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的山坡不算陡峭,可万一战马失蹄,其背上的主人也肯定会沿着山坡滚下去,摔个粉身碎骨。

然而,阿史那沙钵罗却对自己的骑术和**的乌骓马,都信心十足。不断用双脚轻点马镫,转眼间,就将乌骓马的速度加到了极限。

这下,可是让他身边那些来自室韦部落的亲兵为了难。

不追上去,万一沙钵罗特勤遭遇不测,他们没法向吐屯苏力特和大萨满顿珠交代。追上去,只要战马在狂奔之时前蹄稍稍打滑,就会连人带马落入万劫不复。

正犹豫间,身边却有一道红色的影子急冲而过,紧紧咬在了阿史那沙钵罗的身后。

“公主小心——”“塔娜公主,小心山上的石块不稳。”“塔娜……”众亲兵大急,再也顾不上考虑什么危险不危险。一边大声劝阻,一边策动坐骑紧追不舍。唯恐追得慢了,来不及对红色的身影出手相救。

如果阿史那沙钵罗出了事,吐屯苏力特为了给车鼻可汗一个交代,肯定会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可万一塔娜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连被打个皮开肉绽的机会都没有了。盛怒之下,苏力特会直接命人将他们绑在马鞍后,在草原上活活拖成碎片。

室韦吐屯苏力特有七个儿子,却只有塔娜一个女儿。偏偏这个女儿的母亲,又是大萨满顿珠的亲妹妹。所以,从生下来的那天起,这个名叫塔娜的女儿,就被苏力特和顿珠两个人,视作了心头肉。凡是这个孩子的愿望,除了摘取天上的星星之外,二人都尽全力去满足。

换个俗气一点的角度说,塔娜公主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代替他母亲斯琴,成为联系苏力特家族和顿珠家族的纽带。

像室韦这种实力单薄的部落,想要内部不出乱子,必须满足两个重要条件。第一,吐屯具有极高的个人威望,第二,萨满可以及时“沟通”天上的苍狼和白鹿,对吐屯权力进行确认。(注:苍狼与白鹿,室韦人的图腾。对应契丹人是白马与青牛。)

所以,塔娜公主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集世俗和神明的宠爱于一身。在父亲和舅舅的双重宠爱与保护之下,她一直活得无忧无虑,从早到晚,脸上都写满了幸福的笑容。

然而,自从前年,也就是她过完十二岁生日那天起,她的笑容里,渐渐就多出了几丝忧愁。

原因很简单,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女子十三岁(周岁十二)就算成年,父母必须为她张罗亲事。而她,找遍整个部落,却找不到能跟自己父亲或者舅舅比肩的英雄。

非但室韦部落,最近一年来,她父亲苏力特和舅舅顿珠,甚至把目光放到了临近的部落。寻找适龄的部落特勤,与塔娜联姻。但是,求婚的少年特勤们来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任何人,打动塔娜的芳心。

直到前几天,一个浑身烟熏火燎,头发被烧的卷曲的少年,带着七名跟他同样狼狈的随从和一大群饥肠辘辘的战马,出现在室韦部落营地的大门口。

塔娜可以对天发誓,自己从没见过如此阳光的少年。哪怕头发被烧卷了一大半儿,哪怕耳朵上布满了水泡,笑容依旧温暖得如同四月里的春风。

塔娜也可以对天发誓,自己也从没见过独特的男子。与那些前来求婚少年特勤们,身上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谦和、礼貌、却绝不会对任何人卑躬屈膝。哪怕有求于自己的父亲和舅舅,也始终挺直脊梁,与部落中所有人,保持平视。不像那些少年特勤们,满嘴恭维之词,没等进入帐篷,人就先矮了半头。

塔娜还可以对天发誓,自己也从没见过如此有本事的少年英杰。从进入部落营地那天算起,只用了短短两天,此人就说服了自己和父亲和舅舅,将部落里最精锐的三千骑兵交给他来指挥。而此人接下来只做了一件事,就让带队的几个将领,不敢再对他的命令阳奉阴违。

那就是,与将领们赌射技。

规则很简单,双方各自在头盔上插一只萝卜,然后策马引弓互相射对方头上的萝卜,先射中者为赢。赢了他的人,可以从他手中挑五匹骏马。输给他的人,就将自己日常用的兵器,交给他做彩头。

只一个上午时间,阿史那沙钵罗就赢了三张弓,两把横刀和四根铁锏,却没有输掉一匹战马。有将领情急之下失手,用羽箭射中了他的胸口。多亏他提前在大食式铠甲的口袋中塞了钢板,才没有受伤。那将领本以为他即便不展开报复,也会勃然大怒。谁料,他竟然一笑了之。

此举,做得绝对漂亮至极。到了下午,三千室韦将士,竟无一人再出马回应他的赌局。而阿史那沙钵罗,也见好就收,非但将辛苦赢来的兵器,又还给了其主人,还当众宣布,将自己带到室韦部落里头来的一百二十多匹骏马,全部充公。在场将士,无论身份高低,凡是觉得**坐骑不堪驱策,都可以牵着过来交换。

“特勤威武!”“特勤豪气!”“愿为特勤效力!”当即,四下里欢呼声响彻云霄。三千将士当中,哪怕平时再眼高于顶的人,都为他感到心折。

当日对阿史那沙钵罗心折的,岂止是三千室韦将士?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的塔娜,看向他的目光,也炽烈如火。

英俊、潇洒、豪迈、慷慨、文武双全且谦卑有礼……,塔娜发现,凡是自己能够想得到夸赞之词,套在阿史那沙钵罗特勤身上,竟无一不妥。

比试结束之后,她就彻底成了阿史那沙钵罗的影子,除了吃饭、睡觉和方便之外,无论对方去了何处,她都会很快就在那里出现。

而室韦吐屯苏力特和萨满顿珠,对少女的举动,也没表示任何反对,甚至有些乐见其成。

“史笸箩(沙波罗)哥哥,史笸箩(沙钵罗)哥哥,等等我,等等我。”室韦少女敢爱敢恨,迟迟追阿史那沙钵罗不上,毫不犹豫地就扯开嗓子喊了起来。

她突厥语说得不太好,沙钵罗三个字,发出来声音完全走了样,成了史笸箩。然而,阿史那沙钵罗听了,心中却是一软,轻轻拉紧了缰绳,放缓了马速。

自打回到突厥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叫他“史笸箩”了。

这个曾经让他恼怒无比,还不惜力气一遍遍去纠正的绰号,如今,却让他感觉到一种别样的滋味。

就像在寒冷的冬夜里,忽然喝了碗刚煮滚的黄酒。

被人唤做史笸箩的那段日子,他过得非常辛苦,并且多次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然而,他却可以放心大胆地,将后背交给同伴们,并且,不需要在同伴身上耗费任何心机。

那段日子,算算已经过去很久了,回忆起来,却仿佛就在昨天。

“史笸箩(沙钵罗)哥哥,史笸箩哥哥!你,仗打完了,人也救下了,接下来你要去哪?”室韦公主塔娜身穿一袭红衣,坐骑也是一匹红马,像一团火焰般追到他身侧,看向他的目光里头,也包含着一团火。

“我……”扭头看到少女那绒毛未褪的面孔,阿史那沙钵罗忽然决定尽可能地实话实说,“我收拢好了族人之后,就带着我大哥,返回突厥。”

“那,那你……”少女塔娜又向他靠近了半尺,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阿史那沙钵罗沉吟着带住坐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虽然算准了回到金微山下之后,他将会取代羯盘陀,成为自家父亲车鼻可汗的左膀右臂。然而,他却算不出,达成这一目标,还需要多长时间。

虽然算准了,如果自家父亲还想征服回纥,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任领兵东进的主帅。然而,他却无法算出,下一次东征,到底会是今年第一场暴风雪之前,还是在明年春暖花开之后。

此外,如果他取代了自家兄长羯盘陀,成为汗位的第一继承人。他的妻子,就必须来自一个能够给突厥带来强大助力的部族。如铁勒、突骑施、吐谷浑。塔娜所在的室韦部落,实力根本排不上号。

“那你,那你还会回来么?”迟迟没听见沙钵罗的下文,少女塔娜的眼睛里,迅速涌起了一团薄雾,追问的声音里头,也隐约带着颤抖。

“回来,一定!”沙钵罗心脏猛地一疼,所有杂七杂八的想法,瞬间从脑海里被清空,“最迟明年开春之后,早的话,今年过年之前。”

“那你是一个人回来,还是带着一支大军?”塔娜眼睛里的雾气迅速消散,笑容如鲜花般绽放,“我阿爷说了,你会带兵打垮回纥人,将他们驱逐得远远的。让他们再也没有力气,跟我们争夺越冬的草场。”

“我先试试一个人,带着礼物回来。然后再试试,带着一支大军。”阿史那沙钵罗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熔化,笑容也迅速涌了满脸。

“礼物?”少女歪着头,故意装作不理解他的话中之意。

“我说错了,应该是聘礼!”阿史那沙钵罗无师自通,抽出胳膊,笑着与对方双手相挽。

塔娜象征性地将手向外抽了抽,随即,就大大方方地与他十指相扣,“人家才不稀罕你的聘礼。我阿爷说了,无论我将来嫁给谁,都可以将他的一半儿家产当做嫁妆带走。”

“你阿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史笸箩将手指紧了紧,扭过头,认认真真地对塔娜说道,“记住,咱们这次吓走了回纥人,一是为了救我大哥和我的族人,二是为了展示你们室韦苏部的实力。在塞外,有实力的部落,才有被人认真对待的本钱。”

话说得有点儿深,并且显然与二人之间刚才的气氛格格不入。塔娜的脑袋跟不上沙钵罗的思路,双目之中瞬间充满了困惑。

史笸箩知道她听不懂,却不打算解释,只管继续郑重补充,“在我回来之前,如果你们部落里,有人提议乘胜去攻打回纥,你千万要劝你阿爷三思。而劝过之后,无论你阿爷听不听你的,无论他将来会做出什么选择,他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这一点,尤其重要,你千万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