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太子那边,得到大部分消息,肯定都是长孙无忌想要他得到的。哪怕是长孙无忌某些事情做错了,也能让太子辗转得知,他那样做是有自己的苦衷,而绝非以权谋私。

“先前你们两个没来之前,老夫正跟柳侍郎说燕然大都护府的事情。”向褚遂良和崔敦礼两个介绍过自己重视柳奭的原因,长孙无忌喝了口茶,继续缓缓说道,“李素立在燕然大都护任上的所作所为,的确有负圣恩。老夫其实早已了解,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认为对此人的处置不宜过于大张旗鼓。否则,很容易让局外人产生误会,以为朝廷的政策朝令夕改。也有损于陛下、太子和朝廷的形象。”

“太师此言甚是!”褚遂良闻听,立刻点头回应,“褚某一直以为,中原为主干,塞外为枝叶。枝叶再强,也强不过主干。所以对于塞外各族,定要使其畏威怀德,才能长治久安。而眼下,大唐兵马所向披靡,所以,对四夷应该以怀柔为主,以安齐心。李素立在大局上,做得其实没错。只是管不住身边的人和族中晚辈,才让把燕然大都护府的事情弄成了一团糟。”

李素立当初出任燕然大都护,就是他的举荐。此番他仓促结束守孝返回朝堂,也是因为得知李素立捅了篓子。所以,无论站在哪个角度,褚遂良都认为长孙无忌刚才的话,是老成谋国之见,绝对没有半点儿不妥当之处。

“太师,中书令,二位可能还有所不知。”崔敦礼的反应,却稍稍慢了半拍。待褚遂良说完了自己的观点,才犹豫着提醒,“太子在正月初三,曾经用五百里加急,给高侃那边发了一份敕谕!”

“中旨,没经中书门下省?”褚遂良立刻坐直了身体,满脸警惕。

除非跟长孙无忌这边意见起了重大冲突,否则,太子根本没必要绕过中书门下省,去直接联系高侃。而太子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发敕谕给高侃,最大的可能只有两种,第一,对高侃出兵讨伐车鼻可汗的进度不满。第二,燕然大都护府的真实情况,有一部分已经落到了他耳朵里。

无论是其中哪一个,最终都跟李素立脱不开关系。而李素立在燕然大都护任上做的事情,虽然大方向与朝廷的怀柔政策一致,细节上,却未必经得起查。

“登善不必如此紧张!”将褚遂良的反应全都看在了眼里,长孙无忌笑了笑,轻轻摆手,“此事,老夫在信使出发的当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了。而据老夫了解,新任燕然大都护高侃,行事素来谨慎。断然不会因为监国太子给他发了一份敕谕,就忘乎所以。”

“太师说的是,下官刚才急躁了。”褚遂良的心脏处,顿时感觉一轻,拱了拱手,坦然承认错误。

“登善也是由于连日车马劳顿,才导致如此!”长孙无忌摆了下手,笑着安慰。“不过……”

稍稍给了褚遂良一点缓冲时间,他换成商量的口吻补充,“不过既然太子发了敕谕,无论高侃如何回应,咱们三个,最终肯定都需要给太子一个交代。所以,李素立出任绵州刺史之事,就不要再有什么变化了。他在任上之时,为了筹措战马,给几家豪商都行了方便。休沐结束之后,登善不妨安排底下人去催一下,问李素立借给他们的钱财,什么时候能够归还。”

登善事褚遂良的表字,以他的家学渊源和为官经验,岂能不明白长孙无忌是什么意思?然而,他却沉吟再三,才叹息着回应,“向西用兵,向北安抚,乃是朝廷执行了多年的大政。李素立兢兢业业驻守边塞多年,到老来却要去绵州那种湿热之地受苦,落在外人眼里,恐怕会觉得太子对老臣过于刻薄。至于李素立任上出的那些纰漏,俗话说,人皆有私,总计不过才几千吊钱的事情,还未必尽数都落到他自己之手,现在贸然命令他吐出来,未免……”(注:褚遂良是千古名臣,但是在自律方面很差,“人皆有私”是他应付李治的原话。)

“蜀中乃天府之国,哪有你说的那么苦?”长孙无忌看了他一眼,沉声打断,“况且他又不是以待罪之身去的那里,早晚都能调往别处。而如果登善非要一味地维护他,万一最后惊扰了陛下出面,你和老夫固然尴尬,他李素立恐怕连绵州都去不得,直接改道去了广州。”(注:唐代天气远比现在热,广州一带是有名的烟瘴之地。)

“朝廷制度,圣旨和敕谕需要经过中书门下省附署,才有效。监国太子动辄发中旨出去,早晚会引出乱子。”褚遂良心中仍旧不服气,却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能闹到李世民面前,只好将矛头转向监国太子的行为是否合乎规矩。

“一码归一码!”长孙无忌又笑了笑,低声回应,“趁着休沐,你安排人去把李素立的事情收个尾。待休沐过后上朝,老夫肯定会安排人,直言进谏,维护朝廷制度。以免太子尝到甜头,将绕过中书门下省发中旨,当作处理国事的捷径。”

“是啊,善立,我等虽然受托辅政,却终究不能事事都替太子做主。更不能为了区区一个李素立,就跟太子那边闹出什么误会。”崔敦礼比褚遂良胆子小,也跟李素立没太深的交往,换了个角度,低声劝告。“况且,人皆有私不假,君子行事,却要有度。崔某原来不知,最近接连处理高侃那边发过来讨要粮草辎重的文书,才发现李素立的吃相,实在有点儿过于难看。”

“嗯——”褚遂良仍旧不甘心,却知道有关如何处置李素立的决定,已经无法挽回,只能缓缓点头,“也罢,褚当初识人不明,这次,就自己去收了尾便是。”

“有劳中书令!”长孙无忌笑了笑,端起茶慢慢品。

“不敢当,分内之事尔!”褚遂良摆了摆手,叹息着回应。随即,也郁闷地低下头喝茶。

“太师,依照下官之见。高侃那边,还是派人跟他口头知会一声为好。”崔敦礼却不放心,皱着眉头继续提醒,“万一他突然改了性子……”

“以他的年龄,应该不会!”长孙无忌皱了皱眉,低声否决。“老夫受陛下之托辅政,高侃在外手握重兵。老夫贸然派人过去联络他,实在容易引发误会。不过……”

稍作权衡,他将目光投向崔敦礼,“你身为兵部尚书,派人关心一下前线战事,总不是什么错。顺便,再留意一下龟兹那边,老夫其实不太担心高侃,对于吴黑闼那个粗坯,却实在是吃不准。虽然龟兹距离燕然大都护府有几千里远,可吴黑闼那厮如果发了疯,隔着一万里也没用!更何况,他还跟李籍相交莫逆!”

李籍就是徐世绩,作为辅政四重臣之一,却不在长安,而是远在辽东。长孙无忌能让褚遂良、崔敦礼两个,在大部分事情上跟自己共同进退,对李籍那边,却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太师放心,下官回头就去安排。”崔敦礼立刻心领神会,再度郑重拱手。

“啪!”铜炉中的碳,又炸开了一块,刹那间,红星四溅,照亮三张老谋深算的面孔。

须臾,红星落尽,木炭上再度跳起几朵淡蓝色的火苗,忽明忽暗。

受降城内,燕然大都护府,元礼臣站起身,大笑着抚掌,“如果大都护所求,只是问心无愧,事情就好办多了。今年春天来的早,大都护带上一部分兵马,尽快杀向塞外便是。”

“粮草辎重只够一万人两个月所用。除了府兵之外,燕然大都护府的边军,也没训练妥当。”高侃停下火筷子,皱着眉头提醒。

“那就先带一万府兵杀出去。车鼻可汗已经被姜简带着,在草原上兜了整整一个冬天圈子,此刻人困马乏,哪里还有力气再打硬仗?至于粮草,老夫坐镇受降城,朝廷运来多少,老夫就给大都护送去多少。实在不行,大都护还可以就食于敌。”元礼臣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此策的确可行!”高侃皱了皱眉,也缓缓站起身,“一万将士,所需粮草并不算多。若是有部落执迷不悟,非要跟着车鼻可汗走,高某便夺了他的牛羊,以充军需。只是太子那边……”

这才是他最头疼的问题。哪怕杀到了草原上,太子的敕谕,他也不能视而不见。

“如实回应就是,把你到任以来看到的情况和遇到的困难,如实相告,不做任何评价。”元礼臣耸了耸肩,向来一团和气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几分倨傲,“实话实说,总不是错。日后,更不会让你过不了问心这一关。至于太子和太师两个,怎么利用你的奏折,那是他们的事情,与你又有何干?”

“这……”没想到,元礼臣绕了一个巨大的弯子,竟然只给了自己如此简单的一个答案,高侃顿时心中好生失望。

然而,下一个瞬间,笑容却已经从他嘴角和眼底,绽放了出来,“对,实话实说,总不是错!多谢前辈,高某明日一早,就带领府兵出征,大都护府这边,还有劳您老坐镇。”

“老夫,恭候高都护捷报!”元礼臣郑重拱手,双目之中,充满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