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睡梦中醒来,嘴角的甜蜜尚未散尽。

睡梦中,她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冬比忽,再次和姐姐同住一个房间——乙支府的女儿房,温馨、精致的女儿房……

儿子的鼻息声把她拉回现实,让她明白她在离家千里之遥的长安城,而非冬比忽。她也由乙宏安大加的女儿、百济太子妃,变成了长安城一户普通人家的女人。

五年转瞬即逝,关于冬比忽的梦变得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她神往。

晨曦的光线飘进卧房,给房间带来几分暖意。

她直起身体看着睡在右侧的儿子,心中的惆怅被看到儿子的宽慰所取代。儿子像个小老虎般趴在**,他有他父亲的影子。

扶余隆走后,姐姐也离她而去,家人都离她而去,扶余隆、阿爹、阿娘、大阿兄、二阿兄,小弟……她无时无刻不把儿子留在身旁。这样做是否太自私?可没有亲人的日子她无法入睡……

脑袋发胀,她掀开被子,披上衣裳来到窗前。透过窗格里的轻纱,她看到院子被一片白色所覆盖。

长安城下雪了……

漫天苍白中,她看到了无穷无尽的虚空,映衬着她的孤单。

五年前,义慈国王带着百余名随从和上万名百济百姓来到洛阳。献俘仪式结束后,她和公公被安置在长安都。显庆帝宅心仁厚,不仅给公公封了侯爵,还赐予宅邸一座。只不过,上百名“发誓跟随”王室的随从来到长安后渐渐离开了他们,拥抱了在长安的新生活。如今,这座空旷的宅邸里只有不到二十个下人。她的公公却每日都能苦中作乐,整日品茶、观舞,如今又像中国人一样钻研书法和画竹,而她依旧生活在过去。

雪花纷飞,在微弱的风中飘舞,就像人的生命一样脆弱。花园里,积雪盖住花草,为它们披上洁白的外衣,积雪压弯了一棵梨树的树枝。它像黄檗树,但没有黄檗树的伟岸和深情。

离开乙支府去狩猎的那天,踏上离家的马车时,她曾回望乙支府,没想到那一眼竟是关于家的最后记忆。

她离开了乙支府,奔向辽阔无垠的世界。“我以为我会猎到一只麋鹿,”她无奈地想,“却反被猛兽伤害。”她整个人犹如天地之间的一瓣雪花,飘在了千里之遥的大唐。

她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她的贴身侍女——黑齿常之的堂妹——茨馨并未随黑齿常之离开她。即使在黑齿常之成为大唐的要员后,茨馨仍然跟随着她,是个忠心和谨慎的仆从。“如果没有她的陪伴,”她想,“我能否挨过这段非人的折磨?”

茨馨进入房门伺候,给乙娇披上一件蓝色天鹅绒斗篷,和她一起走出房门。

她们穿过雕龙画凤的游廊来到花园。她真正感受到了眼前的美景,并惊讶于这份让人怦然心动的安宁。她忘记了身边的一切……雪花从空中无尽地飘落,孤寂地飘落,它们轻轻地、不受打扰地着陆。人间的色彩败下阵来,遁逃无踪,眼前唯有黑、白和灰:白的屋顶、白的地面;黑的影子、黑的树;灰的天空、灰的心情。

“这是纯粹的世界,”她想,“一个属于我的世界。”

她轻声走动,姐姐给她做的驼鹿皮靴子在雪面留下鞋底的形状,没发出任何声音。她走过挂着冰晶的梨树,望着展开的树干,不清楚自己是否仍在梦中。如果它是一棵黄檗树该有多好!飘飞的雪花犹如扶余隆温柔的亲吻,滑过她的脸庞,因体温而融化,融化在她心里。

她来到花园中央,闭上双眼,举头向天。她看到了雪花的舞蹈,品尝到了雪的滋味、冬比忽的滋味、清白的滋味、梦的滋味、亲人的滋味……

茨馨在回廊处站着,静静地望着她。天空渐渐泛白,黎明悄然而至。这是新的一天,她心想,指引着未来。可她渴望的是回到过去,祈祷能回到过去。她应该对谁祈祷,父母和亲人的在天之灵?她可以在小花园里栽上一棵黄檗树,就像在家里一样。如果没有黄檗树,没有池塘,那这花园、这宅邸和她一样,空虚,空虚,空虚……大地灰茫茫一片,真干净……

她拾起一把雪用指挤压,把它做成了雪球,紧实而洁白的雪球。在冬比忽的一个早上,在她的蛊惑下,小弟和她做了不少雪球,埋伏在后花园门口的两侧。姐姐乙奴跨入时,遭到了她和小弟的联手伏击。小小的雪球不断地砸在姐姐的漂亮衣服上,急得姐姐又想护住衣服,又想护住头发。小弟个子小,跑得快,“刺溜”一下不见了踪影。姐姐抓不到他,所以开始追她。

两个女孩叫喊着绕过池塘,来到黄檗树下。她绕着黄檗树跑,姐姐跟在她身后不放,直到双双喘不过气来。乙娇靠在树背后休息,不曾想姐姐悄无声息地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

“求饶!”姐姐扭住她的耳朵,这是姐姐最擅长的,要么扭,要么掐。有时候她把姐姐逼急了,姐姐还会咬她哩!“求饶!”

“我求饶!”她的语气瞬间软下来,做出求饶状。看到她可怜见的样子,姐姐松开了手。刚得到自由,乙娇又劈面将雪球涂在姐姐脸上。姐姐花一早上化的妆没了,这让姐姐很生气。姐姐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掀翻在地,从她手中抢过精心制作的雪球,把雪球往她头发里塞……直到大阿兄和哑巴乔黄走来,两个高大的男孩一人一个,抱开了姐妹俩。

“现在我手中有了雪球,能拿它做什么呢?”她望着手中可怜的小玩意儿悲伤地想,“这里没人跟我打雪仗。”她在花园内站立许久,才随着茨馨回到屋内。等和公公用完早膳,她穿过花园,看到儿子扶余文思穿着绿色小皮袄在雪地里追逐滚动的蹴鞠,四个小厮跟在儿子身后跑。一时间,寂静的扶余府响起欢快的叫喊,给灰茫茫的天空带来了色彩和生气。

她微笑着看儿子嬉戏。旁边的茨馨对她说道:“娘娘,这是长安人最喜欢玩的游戏。在玄武门的北郊和通化门的东郊原野,全是踢蹴鞠的人群呢。改天咱们也出去换换心情吧?”

“好啊,到时候把我公公也叫上。他整日待在府中,也该出去一次了。不过,我要说你,茨馨,以后就不要叫娘娘了,我早就不是了。”

扶余文思颠着蹴鞠,二十多下不曾落地,旁边的小厮们为他鼓掌加油。儿子将蹴鞠颠高,横过一脚,将充满气的皮革球稳稳地踢过风流眼儿。小厮们一阵欢呼:“小主人又进球了!”连她也为儿子喝彩。

正当众人看着儿子玩蹴鞠时,管家来到她身旁:“夫人,左领军员外将军、扬州刺史黑齿常之大人刚刚见完老爷,特意来看望您。”

黑齿常之来了?她心内一阵激动,连忙牵着儿子的手去了正堂。刚进去,就看到一个黑须大汉对着她跪下,按照百济礼数行了叩拜大礼。

“娘娘,”满脸髭须的红脸汉子双眼噙泪,“黑齿常之来见您了!您可安好?!”

她和茨馨连忙上前扶起黑齿常之。茨馨三年后才看到堂兄,也轻声抽泣。乙娇眼中也含着泪水。她连忙说道:“黑齿常之,以后别这样行礼了。”她将身后的儿子拉出来:“儿子,快点叫黑齿阿叔,每年的西域小泥人、金瓜子,还有吐蕃的牦牛肉,都是你黑齿阿叔带给你的。”

扶余文思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跪下,对黑齿常之磕头:“谢谢黑齿阿叔!”

黑齿常之跪下还礼,抱着扶余文思哭道:“我的王,您不能跪下,这折煞我也!您是咱们扶余人的后代、我们百济人的王!”

众人唏嘘不已。乙娇安排黑齿常之坐下,茨馨给堂兄端来了香茗。黑齿常之喝了一口,命他的随从带进来一个孩童:“娘娘,这次我回京也带来一个小孩,以后可以作为王子的玩伴。”

一个和扶余文思年龄相仿的总角垂髫孩童走来。令人吃惊的是,他并未像扶余文思那样穿着背带小口裤等孩童衣服,而是穿着大人才穿的湖蓝圆领窄袖袍,身后背着一把木制小弓,雄赳赳地站在她面前。

“娘娘在上,小七给您行礼。”小七像个大人一样行礼,声音虽然稚嫩,但洪亮清脆。

这个男孩和她儿子差不多大,也就五六岁左右。乙娇颇为喜欢,逗他道:“这位小哥,欢迎你大驾光临。不知你尊姓大名?”

“我的尊姓大名是高仙芝。”小七小手扶地,对她叩头,操着一口流利的长安汉话。他说完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回望乙娇。

众人发笑,茨馨更是拿手帕捂住嘴巴咯咯笑个不停。众人又逗他玩了一会儿,才让茨馨领着两个男孩去后花园玩蹴鞠、戏耍。

看着茨馨带着扶余文思和高仙芝下去,乙娇和黑齿常之对视,这时她才留意到黑齿常之明显苍老了很多,黑胡须有不少变成了灰白色。

黑齿常之说道:“我也喜欢这孩子。男孩子都喜欢刀箭,我这调皮的侄子更是痴迷。”

乙娇问:“高仙芝是你哪位夫人的侄子?”

“高舍蕊,我最后一房太太。我还曾经向你大阿兄提起娶她的过程哩。”黑齿常之脸上展开了难以抑制的笑容,随即又恢复原色。

沉默了一会儿,黑齿常之继续说道:“五年前,泉盖苏文的阿弟泉净土向大唐投降,大丽最后的军队被灭。此后,圣人把大丽分成了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平壤被设立为安东都护府,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任检校安东都护,领兵两万镇守其地。大丽并入大唐版图,置于中国人的治下。当时还有个献俘仪式呢,据说很隆重。”

乙娇叹了口气:“平壤被攻破的消息传到长安城时,这些平常看似安静的中国人疯了。真的,他们真疯了,每个人都疯了……他们走出屋外,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全部塞满。当时我站在二层的阁楼上,看到他们敲锣打鼓,打着龙旗,舞着狮子,尽情地狂欢。甚至连我府中的用人春香也换上男人衣服,穿上圆袍,戴上幞头,加入狂欢的队伍。我和对过卖酒的赵阿婆非常熟稔。那日她竟然敞开了自己家的大门,解开了所有的陈酿酒桶,不收任何钱财,任由庆祝的人喝酒取乐。这些癫狂庆祝的队伍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阵势比正旦节还要热闹,似乎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狂热之中。”

“娘娘,何止是长安城,整个中国都癫狂了。高舍蕊的阿兄当时在凉州驻防。据他说,那里的农民放弃了劳作,牧民放弃了牲畜,商人忘记了利润,都聚在不大的凉州城饮酒作乐,长达数月之久。”黑齿常之的神思回到了五年前,“我率领百济的八千同胞,作为天师东征将士的一员,带着大丽的俘虏凯旋。我们驻扎在帝都的郊外,接到了显庆帝的圣旨,由薛仁贵、萧嗣业、庞同善、马载、泉男生等人将高句丽国王高宝藏、大将军泉男产、百济王子扶余丰、信诚等俘虏直接押往太宗昭陵。”

乙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显庆帝要把高宝藏等人押到太宗的皇陵呢?”

“娘娘,因为太宗皇帝继承前隋衣钵亲征大丽,立志为死去的中国人报仇,却没能完成夙愿,到死都没看到高句丽倒在中国人手中。他在地下经过十年的漫长等待,终于看到儿子替自己完成了心愿。除了新罗,整个半岛都已是王化之地。这意味着中原和高句丽五百年的恩怨得到了解决。这么多年来,有几百上千万中国人为征服高句丽丢掉了性命。提起高丽这个名字,他们都恨得咬牙切齿。如今高句丽已灭,你想想,这些中国人难道不会癫狂至极?”

乙娇沉默不语。

黑齿常之继续说道:“之后,我跟随刘仁轨来到含元殿,圣人和珠帘后的武后满面春风地接受了东征军大总管李绩的献俘仪式。在那里,我和薛仁贵长谈了一番。我还见到了裴公。”

“之后呢?我听说高宝藏又回到了平壤,他没受到惩罚?”

“高宝藏只是名义上的国王,长期充当泉家人的傀儡,并无实际过错,所以被免于处罚,被授予编外司平太常伯这样一个虚职。后来他因为在任上勤俭,任劳任怨,又被圣人任命为工部尚书,娶的就是武后的堂兄武惟良的女儿。现在他有了一个儿子,叫高德武。我今天才从裴公那里了解到,高宝藏昨日被封为辽东州都督朝鲜王,重回平壤。”

“为什么把高宝藏派回高句丽旧地?”她问道。

“征一国易,俘民心难。高句丽遗民经常反叛,尤其是那个靺鞨人大祚荣。圣人为了消灭反抗势力,把近百万大丽百姓迁往河西、中原、江淮等地。我夫人来自大丽,她的高姓家族亦被迁往中原。幸好被我撞见。据传,她们高家是大丽王室的远亲,也是你们大丽的名门望族,但人丁不旺,再加上这场战争,只剩下我夫人和他阿兄高舍鸡这一脉。高舍鸡跟我一样,降唐后入了官秩。他在凉州从军,我征战突厥时和他见过一面。分别时,他把这个不安分的小侄子托付给我,让我在长安城带上几年。”

“这小家伙很可爱,我很喜欢,以后多带他到府中玩耍。文思正缺小伙伴呢。”乙娇问道,“你这几年怎么样?自从你们把我们送回长安的府邸,我都没见过你。”

“五年前,攻占平壤后,你大阿兄失踪了。他失踪前让童路给裴行俭带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我,说我是他的结拜兄弟,他有愧于我,所以请干爹裴行俭多多照顾你和我。”

“原来如此!”乙娇恍然大悟,“大唐对我们照顾有加。赐给我们一座府邸居住,还让我们每月按照三品大员的待遇享受俸禄。裴行俭裴公每年都会过来看望我们三四次。两日前他还来过一次,给我们带了五百斤粟米、一千斤稻米、几缸腌肉和干果等,还带来了四个部曲——两个来自新罗,另外两个来自旧地高句丽。他说有个能说家乡话的人在身边会好些,还说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找他。”

“全靠你大阿兄的这封信啊!”黑齿常之叹道,“听童路说,裴公看完信后,六十多岁的老人痛哭失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在裴公的帮助下,我降唐以来屡获重用。他是我的恩人啊。我还有一位恩人,便是刘仁轨大都督,他对我更是有知遇之恩。我是百济人,但他相信我。他力排众议,顶住压力,让我统领大唐兵马五千攻打春州。我没有辜负他的厚望,连同我的一万兵马,很快就打下了春州。但半岛与大唐相比,毕竟是个小地方。记得我刚入唐时,为了表现自己,为了争功,曾在不是很熟悉敌人和地形的情况下贸然出击,结果吃了一场败仗。当时国舅爷长孙无忌要取我的性命。如果没有裴公和刘公拿命担保,我早已成了刀下鬼。后来,我没有辜负裴公的厚望,屡获战功,甚至获得了显庆帝的褒奖。今年突厥旧部阿史那?骨笃禄等侵扰昌平,在裴公的建议下,圣人任命我为燕然道大总管,命左鹰扬大将军李多祚作为我的副手,率领大军反击突厥。在黄花堆,我率领天师大败突厥旧部,追逐四十余里,突厥旧部逃往沙漠以北。由于给养问题,我没再追。自从我降唐以来,这算是最大的一场胜仗。我进京后,马上过来看我的旧主人。看到咱们百济王室体面地在帝都生活,我就放心了。作为天朝上国,大唐没有食言。”

黑齿常之把脸凑到她跟前,悄声说道:“朝堂内,咱们的恩主显庆帝体弱,更兼精神不济,后宫的武媚娘则借机一步步地干涉朝政、收买人心,大有篡夺之势。”

乙娇心中一紧:“听我公公说,与中国宫廷斗争之残酷血腥比,我百济朝堂上的争斗犹如儿戏。你心底瓷实,咱们又都来自番邦,不似这些土生汉人根基扎实。你可知道,就连咱们的恩公裴行俭,都是祖辈三代为官。咱们无根无靠,稍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你万万不能参与其中!”

黑齿常之叹了一声:“陷在其中,只怕难以抽身啊。另外,圣人对我不薄,不但没有将我发配为奴,反而重用我番邦之人。有时候想想,却不能袖手旁观。”

她抓住黑齿常之粗糙的手掌:“答应我,不要参与其中。我不想在大唐的扶余人日渐凋零。”

黑齿常之沉重地叹了口气,答应了她。

“还有泉男生,他每年也来看我,但每年都被我拒之门外。”

“娘娘,您不可太过苛责。他为了保护您的孪生姐姐,手刃了阿弟。他……也不容易啊……”

“凡事必报!”

“在平壤尚未陷落前,泉男生就归降了天师,不仅将平壤的布防、兵力情况详细地告知了薛仁贵,还率领忠于他的顺奴部族军两万余人归降。在东都洛阳,他被圣人封为右卫大将军。他虽然谢了恩,不过事后我了解到,他以身体原因并未赴职。我还听说,他每年都去岭南的云飞嶂祭奠庞老将军。他一心归唐,毅然斩断了归家之念。这五年,朝廷屡次请他做官,他都百般推辞。不过他的长子,也是泉家唯一的男丁泉献诚,却平步青云。虽然他年纪轻轻,却因谨慎可靠被同僚交口称赞,已在户部做了员外郎,未来不可限量。在献俘之日,他的阿弟泉男产由于在平壤城负隅顽抗,要被圣人处斩。高句丽数万投降的官员、官兵,无一人站出来为他求情,这时候泉男生站出来。他叩头不止,额头破了,鲜血流了一身,他动情地替阿弟求情。看到泉男生如此念及手足之情,天子大为感动,免了泉男产的死罪,将其发配岭南。”

乙娇感慨万千:“黑齿阿兄,我不想沉溺于过去,但总放不下。梁园虽好,终非故乡。我最想念的就是冬比忽城,做梦都想回去。和我的兄弟姊妹在一起。”想到这儿,乙娇的眼泪又流下来。

“娘娘,您别伤心。我会经常过来看您的。你大阿兄乙天卓曾让我好好照顾您。他是我的生死兄弟,有我在,就有你们全家的安全。”

“你找过我大阿兄和姐姐的尸首没有?”想到两人,乙娇心中在滴血。她对大阿兄的恨意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销声匿迹,代之以怀念之情。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攻打百济、南北夹击高句丽,这是大唐灭掉祖国的必由之路。夫君不愿意投降,不愿意当亡国奴,他被害,即使不是大阿兄下手,也会是别人……

而姐姐……在她跟随公公义慈国王和对她照顾有加的苏定方大人来大唐时,她站在船的甲板上望向碧蓝的天空和大海。就在那一刻,她和姐姐的连接突然消失了……那种感觉带来的痛苦,她现在仍然能感受到。那是一种类似被斩断手臂的痛,她心中缺失的部分迅速被黑暗和绝望占领。但恰恰在那一刻……腹中的胎儿第一次踢了她……这让她在痛苦的同时又激动万分……

黑齿常之的话打断了乙娇的回忆:“我曾特意委托薛礼在思许亭下的悬崖下找寻,整整一千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整座山翻了个遍。可惜,他们并没有寻得你阿兄和姐姐的尸身。这是一桩奇事。据寻找的军士讲,倒是有一只白色大鸟一直跟着他们,在他们头顶盘旋。”

乙娇表示了感激。“我还有一个阿叔乙宏措,童路说甘左死前原谅了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阿叔和甘左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阿叔往大唐运送供奉时,在渤海失踪了。我经常梦到他,梦是如此真切,让我特别怀念。还有小弟,”乙娇说到这里控制不住,失声痛哭,“我小弟天旭被金缪袭击后再也没了消息,生死未卜……”

黑齿常之长吁短叹:“你们乙支家遭受的苦难太重了。我听裴行俭说,贞观帝曾派人找过你阿叔,他好像在登州的一座道观里做了道士。我也安排人寻找过,可惜没有符合描述的人。至于你小弟乙天旭,哎,太久了……娘娘,许多事情能放下就要放下啊……”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们在冬比忽乙支府的祖宗牌位,能否帮我带来?”

黑齿常之面露难色:“这个要取回来倒是不难,难得是如何安放。”

乙娇道:“我来供养我的先人。”

黑齿常之正色道:“娘娘恕罪,这恐怕不行。您虽是乙支后人,但不是传宗的子嗣。如果义慈国王知道了也无分辩处。”他又叹道:“可惜啊,不知道乙天旭和你阿叔下落如何。有他们在,就不会有如此惨景!”

“那就这样把乙支家的牌位扔在乙支府里不管吗?”

“圣人体恤乙支家人,一直命人照看着乙支府。府中房屋和财物都已经被封存,有专人看管,包括你们宗祠内的一切物件,任何人都不能擅动。原来它曾被暂时征用为大唐东明都督府府衙,就是薛仁贵的公办治所,现在估计要被高宝藏的僚属占用了。不过娘娘不用担心,高家毕竟和乙支家血脉相通,谅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听说鸭绿水东侧的大丽故地卒本城有一户乙支姓人家,我已派人出去寻找,他们有可能是你祖父乙支文德的一脉远亲。如果证实,我会亲自去冬比忽和他们交接乙支府,包括家产和宗祠牌位。哎……乙支家多灾多难啊,希望你小弟和阿叔还活着,等他们想给祖宗上炷香的时候,还能有个地方祭拜……”

乙娇麻木地点了点头,如果凡事都可以放下的话,每个人就都不会有烦恼了。但有谁能做到呢?他们又叙了半天话,直到黑齿常之的下官来催,他才不舍地离开。临走前,他还告诉她:“如果有什么急事,直接到府中找我。”乙娇点头答应。

母子二人送黑齿常之和高仙芝出了府门,目送他和男孩登上一匹西域黑色骏马。等人和马走出好远,乙娇才想起回府。

她刚转过身来,儿子喊道:“娘,快看!!!”他手指天空——

她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去,一只低飞的白色雄鹰在天空中滑翔。

震惊击中了她,猛烈地敲打着她。

乙娇全身一软,瘫倒在地……

白色雄鹰在天空中嗥叫一声,展示着它的雄伟与壮阔……

她全身沸腾,如火一般炽热——雄鹰下,一位盲眼的瘦高道士向她大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