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妃被吓了一跳,刹那间就想了起来,皇帝陛下最不喜欢后宫干政。除了已故的长孙皇后之外,偌大太极宫之中,无论谁插手政事,都不会落到好果子吃。慌忙低下头,假装正在煮茶,以避免引起李世民的注意。
然而,终究慢了一步。马背上的皇帝即便到了暮年,反应速度也绝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李世民早就将杨妃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睛里,皱了皱眉,沉声吩咐,“你先去偏殿歇息片刻。待朕处理完了国事,再派人去喊你。”
“臣妾遵旨!”委屈和惶恐同时涌上心头,杨妃蹲身行了个礼,含泪挪动脚步。
终究刚刚享受完了杨妃的舞姿,李世民心中一软,笑了笑,柔声补充,“朕不是要赶你走!有些事情,你知道多了,对你自己和福儿都不好。反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落个自在逍遥。”
这话,可不是单纯地哄杨妃开心。
赵王李福既然过继给了隐太子,自然就失去了皇位的继承权。而监国太子李治的表现,也让他非常满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再动更换太子的念头。
如此一来,杨妃和赵王母子两个,过多地关心政事,非但不会给二人带来半点儿好处。反而会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人越多,越难保守秘密。万一某些事情通过杨妃和赵王母子身边的人,传了出去。届时,哪怕责任不在杨妃和赵王母子,别人也会怪罪到他二人头上。
自己活着的时候,一切自然无所谓。哪天万一自己不在人世了,赵王又被怀疑试图染指皇位,以长孙无忌那杀伐果断的性格,杨妃和他,能落一个贬谪岭南的结果,都是侥幸!
“臣妾谢陛下看顾!”杨妃终究出身于顶级豪门,见到过家族内斗可怕,迅速明白了李世民的真实目的,心中一暖,再度敛衽行礼,随即,带着惊慌失措的宫娥们,快步退向了偏殿。
‘陛下的心肠变软了。’李世民身边,老太监张阿难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变化,感觉好生震惊。
换做以前,皇帝陛下绝对不会向一个妃子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求她离开。这世界上,能让他解释的心中想法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已故的长孙皇后。而后宫之中的其他女子,在皇帝心目中,与神兵利器、名马宝甲差不多,都属于收藏品范围。喜欢固然喜欢,绝对不会倾注太多的感情和心思。
而今天,皇帝陛下却对杨妃破了例!很显然,陛下的心态已经与原来大不相同了。至于这种变化,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张阿难不敢去猜。
“太师呢,会知道太子绕过他向高侃发敕谕么?”李世民却没想到,自己随口对杨妃说的几句话,会在张阿难心里引发那么多联想。皱着眉头沉吟了几个弹指功夫之后,低声询问。
“不,不确定,老奴不确定!”张阿难先愣了愣,赶紧将心思转回正事儿上,“陛下没吩咐老奴在中书门下省那边安插暗卫,老奴不敢擅自做主派人监视太师。但,但是……”
“但是什么?”毫不犹豫忽略了张阿难的解释,李世民皱着眉头催促,“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但是,太子的敕谕,是用五百里加急的方式送去受降城的。而发送五百里加急,调用的人手和坐骑,向来归兵部车马司掌管。”张阿难立刻不敢再扯杂七杂八,果断点出问题的核心所在。
李世民闻听,顿时哑然失笑。
自家儿子,终究太嫩了一些。竟然以为直接发五百里加急给高侃,就能绕过辅政大臣们的羁绊。
却不仔细想想,发送五百里加急需要通过兵部车马司。而兵部尚书崔敦礼就是辅政大臣之一。更何况,六部当中,眼下不知道有多少文武官员,是长孙无忌一手提拔起来的。即便崔敦礼不敢招惹太子,没把五百里加急的事情向长孙无忌汇报,此事又怎么可能瞒过长孙无忌的眼睛和耳朵?
只要长孙无忌知道了敕谕的存在,无论自家儿子想要做什么,他那边,都肯定会提前准备好了应对的策略和说辞。这就好比双方下棋,自家儿子的水平原本就不如长孙无忌,所有算计,又都落在了后者的眼睛里头,还怎么可能下得赢?
被李世民笑得心里头发毛,老太监张阿难低下头,冒着被责怪的危险小声提议,“陛下,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要将长孙太师和太子都宣进宫来,您当面替他们……”
“不必!”李世民想了想,轻轻摆手,“朕相信太师,他绝不会做对不起朕的事情。”
“是!”张阿难从不质疑李世民的决定,拱手领命。
李世民笑着长吐了一口气儿,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若是将朝廷中重臣受他全方位的信任程度排个顺序,第一肯定非长孙无忌莫属!尉迟敬德只能排第二或者第三!
这样排,并不是说尉迟敬德对他不够忠心,而是,尉迟敬德忠心归忠心,做事能力和对大局的判断力方面,却差了长孙无忌好大一截。
而长孙无忌,不仅仅对他忠心耿耿。并且能将他交代的几乎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四平八稳。
由长孙无忌来辅佐太子,也可以保证在他去世之后,大唐还能继续保持贞观年代的繁荣和强盛,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不过,长孙无忌忠心归忠心,能力强归能力强,刚愎自用的短处,也是实实在在。
以往在自己面前,长孙无忌可能多少还会有些收敛。如今自己生病,将朝政交给了太子,还委托他长孙无忌辅政,恐怕不经太子同意就擅自做主的事情少不了。甚至在他自己意见与太子意见相左之时,还会仗着亲舅舅和辅政大臣的身份,逼着太子按照他的意见处置。
如是推测下来,也就怪不得太子要趁着过年休沐,绕过中书省给高侃下中旨了。朕的儿子,怎么可能愿意事事都受辅政大臣摆布?这舅舅外甥两个,在暗地里过招呢!并且这一轮,朕的儿子十有七八要输!
“太子那边,要不要老奴派人偷偷提醒一下。”被李世民笑得心中发毛,张阿难犹豫再三,又硬着头皮提出了第二个建议。
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皇帝陛下相信长孙无忌忠心耿耿,今后就不会出面干涉。而太子的招数,又被长孙无忌给看了个一清二楚。双方继续争斗下去,太子必输无疑。与其让太子最后落个灰头土脸的结果,还不如现在就给他一些提醒,让他及时罢手。
“不必!”李世民这次连想都没有想,就果断拒绝。“咱们在旁边看热闹就好,两不相帮,让太子去折腾。不撞个头破血流,他怎么会长本事?况且输给了太师,他也不算丢人。连朕都经常在太师手底下吃亏,更何况是他!”
“可,可受降城那边,终究是李素立亏空了物资在先?”张阿难听得又是一愣,忍不住出言提醒,“万一太子认了死理儿,而太师又要为了顾全大局,不愿太子将此事深究。届时,恐怕太子……”
“没事,让他受些打击也好!”李世民心中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再度笑着摇头,“这样,他就会明白,世间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纵使是朕,也不可能对每一件事情,对每个人,都处置公道,更何况是初掌权柄的他?朕以前跟他说,是人就会有私心,书本上那种君正臣贤,上上下下都为国而谋的情形,根本不存在,他却不信。日后经历上几次,他就明白了,书本是书本,现实是现实。”
身体有些虚,他缓了几口气儿,又端起茶杯了润了润嗓子,才继续说道,“朕的儿子,绝不会因为受到一些打击,就自暴自弃,这点,朕相信太子。受到的打击越多,他成长得越快。等哪天,他明白了人皆有私心的道理,还能用人之长,舍人之短,距离做一个有道明君,就没多远了。”
“陛下英明!”张阿难终于理解了李世民的想法,满脸钦佩地拱手。
皇帝陛下在锻炼太子呢,而太师和几位辅政大臣,就是最好的磨刀石。有陛下在后面盯着,太子即便输了,也不可能丢了大唐江山。而太子聪明且年轻,只要没失去斗志,肯定会越战越强,最后,将所有辅政大臣“踩于脚下”。
到那时,太子就会成长为一个头脑清晰且心智坚韧的帝王,文治和武功即便不如陛下,也不会差得太多。
“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暗地里给余校尉的家人赐些钱财或者田产,褒奖他对朕的忠心。其他事情,都不必管。”断断续续说了这么多,李世民的身体早就乏了,挥了下手,结束了今晚政务。
“臣,遵旨!”张阿难收起笑容,改了称呼,郑重行礼。随即,转身离去!
因为刚才太监和宫女们都主动选择了回避的缘故,随着张阿难的离去,寝殿顿时变得空空****。李世民仍旧记得先前跟杨妃的约定,然而,却没有立刻喊门外当值的太监去宣杨妃。独自一人,缓缓地下了龙床,在寝殿内踱了几步,最终,停在了铜炉旁,将目光投向了通风用的火孔。
目光穿过火孔,他能看到木炭已经烧成了赤红色。表面没有任何烟雾,也没有任何火苗,却能不断涌起热浪,将银壶中的茶水,烧得噗噗作响。
“噗,噗,噗——”银壶中的茶汤沸腾,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
正在洗耳恭听三位辅政大臣“闲谈”的兵部侍郎柳奭愕然扭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听得太入神,竟然忘记了去掌控茶汤的火候。
而按照陆羽所著的《茶经》,水沸如珠,才能煮出茶的最佳滋味。眼下这种情况,显然是将茶汤给煮老了!
长身而起,他以最快速度将银壶提离铜炉。又迫不及待地准备向里边加入专门从梅花上收集起来并融化好的雪水。却苦于自己只有两只手,根本忙不过来。差一点儿,就将茶汤倒在众人的靴子上。
好在长孙家的仆人和书童们反应足够快,发现柳侍郎根本不懂得围炉煮茶的要领,果断冲过来帮忙。才避免了一场雅聚,直接闹得伤患满营。
待仆人和书童们,七手八脚将煮老的茶汤端到外边泼掉,又换上了新壶新水,重头再来,在场的三位辅政重臣,已经失去了谈兴。
碍着柳奭是太子妃的舅舅,向来又对自己恭敬有加,长孙无忌不便嘲笑他粗鄙,摇了摇头,笑着安慰,“无妨,无妨,此事都怪老夫有始无终。觉得围炉煮茶是一件雅事,就想着亲手来试试,却又有始无终,半途中转交给了你来接手。偏偏还忘记了,这些家什,如同常用的笔墨,总是用上几次才能熟悉。乍一接手,肯定诸多不顺。”
“也怪老夫,刚才就发现侍郎不精于茶道,却一时谈得兴起,没过去帮忙。”崔敦礼在人前,向来都是一个好好先生,笑着接过话头,将责任归咎于己身。
“品茶么,一两杯就够了。其实刚才水沸之后,柳侍郎根本没必要再管它。”褚遂良对自己人向来照顾,笑着在旁边补充。
他们三个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兵部侍郎柳奭愈发觉得尴尬。红着脸,扎煞着手,真恨不得能够将地面撕开一条缝隙,土遁而去。
“既然已经品过茶中三味,今日难得一聚,莫如咱们手谈两局?”见柳奭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长孙无忌干脆想办法分散大伙的注意力。
“崔某来挑战太师,柳侍郎去挑战中书令。咱们先捉对厮杀,胜者再继续一分高下!”崔敦礼是个棋迷,立刻兴致勃勃地响应。
兵部侍郎柳奭,却是个著名的臭棋篓子。赶紧收拾了一下心神,苦笑着向长孙无忌告辞,“在下棋艺比茶道还差,就不在太师面前献丑了。请准许在下先行告退,去兵部那边转上一转,免得有当值的小吏趁着过年偷懒!”
“嗯——”长孙无忌低声沉吟,随即,缓缓点头,“也罢,既然柳侍郎还有公务,老夫就不留你吃宵夜了。来人,唤大郎,让他替老夫送柳侍郎出府。”
大郎,指的是他的长子长孙冲。代替父亲送客,也是做足了礼数。然而,长孙冲此刻官拜秘书正监,爵拜上党郡公,还是大唐的驸马都尉,无论品级还是封爵,都比柳奭高出了一大截。后者哪里劳长孙冲的大驾,先态度坚决地辞谢了一番,然后带着满脸受宠若惊的表情离去。
褚遂良与崔敦礼、长孙无忌一起,客气送到了书房门口。待看到柳奭身影出了中门,摇了摇头,小声在长孙无忌耳畔嘀咕,“太师怎么赏识起了此人?在下看他无论学识,心性,还是做事的能力,都差了许多火候。将来,恐怕会让太师失望。”
“是啊,他还是太子妃的舅舅。若是口风不紧,很多话,都会传到太子耳朵里。”崔敦礼也一改先前宽厚长者模样,皱着眉摇头,“若是如实而传还好,万一再传走了样,或者添油加醋一番,岂不是令太师与太子之间生了间隙?”
“老夫又有些口干了,回屋,咱们继续品茶!”长孙无忌却没有直接回答二人的疑问,转过身,笑着建议。
他先前所提议的“手谈”,原本就是给柳奭提供一个主动告辞的机会。此刻,既然柳奭已经识趣地离去,当然可以重新向银壶中放了茶粉,再品第二轮。
崔敦礼和褚遂良两个人闻听,欣然响应。三位辅政大臣,立刻返回书房之内,关了门,继续煮茶论道。
须臾,又一轮茶汤品罢,长孙无忌放下白瓷杯,主动给崔敦礼和褚遂良二人解惑,“正是因为柳侍郎是太子妃的亲舅舅,而且口风向来不紧,有些事,老夫才特地让他参与其中。如此,我等的很多谋划,太子那边才能很快知道前因后果。”
“这……”褚遂良和崔敦礼两个,被弄得满头雾水,双双紧皱起眉头低声沉吟。
早就知道二人不会理解自己这一手的巧妙,长孙无忌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老夫和你们二位,都是赤心为国。虽然偶尔有些想法和对国事的处置,与太子的意愿相悖。这点,老夫可否说错。”
“的确如此,我等之心,日月可鉴!”
“下官始终未曾忘记,自己是大唐臣子!”
崔敦礼和褚遂良两人,当然不可能表示反对,双双迅速点头。
“所以,咱们就需要这个刘侍郎,做个中间人。”长孙无忌笑了笑,用银筷子夹起一块擦拭茶桌的湿布,轻轻堵在了银壶的口上,“譬如此壶,如果壶嘴堵得久了,水汽就能将壶盖儿给掀起来。而透了气儿,反而平安无事。”
说话间,壶盖已经被水汽吹动,开始啪啪作响。长孙无忌笑着用银筷子将湿布夹走,刹那间,一股白色的水汽从壶口喷涌而出,而壶盖儿却立刻恢复了原状。
“人都是有脾气的,在民间,亲生儿子,都儿大不由爷。更何况,太子早晚都会登上皇位。”长孙无忌叹了口气,笑着摇头,“老夫根本不怕柳侍郎向太子那边传话,反而怕他不传。他把一些必要的话传了过去,太子哪怕一时生气,将来熟悉了如何处理国事,也会慢慢明白咱们三个人的苦衷。若是不传,太子反而会把对咱们的不满憋在内心深处,时间久了,误会就永远解不开了!”
“太师英明!”没想到长孙无忌所谋如此深远,褚遂良和崔敦礼两个,坐直了身体,钦佩地拱手。
以长孙无忌的心智和手段,哪些话会落在柳奭耳朵里,哪些话不会,控制起来根本毫无难度!
这柳侍郎,站在棋盘之外,就已经成了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