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李世民谋划得如此长远，尉迟敬德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自己肚子里头仿佛有一团火焰，在不停地翻滚，翻滚。

他今年六十有四，李世民刚好五十（虚岁），他们都不再年青。俗话说，人到七十古来稀，他们的确，都不可能守护大唐太久。

而塞外和中原，野心勃勃的家伙，肯定不止车鼻可汗一个。与其快刀斩乱麻却留下隐患，还不如暂且示弱，让那些家伙全都自己蹦出来，然后一网打尽，留下一个干净的摊子给后人。

只是，这样做，难免有人会牺牲，甚至死不瞑目。

比如秀才韩华，比如使团中的那些官吏和随从，比如那些坚决不肯与车鼻可汗同流合污的草原部落，比如舍命挡在突厥狼骑去路上的各路英雄豪杰……

金龙出海，不会考虑鱼虾的死活。猛虎出山，也不会考虑脚下是否踩到了蚂蚁。帝王乃是天之子，比金龙更神秘，比猛虎更高贵，他谋划得越长远，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的“鱼虾和蝼蚁”就越多！

“怎么，你还想替朕披挂上阵？还是想让自己的某个儿孙，马上搏取功名？”见尉迟敬德忽然沉默不语，李世民心中纳罕，笑着询问。

“不是，不是，末将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冲锋陷阵还凑合，当一军主帅，肯定会耽误了陛下的大事。”尉迟敬德知道自己瞒不住李世民，所以也从来不对李世民撒谎，摆了摆手，低声解释，“末将曾经答应别人，帮忙照顾几个老兄弟。前一段时间没空管他们，结果最近却听说，他们全都受人雇佣，去了瀚海都护府那边，帮助回纥人去对付突厥狼骑。”

“老兄弟？你还有老兄弟，流落民间？谁雇了他们？”李世民眉头轻簇，双目之中隐约有精光闪烁。

在军中，只有嫡系部曲，才能被主将称为老兄弟。尉迟敬德屡立奇功，当年跟在他身后的老兄弟，只要没战死沙场，现在至少也是一个七转轻车都尉，光凭着相应的勋田，就够吃香喝辣一辈子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再去塞外赚那份卖命钱。（注：七转轻车都尉。唐代士兵凭借战功可以策勋，七转对应的勋位是轻车都尉，享受从四品官员荣誉，并且会被授予对应数量的勋田。）

而能雇佣尉迟敬德麾下老兄弟一起出塞的，恐怕光有钱也做不到。此人还必须跟老兄弟们很熟，甚至出身于大唐将门。此人雇佣了一批轻车都尉出塞，京兆府竟然毫无察觉，本事也太大了一些！

“不是，不是，陛下误会了。是别人麾下的老兄弟，托末将照看。所以末将才一时疏忽，让他们被另一位故人的女儿给雇了去。”尉迟敬德脸色黑中透红，解释的声音里头充满了尴尬。

“故人？还是女儿身？”李世民闻听，愈发觉得此事蹊跷，眉头也蹙得更紧。

他之所以对尉迟敬德信任有加，除了对方心眼实在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尉迟敬德出身于刘武周的麾下，在满朝文武当中，几乎找不到一个故交。

“是长安大侠史万宝的部曲，史万宝生前跟末将颇对脾气，所以去世的时候，托我对他麾下的老兄弟们照看一二。”尉迟敬德怕引起更多误会，干脆竹筒倒豆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口气都说了出来，“一共只有二十几个人，脾气都跟史万宝一样倔。末将也不好给他们安排什么差事。结果一眼没顾上看，就缺了五个。仔细派人询问，才知道被姜行本的女儿给雇了去。那姜行本的女婿，就是秀才韩华。年初的时候，与安调遮一道，奉命去领车鼻可汗入朝，整个使团被车鼻可汗杀了个精光。姜家女儿咽不下这口气，才雇了人去给丈夫报仇！”

他口才不怎么样，解释得甚至有些颠三倒四。但是，李世民听了之后，紧皱的眉毛立刻变得平平整整。

史万宝乃是大隋悍将史万岁的幼弟，与其兄长年龄差了至少二十岁。史万岁屡破突厥，战功赫赫，却被隋文帝冤杀。史家受到牵连，史万宝就成了一名没有官职和前途的街头混混。

李氏从太原起兵，自己的姐姐李婉儿遭到官府追杀，姐夫柴绍抢先一步逃之夭夭，却有两位游侠儿仗义出手相救。其中之一，就是史万宝。

随后，史万宝就成了自家姐姐的左膀右臂。东征西讨，战功赫赫。只是这厮脾气甚为古怪，跟谁都合不来，还经常故意跟卫国公李靖过不去。所以在自家姐姐战死之后，此人就很少再被委以重任。

当年的大唐灭突厥之战，是史万宝最后一次“露脸”，带着数百弟兄，硬是掀了颉利可汗的被窝。但是，此人随后却因为雪夜长途奔袭，寒气入肺，回到长安之后不久，就驾鹤西去。

尉迟敬德发起脾气来，敢指着长孙无忌鼻子骂，也难怪他跟史万宝对脾气了。而史万宝去世早，在朝堂上也没什么过硬靠山，他的旧部，自然很难混出什么名堂。如果脾气还跟他一样差，恐怕史万宝西去之后，众人就脱离行伍，自谋出路了。

当然，这些都是比较正面的推断。事实上，作为一个明君，李世民清楚地知道，自己麾下文臣武将们，派系林立。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关陇功臣是一派，以李籍（徐茂公）为首的瓦岗群英，则是另外一派。此外，还有前隋故臣，河北三姓，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断。

尉迟敬德是刘武周的旧部，刘武周战败之后投奔突厥，和身边亲信一道被突厥人所杀，所以尉迟敬德跟各派都没有太深的瓜葛。而史万宝出身于自己姐姐的娘子军，自家姐姐早早地就以身殉国，史万宝当然也跟朝堂上各派都不是一路。

所以，尉迟敬德和史万宝，彼此之间惺惺相惜，就不奇怪了。史万宝临终之前，托付尉迟敬德对他的旧部照看一二，也顺理成章。

至于姜行本的女儿，偷偷跑到塞外去给自家丈夫报仇的事情，李世民却是早就从元礼臣的奏折中看到过。只是没想到，此女本事这么大，居然还雇佣了数名百战老兵同行。

这也就好解释，为何姜行本的儿子，能奇迹般诛杀叛贼乌纥，帮吐迷度之子婆润，夺回瀚海都护和回纥可汗之位了。大唐的百战精锐，连颉利可汗的被窝都堵过，有他们鼎力相助，还会收拾不了区区一个乌纥？

想到这儿，李世民心中不由得涌起了几分骄傲。

姜家两姐弟，只带着大唐几个退役多年的老兵，都能剁了车鼻可汗伸向瀚海都护府的爪子。车鼻可汗还妄想颠覆大唐，进兵中原，当然是白日做梦！

那厮能蹦跶到现在，是朕故意给他机会而已。只希望此人蹦跶得再欢一些，将所有心怀叵测的家伙早点儿全部钓出来，别让自己等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