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显示,天师距离平壤只剩五十里。萧嗣业进入大帐,来到他跟前,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贤弟,白村江海战,我天师四战四捷!”
“倭人败了?”乙天卓问道。
“刘仁轨大都督坐镇,刘德敏指挥,前锋将冲锋陷阵,我天师水师仅以七千人和一百七十余艘战船,焚毁和击沉倭国和百济战船四百余艘!倭军大败,死伤七万人,海水都被鲜血染红,倭将朴市田来津战死,阿倍比罗夫、扶余丰和毛野稚子逃脱。天师缴获了扶余丰的王室宝剑。据说这位百济的末代国王逃到了高丽。”萧嗣业指着手中的青色的宝剑说道,“看——刘仁轨都督特意送给我们看的,还说要呈给圣人。这下倭人老实了。”
这意味着倭人染指半岛的美梦被彻底击碎。没想到在中国军队面前,倭人这么不堪一击。他问萧嗣业:“天师全歼联合舰队的消息是否传到了周留城?”
“老弟,周留城早就被拿下了。”萧嗣业笑道,“海上胜利的消息下午就传到了陆地上的周留城。守城的沙吒根本抵挡不住黑齿常之的猛攻,被迫献城投降。协同防守的倭军低下了野蛮的头颅,通通跪伏于泥淖之中,听凭天师发落。这上万倭军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跑的跑。黑齿常之一鼓作气,又打下了百济反抗军的最后一座堡垒——任存城。百济大将迟受信倒是员猛将,黑齿常之足足打了七天七夜才拿下。”
“黑齿常之果然没有辜负刘仁轨大都督的一片厚望。”他感到一丝欣慰。
“那是当然。半岛上的倭军四散逃走,守卫春州的倭军更是如此。”萧嗣业补充,“倭军作战勇敢,但打仗没有章法,装备也差。只要我大唐天师站好队形,倭人只有挨揍的份。”
“大唐会不会趁势攻打倭国?”
萧嗣业转了一圈:“我看不会。陛下将高丽视为最大的敌人。毕竟土地相连,子民经常在高丽和中国之间来回转换。一女不能侍二主,天子只能有一个。不过,中国和倭国毕竟隔着大海,圣人没必要为了贫瘠的岛国牺牲将士的性命。所以嘛,刘仁轨大都督将三万大军悉数交于你,让你配合北面的薛仁贵南北夹击高丽,拿下平壤。”
是的,他等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这一刻,但他体味不到一丝欣慰,心中却有不少悔恨。他突然怀疑他所做的这一切是否值得……
“黑齿常之攻打下周留城和任存城后,被天子封为折冲都尉。”萧嗣业道,“不过,有件事情你或许会关心。黑齿常之攻破春州后并没有看到高宝雄、高宝梅姐弟俩的身影。他们毕竟是荣留王的孩子、你的表亲,如果我们启奏圣上,他们归降,说不定皇帝会册封他们为高丽王。”
“他们能去哪里?”
“黑齿常之的人在高建鲁王爷府的大卧房里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一男一女。虽然从形容上无法辨别,但黑齿常之上报刘仁轨大都督说,从尸体上找到的玉佩看,他们十有八九是流亡的最后两个高家人。”
听完这席话,装满情绪的坛子被打碎,爱恨情仇一起冲了出来。乙天卓心中五味杂陈,跌落在座位上……
斥候进来:“报告将军,我们抓获一个大户,好像是从平壤城来的。”乙天卓正想了解下平壤城的情况,便说道:“带他进来,我问些平壤的问题。”
来人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跟前。他头戴黑色幞头,一身汉服装扮。此人眼熟无比,乙天卓盯着他看了许久。说来也怪,来人也睁大眼睛看着他。
“克平?”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来人。
来人摆脱了尴尬之色,换上笑容。他摘下幞头露出光头,此人正是克平。只见他从容地抱拳:“克平见过大唐将军……乙天卓,别来无恙啊!”
“真的是你,”他大感意外,“克平,你是大丽的太大兄,为何穿大唐服饰?”
“乙支将军,还不是因为您的大军。您打败了泉男产的大军,那是大丽最后的希望。平壤成了一座孤城,被攻破是早晚的事。”
“所以你提前逃跑了?克平,你总是能审时度势。”
“你不光逃跑,还引来了红袍子——”
“不要拿我和你比。”他打断太监。他从来不喜欢这个阉人,诡异而狡黠。“荣留王的金牌是被你偷走交给泉男建的,这才导致荣留王被杀、我父亲被杀。克平,说吧,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克平大笑:“你以为我离开平壤是为逃命?你错了,我还有心愿没完成。”
“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你,让你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为你的背叛付出应有的代价?”
“因为它。”克平指了指他的脖子。
“什么东西?”他低头,目光停在脖子上的鹰徽紫晶上。“这个?”他拿起紫晶。在阳光照耀下,它晶莹剔透、华丽无比。
“正是。乙天卓,你很聪明,再想想。”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克平如死人一般平静的眼睛。“是你?是你潜入平壤城的乙支府中,将鹰徽紫晶给了我?”
“不错。”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你需要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他突然大怒:“我不需要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你害死了我父亲!”
“我是想害死你父亲,更想害死荣留王这个畜生!”克平咬牙切齿地说道,“没错。是我将黄金令牌交给了泉男建,让他调动镇军大营的兵马杀到安鹤宫,在婚典上杀死了荣留王。我要让他死!让他在痛苦和屈辱中死去!”克平眼中瞬间充满了怒火。乙天卓能感受到,因为太监的身体在颤抖。“在他参加泉荣雅的生日宴会前,我在烤肉上涂了药膏。嘿嘿,你不知道呢,你们都不知道……药膏里添加了南洋蜥蜴的血,涂在煮熟的肉上喷香无比。不过,吃后却会癫狂暴躁,人兽皆然,被感染的锦鸡甚至会去咬老虎。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骚扰了盖苏文的夫人。”
“你的目的是什么,太监?”乙天卓厌恶听他讲故事。
“挑起二人的矛盾,以盖苏文的脾气,绝不可能咽下这口气。果不其然,泉荣雅被调戏,我故意从中调解,但二人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事情完美地按照我的计划发展,盖苏文第二天就辞去了大对卢的职位。我的计策成功,逼走了盖苏文,下一步是把你们乙支家拉入平壤这汪浑水中。我极力挑唆荣留王将乙宏安、你和乙奴带到宫中。我了解乙宏安,他看重家庭,而荣留王是你阿娘的阿兄。虽然过往他们有恩怨,不过他顾及亲人,肯定会过来。我还撺掇他把你带来,许以太小兄职位,因为荣留王认为高宝雄太过冷酷,恐怕不能承受整个王国的重担。他可以在死前传位给你,加上乙宏安的扶持,可以让大丽在和大唐的对抗中延续下去。让乙奴嫁给高宝雄,是为了抚慰高宝雄失去王位的失落,也是为了防止他造反。联姻是稳固王座的最有效工具。这样嘛,通过联姻,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
他在一旁没说话。
克平的眼睛在发光:“在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荣留王终于同意了我的方案。在高宝雄去冬比忽宣布旨意之前,我主动向荣留王申请,去了冬比忽。在这之前,我辗转找到泉盖苏文使用过的匕首,把它交给了一个我雇佣的蹩脚刺客。果不其然,刺客在刺杀乙宏安时被戴圭拿下,顺便暴露了泉家的匕首。我还在冬比忽散布谣言,说泉家人要攻打冬比忽,以挑起泉家和乙支家的矛盾。之后,乙宏安果真带你入宫,让你做了太小兄。这都是我的策划。还有,你来平壤前,我就已偷偷告诉黑石王子,你是荣留王的亲生骨肉,并且给了他证据。”
“什么证据?”他吃惊地问。
“你父亲没舍得杀死的老管家。那个老头儿目睹乙宏安抱你进了乙支府,并且交给了高建丽——也就是你姑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老管家并且控制了他。我把他交给黑石王子,让他吃惊地意识到他还有个长兄,并且继承顺位还在他之前。不出我所料,我暗中打听到黑石王子果然要加害于你。高宝雄被称为‘黑石王子’,但他的内心其实脆弱得很。当湛卢双剑被荣留王放于养子泉男生的手中时,高宝雄气得拂袖而去。”
“克平,我们两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如此恨我们,让我们骨肉相残?!”乙天卓的舌头撞开牙齿,怒视着太监,握住宝剑的五指开开合合。
“我要让荣留王的后代骨肉相残!原因嘛,我马上会说。黑石王子勾结金缪害你,被你侥幸逃脱。荣留王在宴会上对泉荣雅动手动脚,不仅自己身败名裂,还和盖苏文彻底闹翻。我知道盖苏文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他逼死了堂妹——唯一能引他发笑的夫人泉荣雅——并冷冻了她的尸体,在高宝雄和你阿妹的婚礼大典上将它展示给所有人看。之前,我参加了荣留王和乙宏安的密议,准备在婚礼时将盖苏文分布在朝中的走狗一网打尽。我们特意拉拢了镇军大营的负鼎鹚,荣留王还给了我黄金令牌,以防意外。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盖苏文辞去大对卢之前,我就已经倒向他。荣留王完全被蒙在鼓里,更不用说你那光明正大的父亲。盖苏文以为我要的是黄金,他说咸兴城有数不清的黄金,我想要多少有多少。黄金是我掩藏真实目的的绝佳借口,我答应了他。拿到黄金令牌后,在盖苏文的授意下,我将它交给了泉男建。后来泉男建拿着黄金令牌去了镇军大营,和负鼎鹚一起斩杀了松峦,然后杀到了安鹤宫。之后的事,你都很清楚了。”
乙天卓的胸口起伏:“你一直在荣留王身边,他无比信任你,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死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让他死?”
克平继续说道:“我要让他看着骨肉相残,还要让他身败名裂、横尸街头。最终我达到了目的,他被盖苏文的手下阿厄斯看成了三段,尸体被扔在了会庆殿下的臭水沟里。”
“为什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荣留王这个狗杂种不配拥有乙雪!”说到乙雪,克平充满怒火的眼睛竟然瞬间柔和下来,脸上溢满幸福……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好像乙雪就在他眼前,伸手可触:“她是个完美的女孩,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很美丽,更不用说接近她的时候。她有冬雪的肌肤、太阳色的金眸、如山峦般起伏的胸和白桦树般笔挺的长腿。最美的是她的卷发,每一缕都是可爱的象征、不羁的象征、美丽绝伦的象征。
“乙雪狂野的个性里其实有一颗异常柔软的心。我被高建鲁的手下侮辱并打伤后,她轻轻地、温柔地给我抹药,她的手指触碰我皮肤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天啊,多么兴奋的时刻!我经常梦到那一刻!”克平浑身颤抖,“这些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以为乙雪是带刺的野玫瑰,”克平脸上的每个部位都在颤抖,似乎要把整个世界吞入口中,“但她是最温柔的。我受伤时,她用手帕给我止血。从那时起,这条手帕从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体。”克平从身上拿出一条手帕,洁白的手帕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四个角上都有乙支家的雄鹰标记。
“乙雪没有把我当成她的情人,所以我做了她的侍从。但她一直是我的情人、永远的情人。在我心里,她从来没有死去。在山洞里,我去扶乙雪时被荣留王打了几个嘴巴。‘乙雪是你能碰的吗?’他斥责我。”克平愤恨地说,“他有什么资格斥责我?他这个畜生,他夺走了乙雪的一切,夺走了我的一切。在我们刚要走近彼此的时候,是荣留王,”克平提到这个名字,马上吐了口唾沫,仿佛这个名字就是毒药,“是他抢走了我的乙雪!比武大会上,高建武在马上打败了所有的对手,包括乙宏安、乙宏措、于支留、高建鲁、杨万春和盖苏文,最后被乙雪挑落马下。他拐骗了乙雪,和她偷偷约会,最终搞大了她的肚子。
“高建武偷偷叫来一个郎中。这个郎中隔着帘子给乙雪号脉,说她有喜了。这个喜却让乙雪惊惧。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一切被父亲发现,父亲一定不会放过她,乙支文德对名誉向来有着变态的执着。于支留的涓奴部有着最强大的族兵,高建武不敢把此事告诉阿兄婴阳王。如果婴阳王知道,他肯定会重重地惩罚他,说不定还会将国王的位子交给高建鲁。找到乙雪后,你伟岸的父亲杀死了乙雪的贴身侍从蜜儿和阿心。这些你都不知道吧?我躲到山洞里才逃过一死。哼,这些人在这种事情上什么都能干出来。高贵的乙支人也不过如此。你的出生导致乙支文德、乙雪和神剑甘右等百余人丧生。最后,只有乙宏安、高建武和甘左三人活了下来。
“你父亲本打算杀死荣留王,后来是乙雪拦住了他,用生命拦住了他。乙雪看到高建武和乙宏安打斗,心急难产而死。这两个畜生!”克平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个为了家族荣誉,一个为了情欲和王位,他们不顾乙雪的死活,当着乙雪的面打斗,导致这个可怜的女孩心内焦躁,下体大出血,引来了死亡……我躲在山洞中,看着乙雪倒在了你父亲的臂膀中。我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甚至不能哭出声。我恨死了他们两个!是他们杀死了乙雪!就像你们乙支人说的一样,”克平的眼睛中闪出恐怖的眼神,他狠狠地吐出四个字,“凡事必报!”
“所以你要害死我父亲和荣留王?”乙天卓的胸口在起伏,手指松开了刀把。
“每个导致乙雪死亡的人,我都要报复。报仇成了我活着的唯一目的。我就是一个行尸走肉,靠着唯一的目的呼吸着空气。我被高建鲁的手下牟剑打伤了下体,很难再生育子嗣,于是我索性全部除去。为此,我差点死掉。但为了乙雪,我活了下来。我乞求荣留王把我留在他身边。或许是出于对乙雪的怀念,这个蠢蛋答应了。我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尤其是在经历了几次大战后,我彻底取得了他的信任。之后我开始策划这一切。
“至于刚刚出生的你……你父亲将府中的人换了一遍,然后将你抱回家,极少出门。几个月后,才说你是他和夫人高建丽所生。我辗转偷到了这块鹰徽紫晶。它跟了我快二十年。后来我把它拿给了你,把荣留王的这桩事情捅了出来,让世人认识到荣留王的真面目,让他对你的期盼落空……为什么是那时候?因为你来了平壤,我决定让他屈辱地死去。让他在对乙雪的愧疚中死去,让他在有儿子不能相认的困境中死去!”
听太监讲完故事,乙天卓麻木地看着他。
二人对视,好长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最后乙天卓开了口:“克平,我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乙宏安。你走吧,我不杀你。”
“让我逃走?”太监的公鸭嗓尖细得吓人,“哈哈哈……没人能逃走。我们犯下的每一桩罪恶都有神在注视着!罪恶都需要偿还,以一种方式,或者另外一种。没有人能逃脱,只有报应,分毫不差。对于我,几十年的恩仇已经一了百了。你以为我还留恋这个冷漠的世界?悲哀的戏文演完了,帷幕合上了,乙天卓,你以为我会苟且地站在台上不肯脱下戏装、洗净粉墨?你虽是国王的血脉,但你是乙支家的天卓。我本想到雪塔去,但见到了你,我很高兴,乙雪的儿子……我刚才说了我的心愿,我的心愿就是到冬比忽,到雪塔下,和我的乙雪葬在一起……
“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克平开心地笑了下。他从袖中拿出一把蓝色药丸吃下,旋即倒地……
乙天卓慢慢地走过去,冷眼默默地看着阉人全身抽搐,口吐黑血,带着满足的眼神、诡谲的微笑……乙天卓从脖子上扯下鹰徽紫晶,蹲下身子,将紫晶放到痴情的太监手中。“凡事必报。”他对克平耳语。太监颤抖的手握紧了鹰徽紫晶,脸上露出笑容,直到一动不动,成为永恒……
上午的骄阳似火,蓝天万里无云。
太阳勾勒出杜鹃涧的轮廓。几座山脉间的杜鹃涧,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印象中的长草和树木已非盛夏的深绿。秋意浓重,冬日紧随,草原比他记忆中的苍白,泛着病态的、近乎黄色的暗淡绿色,不久就将走向棕色的终点。
时间过得很快,他沿着小径来到半山腰,去找林中的木屋。杜鹃涧仍然一片静谧。微风吹过,草杆摩擦,发出阵阵叹息,树枝哗哗,如在低声倾诉。或许它们是在窃窃私语,议论着入侵者。
“我当时疯了,离开了这里。”他痛恨自己。
漫山遍野都是杜鹃残花,还有蓝色玫瑰的枯枝,散发出沁人的馨香。他身后是战马的嘶鸣。他命令所有将士停下。他独自来到山涧,看到杜鹃涧仍然在,只是房子都已经空置,里面的人没了踪影。他方才想起老道之言,关于星宿的预言。这才明白,是他带来的战争让杜鹃涧的人们再次踏上了流浪之路。
他来到他和泉男皂待过的小屋。他仿佛听到了一阵银铃声,仿佛看到紫萱姑娘一步三跳地从花丛中跑出,来到屋前,对他微笑:“笨蛋!人家女孩子的心思你一点都不明白?皂姐姐在替你暖床哩!”
房屋历经风蚀雨剥,屋顶的木头要么缺失,要么陷入屋内。他推开门,生了锈的合页嘎吱作响,一股阴湿的气味直向他扑来。斑驳的阳光透过破烂的屋顶洒入屋内,屋里灰土遍地、蛛网满墙,**的猩红床垫早已褪色破烂,一只黑鼠从窗前疾窜而过。
风催百花,尘埋残门。
“杜鹃花儿重开时,便是重逢日。”泉男皂在他耳边嘶哑地吟唱,“情倾心倾,半岛雄鹰……”
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模糊。他仿佛看到了泉男皂,她穿着白色上衣、蓝色绣花长裙。她褪去了他的衣服,开心地给他擦洗伤口,敷上草药,口中哼唱着欢快的歌曲。待他伤好后,她带他来到屋前,屋前种着一片蓝色玫瑰。
“什么时候种的玫瑰花?”他听见自己在说话。
“一个月前。笨鹿,就是为了等你来,你终于来了。”泉男皂咯咯直笑。
他想上前抓住她的手,她却像薄雾一样消失,这让他痛心不已。他走到小屋前,做了一个蓝玫瑰花环。他将手环上的挂饰取下,拿出一把铲子挖了一个衣冠冢,然后将挂饰和花环扔进冢里,用土掩埋。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木屋里坐着,望着窗外。天上艳阳高照,他的心却陷在黑暗中。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黑暗,但他知道他的灵魂和存在的意义正在消失。黑暗之下,还有一类东西,更深一些,温暖的东西,就像美好的话语、美丽可爱的孩子、深爱的人在他体内的残留。
当下,这些东西逐渐消失,逐渐离开他的身体。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苦了。
他需要做的是放手。他想对黑暗说:“黑暗,那就来吧,吞噬我吧,让我消失吧,让我消失吧。消失后,我就不用品尝这生不如死的痛苦了。”
但是……但是……在最底层,他仍然感受到了爱,甚至比放手时还强烈。这时候所有的痛苦消失,只有爱围绕着他。
他想起了在荣留王的欢迎宴会上,他和泉男皂比武的情形。他骗过了她,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抱在怀中,她则搂着他的脖子凝视着他。他想起了他们在汉风苑喝交杯酒时泉男皂害羞的表情,想起了泉男皂出征新罗时不舍的表情,想起了他们在杜鹃涧的经历——木屋、鱼儿、篝火、歌唱,一切的一切……
他无比怀念,也无比后悔。为什么人总是不能体味当下的美好,而把它丢到一旁,无用地忧虑将来、感叹过去?为什么非要等到真正失去时才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泉男皂……
死神能剥夺她的生命,但夺不走她的温暖,而温暖会永远生长在他内心最深处……
“来世……我戴着蓝玫瑰做成的花环在这里等你。”泉男皂重新出现,在他耳边低语,“到时候……你就不会错过我了……也不会把头……转过去……”
他伸手去抓,抓住的只有空气,泉男皂微笑着远离他……
他跪了下去……
他弯下腰……
他垂下头……
他的双手嵌进泥土……
他浑身战栗……
他哭得像个婴儿……