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塔娜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用力点头。

事实上,她的确没听懂史笸箩所说的话,也弄不明白史笸箩为何要这么说。然而,这都不重要。

史笸箩哥哥有本事、有胆略、武艺高强,自然无论说什么都有道理。关键是,史笸箩哥哥还长得特别好看。

“没救了,公主是彻底没救了!”终于跟上来的室韦亲兵们,齐齐带住了马头,苦笑着将目光看向了别处。

眼睁睁地看着整个部落里最娇艳的金莲花,被一头远道而来的野鹿给拱了,众亲兵们心里头其实都有些酸溜溜的滋味。然而,却没有人会在心里头,质疑塔娜的选择。

论身份,阿史那沙钵罗特勤的金贵,远非周边其他部落里那些特勤和眼下室韦部落里的任何贵族少年所能相比。

论本事,胆略和手腕,那些人绑在一起,都比不上阿史那沙钵罗特勤一根脚指头。

至于相貌,大伙还是不要比较为好,比了,怕是有人要半夜哭醒。

“请各位帮我一个忙。”史笸箩却丝毫没有做客人的觉悟,大大方方地回过头,向着众亲兵轻轻拱手,“把我的认旗竖起来,竖到……”

目光迅速扫过来时的路,他干脆拨转马头,手指山脊上一处高耸的岩石,“竖到那块石头上。然后分头去搜罗刚才被敌军冲散的突厥狼骑将士,通知他们,泥步设羯盘陀已经获救,我,阿史那沙钵罗特勤,在这里等着他们。他们如果想要在落雪之前平安回去跟家人相聚,就速速来我的认旗下整队!”

“特勤,山坡上很多地方都起了火,天干物燥,又是上坡路……”亲兵们闻听,本能地低声提醒。

战马在平地上冲刺速度很快,但是爬坡的本事却很稀松。而刚才为了击退敌军,阿史那沙钵罗特勤又命人沿着山坡滚下了数十个火球。

眼下寒冬将至未至,正是野草和灌木最为干燥的时候,火势很容易蔓延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这种情况下,命令溃兵们逆着山势穿过火场前来集合,阿史那沙钵罗还不是他们的真正主帅,很多溃兵都肯定会心生抗拒,不愿奉命行事。

“叫你们去你们就去,别啰嗦。”没等史笸箩解释自己为何要让溃败的狼骑们到山脊来集合,室韦公主塔娜已经竖起了柳眉,娇声向亲兵们呵斥。

“是,公主!”亲兵们无可奈何,答应着分头行动。塔娜迅速将目光转回史笸箩这边,眼睛里充满了崇拜,“史笸箩哥哥是要考验狼骑们胆气还在不在么?如果有人连这么点儿风险都不敢冒,就不值得你再管他们死活!”

“你真聪明,我就知道瞒不住你!”看着塔娜单纯的笑脸,史笸箩的心脏猛地一颤,随即,笑着夸赞。

同样的笑容,几个月之前,他在同行的少女们脸上也曾经看到过。

那时候,他与姜简联手组织伙伴们对抗追过来的奴隶贩子和大食强盗团,不止一个少女看向他时,眼神和笑容,与此刻的塔娜一模一样。

然而,他却辜负了这份单纯和崇拜。只因为,他姓阿史那!

有些目光和笑脸,只有错过之后,才明白其珍贵。有些事情,也是经历过后,才能感觉出其苦辣酸甜。

如今的他,早就不是几个月之前的史笸箩。他辜负过了一次,就不会再辜负第二次。他犯过一回傻,就发誓不犯第二回。

他把自己的认旗插在山脊最高处的岩石上,故意命令被姜简击溃的狼骑们,冒着被野火烧死的风险,逆着山坡到自己的认旗下集合,并非像塔娜猜的那样,想要考验溃兵们的胆气还在不在。

他想要考验的是,跟在羯盘陀身后吃了那么多败仗,又被自己救下之后,幸存的狼骑当中,到底能有多少人,愿意认可并追随自己这个不受可汗待见的特勤。

他刚才策马沿着山脊奔行的时候,粗略扫了几眼战场上的尸体。发现被姜简带着回纥人杀死的狼骑,顶多四百出头。其余狼骑,全是因为丧失了抵抗意志,落荒而逃。

而根据斥候们的汇报,从瀚海都护府那边跟着羯盘陀一道退下来的狼骑,至少还有六七千人。两厢比较,今夜战死的狼骑数量,还不到总兵力的一成!

据阿史那沙钵罗了解,无论是中原人,还是突厥人,出门在外之时,对平安回家,心中都有一种相似的执念。

他特地以“落雪之前平安回去跟家人相聚”为承诺,就是想看一看,到底有多少人,愿意冒一点儿性命危险,不顾逆山势上行的疲惫,来到他的认旗之下,听从他的号令。

不需要六七千人,哪怕只有其中一成狼骑响应他的命令,接下来,他就不需要再担心,大哥羯盘陀会跟二哥陟苾一样,对自己恩将仇报。

如果响应者超过一千,他今后就不用再对除了他父亲之外的任何一名突厥贵族、长老,百般忍让。

如果响应者能达到三千人以上,他今后即便面对自己的父亲车鼻可汗,也有了实话实说的资格,不用再于每次说话之前,都要偷偷看对方的脸色。

他曾经非常崇拜自己的父亲车鼻可汗,并且视对方为楷模。

然而,现在,他只佩服父亲的勇气和坚持,却早已不认为,父亲真的有能力,恢复突厥,恢复阿史那家族祖先的荣耀。

他承认,自家父亲选择了一个非常好的起兵时机。眼下的大唐,的确因为天可汗李世民缠绵病榻,而人心惶惶。的确因为开国那批文臣武将的老去,而疲态尽显。

然而,他却不认为自家父亲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更不认为,自家父亲为了得到大食人的支持,就放任讲经人在金微山下大肆发展信徒,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近百年来,突厥之所以能够与汉人争雄,甚至一度压得汉人朝廷抬不起头,是因为突厥人从没忘记自己是狼神的子孙,阿史那家族也从没放弃自己身为草原各族统治者的骄傲。

如果突厥人都匍匐在了讲经人嘴里那个真神的面前,阿史那家族成了大食人的鹰犬。又有什么资格让汉人与汉人争夺天下?有什么资格让草原各族,追随在阿史那就在的金狼旗后?

任由自己父亲继续沿着错误上狂奔,恐怕远远地滚到西边,去追随真神,会成为突厥的必然结局。从此,无论中原还是塞外草原,都不会再有突厥人和阿史那家族的立锥之地。

庆幸的是,他父亲车鼻可汗,眼下还没有带领阿史那家族和整个突厥,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

而他,阿史那沙钵罗,则终于有了资格,帮助父亲发现错误,并且一点点将父亲和突厥,拉回到正确方向来。

当有了第一批追随者之后,他缺的,就只剩下了时间。

而更值得庆幸的是……忽然扭头望向遥远的南方,阿史那沙钵罗欣慰地吐气,“呼——”

到目前为止,大唐朝廷仍旧没对草原上的事情做出任何反应。并且,从雪落之后一直到明年开春,看样子,大唐朝廷也未必能够派出出色的将领和足够的兵马来,解决塞外的乱局。

待到明年开春之后……

又吐了口气,他的双目之中,精光四射。

大唐朝廷,就像一个老态龙钟的英雄,沉寂在对过去辉煌的回忆里,却对眼前的事情,集中不起精神,也做不出正确判断和及时应对。

而突厥,却会变得越来越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