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计只有两千人的队伍,还都是百战老兵,行装收拾得非常快,还不到一个时辰,吴黑闼与他麾下的所有将士都已经爬上了马背。

扎营和搭建行军帐篷的辎重,也被收拾整齐装在了专门拉辎重的马车上。这种马车是内附于大唐的奚人工匠所造,光车轮就有一人多高。车身比车轮还要高出四尺余,长度则是高度的两倍。装满辎重之后,需要三匹辽东挽马,才能拖曳得动,所过之处,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

但是,万一在途中遭到敌军袭击,将庞大的车身首尾相接,就可以组成一道临时城墙。草原各族战士最擅长的奔射战术,对其毫无用处。飞蝗一般的羽箭,尽数被高耸的车厢壁阻挡在外。而吴黑闼和他麾下的弟兄们,则可以藏在车厢后严阵以待。然后,瞅准时机策马杀出去,直取对方的主帅!

“启程!”吴黑闼一声令下,队伍开始徐徐前进。不需要奔袭敌军或者驰援自家袍泽的时候,骑兵和马车走得都不是很快。整个队伍宛若一支庞大的船队,在蓝天白云之下,翠绿色的“海面”之上,乘风而行。

不时有斑鸠,沙鸡和百灵鸟从草海中窜出,成群结队飞上天空,清脆或者低沉的鸣叫声,牵引着人的视线。而视线的尽头,则是纯粹的绿和纯净的蓝,刹那间,就让人心中涌起豪情万丈。

一边赶路一边欣赏风景,很容易就忘记了时间。

“的的,的的,的的……”转眼到了傍晚,队伍刚刚停下来歇息,隐隐约约却有马蹄声在大伙身后响起。

吴黑闼的耳朵动了动,单手抄起钢叉,在马背上迅速扭头张望。只见撒在队伍后担任警戒任务的斥候策马匆匆而至,紧跟在斥候身侧的,则是三匹大汗淋漓的骏马和一个骑在马背上的年青身影。

“师父,师父,等等我!”策马追来的年青人抬起头,挥舞高呼,不是姜简又是哪个?吴黑闼的眼睛里立刻就涌满了笑意,一连串斥责,却脱口而出,“小兔子崽子,你嫌命长么?大战刚刚结束,就一个人像兔子般乱窜!万一被乌纥麾下的余孽遇到,看你有几个脑袋给人家砍!”

“师父,我还有二十多名亲兵,跟在后边。他们太慢,我等不及!”姜简早就习惯了自家师父这张逮谁喷谁的嘴,一边策马向队伍靠近,一边擦着汗回应,“师父,为何走得这么急?都没派人通知我一声!还好,我的马够多够快。”

“不要两只手都松开缰绳,小心马蹄猜到老鼠洞!”吴黑闼瞪了他一眼,低声提醒,“直接摔死了还好,万一摔成瘫子,下半辈子解手都得人帮忙擦屁股!”

“知道了,师父,我小心着呢!”姜简低头抄起马缰绳,笑着回应。丝毫不以吴黑闼的“诅咒”为意。“师父,我带了些酒,送给您在路上解渴。”

“老夫军中又不缺这东西,用得到你献殷勤?”吴黑闼撇了撇嘴,低声数落。“上百里路,马不停蹄追过来,小心你的腰!”

话说得虽然不好听,但是,关心之意却暴漏无疑。吴良谋等人,在旁边听得有趣,一个个脸上全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自家侯爷,跟姜少郎这个弟子,可真是投缘。一个舌头毒得几乎分了叉,另一个则不笑不说话。爷俩凑在一起,肯定谁都不会感觉寂寞。

“师父,您先喝一口,不是马奶酒,是正经的波斯葡萄酿。我从乌纥的仓库里翻出来的。这厮真的很会享受。”说话间,姜简已经追到了近前。一边减速,一边从备用坐骑的鞍子上,接下一个皮口袋,解开封袋口的绳索,双手递到了吴黑闼的嘴边上。

“甜得发腻的玩意,有啥好喝的?”吴黑闼看了他一眼,满脸不屑地说道。然而,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慢。电光石火间,就接过了皮口袋,举在嘴边鲸吞虹吸。

“后面还有四大桶,我让人驮在马背上送了过来。师父您尽管扎营休息,他们跟着车辙印追,今夜肯定能追上您。”姜简拉住坐骑,望着吴黑闼头盔下露出来的白发,笑着补充。

“嗯,你愿意送,老夫就收着便是!”吴黑闼放下皮口袋,单手抹嘴,故意做出一副毫不领情的模样。

这个时代的葡萄酒虽然甜腻,度数却远比中原的米酒高。因为喝得太急,他的脸孔迅速变成了红色,但一双眼睛却愈发地明亮。

“师父为何不再留几天,仗打完了,让徒弟也好找机会尽一下孝心?”姜简抬手抹干净了脸上的汗,笑着询问。

“迷路哪能迷那么久!”吴黑闼摇摇头,低声回应,“十天八天的,报告上再偷偷少报几天,兵部那边即便知道老夫是故意找借口绕路,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老夫蒙混过关。如果停留在你那边半个月以上,兵部的人就不好装糊涂了!”

说罢,又竖起眼睛,低声呵斥,“你先前又回了一趟瀚海都护府,然后策马追过来的?你不要命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折了七八十里路!策马狂奔两百多里,你真的想后半辈子都瘫在**么?”

“没,没那么远。我猜出师父的大致方位,然后抄近路追过来的。不用来回折!”姜简一边努力调整呼吸,一边笑着解释,“加起来也就一百五十里路,两个半时辰才跑完,一点儿都不累。”

骑兵非作战时的行军速度,大概是每个时辰五十里上下。两个半时辰走一百五十里,的确不算太赶。问题是,正常行军每三十里左右,就需要停下来休息。而姜简一百五十里路,却是换马不换人的持续奔行。

“你个小兔崽子,煮熟鸭子嘴硬!”吴黑闼低声骂了一句,举起皮口袋,将里边的所有葡萄酒一饮而尽。

他出身寒微,早年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投入瓦岗军之后,又终日于刀山火海中行走,心脏早就被磨得又冷又硬。然而,面对自家徒弟的笑脸,却有些硬不起来。只好用痛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谢意。

“师父,给你这个下酒!”姜简怕吴黑闼喝得太急伤了身体,又迅速从另外一匹马的后背上,掏出几根肉干儿,双手递了过去。

“嗯!”吴黑闼接过肉干儿,当着一干弟兄们的面,吃起了独食。待一整根肉干下肚,胃肠里暖得愈发厉害。抬起手,笑着摸了摸姜简的头,低声说道:“做得不错,乌纥恐怕到死,都想不到你将真正的杀招放在了元礼臣的中军帐门口儿。而元礼臣那厮,也有了足够的理由,向李素立交代。”

“是师父教得好!”姜简不敢居功自傲,笑着拱手。

“狗屁,这种黑心主意,老夫可教不了你!”吴黑闼的手,立刻从抚摸变成了轻拍,先给了姜简一巴掌,摇头否认,“老夫如果有你这般智计百出,凌烟阁上就该留下塑像了。还会被扔在受降城里头,天天受李素立那厮的鸟气?”

说罢,又笑着补充,“不过,这是好事儿。老夫教你了策马冲阵,你自己琢磨透了如何用计,将来草原和大漠上,就一定能留下你的踪迹和名号。说不定哪天你做了燕然大都护,史官为你做传,少不得也要提师父我一句,少年时师从吴黑闼,尽得其真传。”

“师父放心,徒儿一定努力不负师父期待!”姜简听得心中豪气顿生,笑着许下承诺,丝毫没感觉自己的话,有些狂妄。

“那师父就等着!”吴黑闼瞬间,仿佛看到自己少年时的影子,大笑着点头,“别让师父等太久,哪怕师父已经死了,你也要记得把朝廷封你的圣旨,誊抄一份烧给师父!”

“师父可不能这么说,您比黄忠年青多了,肯定能看到那一天!”姜简闻听,赶紧笑着摆手。

“老夫,倒是希望如此!”吴黑闼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感慨回应。

他知道,以自己这个年龄远赴龟兹,马革裹尸而还的机会,远远高于生入玉门关。对于武将来说,这是一份骄傲,也是一种遗憾。

骄傲的是,自己已经到了暮年,仍旧是大唐将军排得上号,仍旧能为大唐披甲而战。遗憾的则是,大唐的下一代将军成长得太慢了,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多少有些青黄不接。而大食人的号角声,已经在大唐的边境上吹响。

“师父需要走多久,才能到达龟兹!”不愿让离别的气氛太伤感,姜简故意转换话题。

“不迷路的话,照今天的速度,大概需要走两个月!“吴黑闼在心里快速计算了一下,笑着回答。

“那岂不是在路上就要下雪?”姜简虽然早就知道龟兹路途遥远,听闻要走两个多月,仍旧被吓了一跳,担心的话脱口而出。

“塞外比长安冷得多,每年八月份就能见到雪花了。但是,不起风就冻不死人。如果起了风,就只好住在辎重车里,耐心等待风停下来。”吴黑闼经验丰富,迅速给出了答案。

忽然间想起来,姜简从没在塞外生活过,他又赶紧低声叮嘱,“你和婆润也得抓紧做准备了,眼下是七月底,顶多再有二十天,第一场雪就会落下来。虽然第一场雪是暖的,但接下来的天气会越变越冷。而车鼻可汗想要拿下回纥,就不可能拖到冬天出兵。老夫估计,在一个月之内,他肯定就会派兵打过来。”(注:农历八月)

“知道了,谢谢师父。”姜简听得心中发暖,轻轻点头。

“元礼臣没提醒你这些?这老匹夫,别让老子找到机会。”吴黑闼却更不放心,皱着眉头询问。

“元大都护下午时,跟师父您说过同样的话!”姜简闻听,赶紧替元礼臣解释。

“嗯,那老匹夫经验丰富,既然他叮嘱过了,师父就不啰嗦了。”吴黑闼眉头迅速舒展开,笑着点头,“他难为你没有?那老匹夫酸得很,虽然默许了你们杀掉乌纥,过后为了把他自己摘干净,肯定也要找你的麻烦!”

“没怎么难为,踢了我几脚,我当时穿着铠甲!”姜简不想让师父担心,一边活动身体给对方看,一边回应。“然后,他让我暂时担任瀚海都护府副都护之职,辅佐婆润。”

“老匹夫,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吴黑闼低声骂了一句,不屑地摇头,“不过,他暗中帮了你的忙,打几下也就打了。过后,你记得给他和李素立两人,都送一份土特产。让婆润出这份钱。特别是给李素立那份,一定要诚意十足。那老匹夫未必在乎乌纥与婆润,谁做回纥可汗,却一定会在乎,谁没给他塞好处!“

“弟子明白,弟子回去之后,就做准备。”姜简知道,自家师父绝对不会无的放矢,拱起手,郑重答应。

“那你现在就滚吧,天色晚了,你现在是一方都护,老夫不方便留你住在军营里!”吴黑闼为人干脆,觉得没更多东西需要叮嘱姜简,立刻挥手赶人。

“师父,送酒的人还没到!”下次相见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姜简摇摇头,迅速给自己寻找留下的借口。“天气还暖和着呢,我在您营地外,随便搭个帐篷就好!”

“他们到了,老夫会把酒收下,不需要你在旁边帮忙!”吴黑闼却坚决不答应,硬起心肠,继续赶人,“说不定,车鼻可汗的兵马已经在路上了,你连夜赶回去,帮助婆润整军备战。他刚刚杀死乌纥,位置不稳,有你在,可以借助元礼臣的虎皮,震慑其族里的野心勃勃之辈!”

“这……”姜简还想再赖一会儿,却看到吴黑闼掏出了马鞭。只好拱手俯身,在马背上行礼,“那,师父我走了。师父,您路上小心!”

“走吧,师父不用你叮嘱!”吴黑闼挥了下马鞭,不耐烦地驱赶。

姜简无奈,只好拨转坐骑,才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赶紧回头。

“千万要小心你的背后!自己人背后捅刀子难防范。”老将军恰好策马追了过来,用只有师徒两人能够听见的声音叮嘱。

“师父到了龟兹那边,千万小心大食人!”在同一时间,姜简的叮嘱脱口而出。

师徒俩相视而笑,然后挥手告别,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各自的心房里,仍有一股暖意萦绕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