简哪有心情听他**?毫不犹豫地出拳打断,“想想你刚才叫我什么?我如果是你师兄,我阿姐就是你师母。师父刚刚去世不到一年,你就打师母的主意,你,你简直禽兽不如!”
婆润竖起胳膊招架,力气却比姜简差得太多,心中也虚得厉害,被砸得后退数步,仰面朝天栽倒于地。不待姜简追过来补拳,他一个侧滚翻,又横着躲出了半丈多远,紧跟着单臂撑住地面来了一个干脆利落的苍鹭击水,身体迅速重新站起,两腿交替加速,躲开了姜简的下一轮攻击。
大侠胡子曰传授的本事,被他发挥了个十足十。然而,他却仍旧抵挡姜简不住,一边利用自己身体矮小灵活的优势,绕着圈子逃命,一边哑着嗓子高喊,“那是中原的礼节,这里是漠北。在这里,天气苦寒,女人没有男人,根本活不下去。所以我父亲去世之后,按照这里的规矩,他的可敦除了生我的母亲之外,其余全都由我继承。我可以这辈子都不碰她们,但必须将她们当做可敦一样供养。师父的地位等同于父亲……”
“放你娘的狗屁,阿姐将来要跟我一起回长安,才不需要你的供养!”姜简无法接受对方的歪理邪说,也从没打算过接受,追过来“砰砰”又是两记老拳。
婆润再度被打倒于地,一边快速翻滚,一边大声叫嚷,“那是你的想法。你根本没问过阿姐?你已经有了阿茹和珊珈,苏支和红线也都喜欢你。你自己身边美女环绕,怎么忍心让阿姐一辈子孤孤单单?她,她比你大不了几岁,今年才二十出头!”
“你怎么知道我阿姐不想回长安?你怎么知道我阿姐将来不会遇到如意郎君?告诉你,长安城里青年才俊一抓一大把,我阿姐只要想嫁,就不愁没有人来娶。”姜简快速追过来,一边打,一边咆哮,然而,却不知道是力气用尽了,还是肚子里缺乏底气,出拳的频率和追杀的速度,都远不如先前。
大唐女子普遍出嫁早,虽然已经成亲好几年,然而他的姐姐姜蓉,两个月之前才刚满二十四岁。如果不再嫁的话,下半生难免形单影只。(注:唐代不歧视孀妇再嫁,但是礼教已经开始露出獠牙。《女论语》便写于晚唐。)
如果姐夫家族那边的人通情达理还好,偏偏姐夫的家族里头,出了一群吃绝户的蠹虫。他今后万一哪天对姐姐照顾不周,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你没问过阿姐!回不回长安,应该她自己说了算,而不是由你替她做主!”婆润趁机跟姜简拉开距离,挥舞着手臂高声抗辩,“阿姐这么好,当然将来不愁没人可嫁。可你说的那些才俊,却未必如我。至少,至少阿姐和你一起救过我的命,都对我知根知底儿!”
“当初就不该救你这个白眼狼!”姜简追赶不及,干脆使出一个凌空飞踹,将婆润踹得踉跄前扑,却没有摔倒,“你也不看看,你已经有了多少个妃子。你居然还不满足,还想打我阿姐的主意……”
“你们中原有句古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婆润读了那么多汉家书籍,此刻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先借着后背处传来的力量向前逃出了两丈远,随即又回过头来自辩,“我那些可敦是怎么来的,难道你还不清楚?我从来就没碰过她们,只是负责养着她们,让她们衣食无忧。我可以对天发誓……”
“你倒是想碰,得车鼻可汗父子给你时间!”姜简又追了几步没追上,喘息着停下了双脚,“老子这一年来替你打生打死,你如果还躲在老子身后花天酒地,老子早就一走了之了,才不会管你的死活!”
“所以我心里一直对师兄感激不尽。我回纥十六部将士,也视师兄为泥步设(相当于亲王),愿意舍命追随恩公!”婆润站直了身体,恭恭敬敬地向姜简行礼。“阿姐如果嫁给我,回纥上下,没有人不对她心服。哪怕将来我跟我父亲一样不得长寿,也没有人敢欺负到阿姐头上。”
“你想的美!”听婆润又将话题扯到自家姐姐头上,姜简忍不住再度握紧了拳头。然而,却没有向婆润靠近,只是咬牙切齿地威胁,“阿姐才不会看上你这个半大小子。至于将来,如果有谁敢欺负她,我自会让此人后悔不该出生!”
虽然恼火婆润偷家,但是,在他心中,婆润的确算得上一个少年英雄。无论人品还是本事,都不比长安城内那些名噪一时的青年才俊差。如果忽略中原礼节和此人跟自家姐姐之间的年龄差距,将来叫此人一声姐夫,其实也不是很差的选择。
“阿姐现在看不上我,将来未必看不上。你们中原有句古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婆润提前躲出了半丈远,发现姜简没有追过来,抬手擦掉嘴角的血丝,郑重说道。“姜简,我承认本事不如你。你打了我,我也不能喊人来帮忙。但是,只要你没把我打死,就阻止不了我继续接近阿姐。”
“我早晚打断你的腿!”姜简啐了一口,撇着嘴威胁,“如果让我知道,你口不对心,我会连你的第三条腿也打断,然后带着姐姐一走了之。”
“口很对心,口一定对心,我可以对天发誓!”不愧为姜简的师弟,婆润的聪明才智,立刻找到了发挥之处,举起右手,回应得无比迫不及待,“长生天在上,我,大唐瀚海都护,回纥十六部可汗婆润,在此郑重立誓。今生,必娶长安女子姜蓉为大可敦,并一辈子尊敬她,善待她,不让她受到半点委屈。如有口不对心之处,愿天诛地灭!”
“你……”就没见过如此打蛇随棍上的无赖,姜简气得再度两眼冒火。但是,却没有打断,反而紧握着拳头,认真地听完了所有誓言。
“子明,这回,你没有理由阻止我送阿姐步摇了吧!”敏锐地察觉出危险解除,婆润向前凑了两步,笑着询问。
不待姜简发作,他忽然扭过头,冲着夜幕后高声断喝,“看什么看,刚才本可汗挨揍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过来护驾?全都给老子滚远远的,否则,老子打不过师兄,就拿你们几个撒气!”
“是,都护!”夜幕后,传来的亲兵们的回应声,隐约之间,还带着几分笑意。
刚才,无论他的亲兵,还是姜简的亲兵,都没敢走得太远。只是,也没胆子过来帮忙,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个瀚海都护,被副都护打得抱头鼠窜。此刻,见到婆润挨完了打,姜简好像也撒完了气,众人立刻全都将心放回肚子里,翻身上马,飘然而去。
“师兄,你看,我的脸,这回都被你打进泥坑里去了!”婆润也不觉得尴尬,涎着脸,在姜简面前装可怜。“估计根本过不了今晚,一个时辰之内,山谷里所有人就都知道,我被你打得满地乱滚。”
“你自己找的。一天半的路程走了五六天才回来。如果不是洛古特和小骆他们舍命死战,整个山谷里的人,包括阿姐,这回都在劫难逃。”姜简把眼睛一瞪,没好气儿地抱怨。
话音落下,他心里头又涌起一阵后怕。
自己最近一年来整天想着给姐夫报仇,带着兵马跟车鼻可汗父子杀来杀去,却忘记了姐姐的安危。万一这回真的被骨利干匪徒得了手,自己就会失去最后一个亲人,先前做的所有事情,又意义何在?
“是啊,我这两天,急得连觉都不敢睡!”婆润这次没有反驳,而是认真地点头,“所以被你打一顿,也不冤枉。但是,子明,这两天我睡不着觉,也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
顿了顿,看着姜简的眼睛,他幽幽地道:“咱们两个,先前是不是光想着报仇了。除了报仇之外,都没顾上想其他事情。可这人,总不能为了报仇而活着!你说,对吧!”
“这……”没想到,从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婆润嘴里,竟然说出如此深刻的话来,姜简愣了愣,一时间无言以对。只看到雪花从天空中缤纷而降,宛若中原早春时节的落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