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来自二十三个部落,按出兵比例分配缴获物并非一件简单的工作,因此,又向姜简请示了几句具体细节,瑞根就赶紧亲自跑去盯着。

赫连铁奴急着写信从自家部落里喊更多的人前来助战,也跟着告辞而去。转眼间,偌大的中军帐里,就只剩下了姜简和曲斌叔侄两个,隔着摆放舆图的桌案,大眼儿瞪小眼儿。

“嗯哼!嗯哼!”曲斌是故意留下来的,先确定中军帐里已经没有了外人,又搜肠刮肚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才清了清嗓子,苦口婆心地劝告,“子明,听俺老曲一句话,以后别意气用事。朝廷里不全都是李素立这种王八蛋,当今皇上,也绝对是古今少有的圣明天子。你没经历过前隋,不知道那会儿的官场有多黑。比起那时候……”

“曲叔是说这批战利品么?”明白曲斌是真心替自己着想,姜简笑着打断,“您放心,不会有下一次了。车鼻可汗不可能在每个部落里,都存放这么多补给。我估计,接下来他会选择追着我决战,而不是分兵去追回失去的牲畜和物资。”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曲斌恨自己嘴笨,急得连连搓手,“不光是瓜分战利品的事情。这次既然你已经答应大伙要分掉,说出去的话肯定不能再收回来。回头我挨个叮嘱大伙一下,让他们别声张就是。我是说,我是说今后,遇事儿多想想,你现在是四品都护,别自毁前程。你胡大叔如果当年但凡能多想想,也不至连个校尉都混不上,到老来还在长安城里卖葫芦头。”

枉费他一番苦心,姜简的注意力却歪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瞪圆了眼睛,对胡子曰和他们几个以前的经历刨根究底,“胡大叔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我听他说,你们好像跟着一位姓史的将军一道,堵了颉利可汗的被窝。”

“没抓着他,没抓着他,最终还是让他跑了。”曲斌的脸上,瞬间涌满了自豪的光芒,说话声也在不知不觉间高了三分,“不过,他几乎是光着屁股跑的,老婆、孩子和各部长老、吐屯,被我们抓到了一大堆。本来按照功劳,你胡大叔至少策勋七转,官升三级。可是他跟史大哥两个……”

话说了一半儿,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姜简带跑了题。赶紧摆摆手,快速往回兜,“不提这些,好汉不提当年勇。其实卫国公当年也没亏待了我们,但是,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既然做了别人麾下的兵,就不该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更何况,你胡大叔当年只是个旅率,觉得上头的做法不合自己的意,任性就任性了。你已经是四品都护,多少人在军中厮杀一辈子,都走不到这么高的位置,千万别只为图一时痛快,就给弄丢了。”

“是从四品。”姜简笑了笑,低声纠正,“曲叔,我这个副都护,您还不知道怎么来的么?元副大都护当初根本没想到,婆润和我能在你们几个的帮助下,硬生生顶住了乌纥。为了避免回纥各部,彻底倒向车鼻可汗,他才硬着头皮委派我暂时顶了一个副都护的官帽,辅佐婆润。如果随后那几仗,咱们打输了,朝廷承认不承认有我这个副都护,都很难说!”

“不至于,元礼臣明显跟李素立不是一伙。更何况,还有你师父吴老将军做见证。”曲斌心里头对朝廷迟迟没有给瀚海都护府派来援军之事极为失望,然而,在嘴巴上,却仍旧努力开解姜简,以免这个晚辈走了胡子曰和自己等人当年的老路。“至于这次,高侃仓促接替李素立做燕然大都护,的确需要事事慎重。我这几天仔细琢磨了好多回,换了我来做大都护,也宁可先稳上一稳,把所有事情理顺了,才能再考虑如何与车鼻可汗作战。”

虽然他跟姜简总共只相处了半年时间,虽然最初来草原营救姜简,是看在胡子曰的颜面和姜蓉给出的那笔“巨额”报酬。然而,随着一次次并肩战斗,他早已把姜简当做了自家真正的晚辈。

所以,长辈们吃过的亏,无论如何不能让晚辈再吃第二次。长辈们当年一时冲动,没捞到官身,到了五十几岁,还需要为几两金子远赴塞外搏命,晚辈既然已经吃上了四品俸禄,做长辈的,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再把官身丢掉。

以姜简的聪明,如何感觉不出曲斌的良苦用心?然而,他却笑着摇了摇头,低声解释,“曲叔,其实我真的不是因为恼火高侃不派兵来相救,才下令分掉了所有战利品。我刚才说的是实话,如果不分掉,这批战利品,咱们很难保得住。此外,虽然瑞根,铁奴,萧术里他们几个跟我是生死之交,他们麾下的那些弟兄,以前却跟我一点瓜葛都没有。跟着我并肩作战了这么久,才终于看到了一些好处,我如果不给大伙分润,军心很容易散掉。”

“那也不该分掉八成。”曲斌不相信姜简的解释,皱着眉摇头,“分掉四成,给朝廷那边还有理由交代。分掉八成……”

“留下两成,趁着天气冷,我可以下令将牛羊宰杀掉,将肉冻好之后放在马背上带了走。如果留多了,我就得派专人看管。咱们的兵力,原本就捉襟见肘,实在分不出人手来做这件事。”姜简又笑了笑,低声补充,“另外,牛羊在草原上根本不值什么钱,我把它分给大伙,早晚大伙也会找我想办法帮他们把牛羊卖到中原去,换成咱们中原的货物。有来有往,大伙跟大唐的关系会更近,跟突厥的关系就会变得更远。况且,我这也不是私分,而是替朝廷支付了各部参战将士的军饷。回头,就会补一份文书给高大都护。不信您老仔细算算,如果按照募兵的军饷,朝廷是不是需要支付得更多?”

“这……”曲斌眨巴着眼睛反复琢磨,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由头。

大唐早年施行府兵制,但是,从贞观十一年起,就开始用军饷来征募良家子和无业白丁从军。上次远征高句丽,募兵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府兵。

瑞根、萧术里和羽棱铁奴等人所在的部落,没有像中原那样推行均田制,当然也不存在府兵。如果此番参战的将士,全部按照募兵来算,的确需要很大一笔军饷。这笔军饷按照草原上的价格换成牛羊,也肯定超过了姜简今夜所分。

“你老尽管放心去休息,我肯定不会意气用事。”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姜简走到曲斌的身边,笑着表态,“也不会有下一次。说实话,高大都护没派兵出来这件事,我并没觉得有多失望。咱们麾下就这点儿弟兄,高大都护真的要派五六千人过来,我还得琢磨,到底该谁来做主帅。让我做主帅,无论年龄、资历还是官职,别人都未必肯服气。让别人做主帅,我也会怕他不熟悉草原上的情况,把咱们好不容易打出来的局面全都葬送掉。”

“那倒是!”曲斌点了点头,迈步缓缓走向帐篷门口。一只脚刚刚踏出门外,却又迟疑着回头,“刚才的话,你真的不是在哄你曲叔?其实这事儿怪不到高侃头上。另外,历朝历代,都避免不了有人吃里扒外,哪怕皇上再圣明……”

“曲叔,我没哄你,我真的没感觉有多失望。”姜简笑了笑,回答得无比认真,“甚至瑞根,铁奴他们几个,可能心里头都比我更难受一些。您忘了,我当初来塞外的目的,是找车鼻可汗替我姐夫讨一个公道。当初朝廷连个准话都没给过我和我阿姐,我都照样来了。现在,我身边好歹有了胡大叔你们,还有一帮愿意跟着同生共死的弟兄。即便朝廷永远不出兵,我距离报仇的目标也会越来越近,还有什么好失望的?”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既然曲斌拿他当晚辈,他也没必要对自家长辈隐瞒。

燕然大都护高侃无法于开春之前派出更多兵马支援瀚海都护府的消息,对他的打击,远比曲斌等人猜测的轻微,甚至还不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原因很简单,从一开始,他就没对朝廷和燕然大都护府那边,报太大的指望。这与天子圣明不圣明没关系,也与眼下是不是盛世关系不大。他亲身的经历告诉他,哪怕太平盛世的圣明天子脚下,照样有官员上下其手。

只要你自身不够强大,在别人手里,你就是一个随便摆弄的棋子,甚至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你对朝廷寄予和他人寄予的期望越高,到头来失望就会越重。

所以,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朝廷和某个自己不认识的官员身上,还不如想办法提高自己的实力。想办法让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上下齐心,一起去面对强敌。后者也许见效慢,至少不会一次又一次落在空处。而当你实力积聚到足够强大的时候,朝廷和官员,也会多少把你当做一回事儿。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甚至毫不犹豫地为了某个目标拿你当牺牲。

“你这孩子,敢情我刚才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曲斌大急,转过身,快步回到姜简身边,扯着对方的胳膊叫嚷,“我都给你说了,千万不要自毁前程。你胡大叔当年……”

他现在,已经相信姜简真的没有意气用事了。可姜简眼下这种心态,比意气用事还糟糕十倍。前一种情况他还能够想方设法劝说姜简改变主意,后一种情况,他连劝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起。

“曲叔,我算是胡大叔的半个弟子吧!”姜简笑着拍了拍曲斌的手,示意对方不要太着急,“我的另一个师父,是吴侯。他们两个,教过我很多东西,唯独没教过我委曲求全。我这辈子,能像他们俩一样活着,就知足。没指望太多,估计也未必做得到。”

“你……”曲斌彻底没了话说,楞楞地松开了手,半晌,又摇了摇头,长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